“朕膺元後父母之任, 並非開堂秉拂之人,欲期民物之安,惟循周孔之轍。所以禦極以來, 十年未談禪宗……”

苗疆與景陵連出祥瑞, 雍正龍心大悅,便在十一月上旬挑了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在園明園中四宜書屋裏參禪悟道。

將他那十數個弟子並他們的家眷一並召來, 圓明園中當真好生熱鬧。

雍正和他的弟子在安瀾園正殿中講道,婉襄與富察氏以及裕妃便在偏殿之中與彼此閑話。

後宮之中已經不再有武晚沐這樣的人,孩子們玩耍之婉襄也可以更放心些,偏殿之中炭火暖熏熏, 幾乎讓她昏昏欲睡。

而自那一日在絳雪軒中長談之後,婉襄與裕妃之間的關係也不再像去歲七月以來的那樣冷淡客套了, 往後還要彼此作伴,也不會再有什麽矛盾了。

聽著斷斷續續傳來的雍正的聲音, 裕妃先開了口, “為嘉祥推拒了公主的封號, 也不知你是怎樣想的,本宮聽了都忍不住要為她打抱不平。”

“難道你不是嘉祥的親額娘,本宮才是不成?”

婉襄拿了塊八珍糕, 她必須得做點什麽,才能讓自己不睡過去。

“大清的公主大多都嫁到了科爾沁草原上去,萬歲爺心疼女兒, 雖然將幾個養女嫁給蒙古人, 卻也並沒有讓她們到塞外草原去生活。”

“可時代是會變的,沒有什麽關係是牢不可破的。”

就算雍正疼愛嘉祥, 無論如何都不會將她遠嫁, 若是那時候當政的是乾隆呢?

若是科爾沁求娶, 而乾隆沒有成年的女兒呢?

乾隆隻有蘭牙迭這一個嫡公主,是深愛著的亡妻之女,還不是說嫁便嫁了。

也就是和敬的命還算好,與額駙生育了五個孩子,想來彼此之間感情應當是不錯的。

甚至乾隆年間額駙犯了死罪,也因不忍公主守寡之故而被免罪,算是成全了和敬一生的幸福。

這是不可複製的。

“那你未免也憂心地太早了,若是實在不成,早些給嘉祥定下親事,蒙古人總沒有奪妻之理。”

裕妃忘了,她自己都說過的,順治陰奪人/妻為妃之事。

說是擔憂將來嘉祥要被當成工具本來就隻是借口,更深層次的原因婉襄沒法同她們明言,便想要揭過這話題。

“嘉祥既是公主,便要承擔公主的責任,不能隻享受這個頭銜給她帶來的一切好處。到那時,國家再要她出力,她是沒有退路的。”

“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嬪妾隻想讓她健健康康地成長,有權利對她所麵對的一切說‘不’,或者去追逐那些她想要的,而不是憑借身份威逼、唾手可得。”

若努力都被省略,則得到也沒有意義。

她這樣說,裕妃和富察氏一時之間都無話可說。

末了仍是裕妃道:“原來是你這做額娘的最不想負責任,所以才這樣做的。”

而富察氏完全不是這樣,即便和敬出降之前她仍然在世,為了國家,為了肩負起一國之母的責任,她隻怕也會這樣做。

“……乃至無明者無明,煩惱者煩惱,色聲香味觸法者色聲香味觸法,盡是本分,皆是菩提,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

是雍正的聲音,這也是《禦選語錄》開篇的內容。”

裕妃便是一笑置之,“原來萬歲爺都看得這樣明白了,額娘與阿瑪皆是這樣想的,的確不需要本宮和福晉這樣的外人多說什麽了。”

“本宮就是看不開,覺得應當擁有的東西便必須擁有。爵位也好,財富也好,否則不是白生在皇家一遭,白受了這些苦楚。”

她也把“生在皇家”這件事看作苦楚。

但皇子和公主還是不一樣的。

“對了,本宮聽說前幾日你們府裏那個蘇格格見了紅了。高側福晉不忙著照顧她,倒趕著讓人套馬車,急匆匆地跑到圓明園來向寶親王與你請罪,可有這件事?”

這是寶親王府的家事,裕妃和熹貴妃又素來不睦。

富察氏隻淡淡笑了笑,“裕妃娘娘的耳報神真是靈通。”

這件事連婉襄也沒有聽說。原來永璜的出生,也是這樣一波三折的麽?

“你別怨本宮多嘴,本宮雖然同你的額娘多多年不睦的老對手了,但對你,對寶親王都沒有惡意。”

“這些事本宮閑暇時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你們那位高側福晉的嫌疑最大,也算是蘇格格這次命好保住了孩子,那下一次呢?”

裕妃這句話說完,婉襄就知道事情要變得糟糕了。

富察氏那樣相信高禾晏,如何能容忍旁人將這樣的罪名加諸於她之上。

“裕妃娘娘,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是要講究證據的,這樣重要的事,如何能在沒有證據的時候信口胡亂猜測?”

“禾晏雖然的確到圓明園中請罪,但那也是確認了蘇格格身體無礙方才過來的。”

“她既然向兒臣與王爺領了這趟差事,中間出了差錯,沒有想著隱瞞,而是立時上報請罪,這難道不足以嘉獎麽?”

婉襄總覺得她對高禾晏是信任得過了頭。

裕妃倒是不慌不忙,即便被富察氏嚴辭反駁,也並沒有惱怒的意思。

“本宮可是聽說,蘇格格這次見紅,是身邊的人端錯了藥。將富察格格經血不行所用的破血的藥端給了她。”

“幸而蘇格格嚐著這味道不對,立時便將喝下去的藥吐了出來。見紅倒不是因為藥物,而是因為驚嚇。”

寶親王府裏有問題的藥物當真是多。

“饒是如此,寶親王當夜也並沒有從圓明園中趕回去安撫受驚的蘇格格,而是歇息在了高側福晉屋子裏……”

裕妃長歎了一口氣,“你以為當年潛邸之中本宮與你額娘這一輩鬥得激烈麽?上好的前程擺在眼前,是個人便會有想法。”

雍正當年還沒有被明令指為太子,和如今的弘曆更有不同。

“本宮自知無才無德,弘晝也不過是庸碌之輩,早早地惹了萬歲爺厭棄,便是這樣,也常受人迫害。”

“年正儀看起來夠像是個菩薩了吧?潛邸內外,甚至紫禁城中沒一個人會說她一句不好,可你回去問問你額娘,她難道沒害過弘曆?”

“你額娘如今日日吃齋念佛,隻怕一提起‘年正儀’這個名字,還是恨得牙癢癢。”

這些於婉襄而言都是已經遠去了的刀光劍影,她沒有參與過,也當然不想參與。

不要說是雍正曾經喜愛過的敦肅皇貴妃,便是武氏姐妹弄出來的這些動靜,也讓她疲憊不堪。

隻不知裕妃舉了敦肅皇貴妃的例子,能不能讓富察氏清醒一些。

富察氏沒有再回應什麽,隻是拿起茶盞,卻也並不喝,這樣安靜著。

婉襄隻好另外找個話題,“上一次在安瀾園裏,倒仿佛還是雍正八年的時候,拿住了齊妃與道士賈士芳作惡。”

“一轉眼過去這麽多年了,好像再沒有聽到過齊妃的消息。裕妃娘娘的消息靈通些,不知齊妃如今如何了?”

這個問題問旁人,旁人還當真不一定能答上來。

“她老得厲害,自從上一次事發,便隱隱帶了些瘋症。為本宮請平安脈的太醫也在為她治病。“

“隻說她見了誰都喊‘弘時’,陷在那慈母之心裏走不出來,這一生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不論齊妃與雍正之間的對錯,站在婉襄的立場上,齊妃給她下過毒,為難過她和她的朋友,當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壞人。

但時間的確會衝淡一切,她心中早已經沒有當時的那種恨,隨著裕妃這些話湧上來的是一種多餘的憐憫,她努力地將它們驅逐出去了。

富察氏難得主動地挑起了一個話題,“兒臣聽王爺說,皇阿瑪讓郎畫師給嘉祥畫了一幅她長大之後的畫像。這畫像在哪裏,兒臣可以看看麽?”

這畫像在西峰秀色之中好好地收著,不知為什麽,婉襄每一次看著畫中人,若是稍稍認真些,和她對視,心中就會有一種很奇異的感受。

她當然不完全是長大之後的嘉祥,但冥冥之中婉襄總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認識她,或者至少在哪裏見過她。

這感覺縈繞在婉襄心上,一連過了數日,她才終於想起來畫中人像誰。

是她和尹楨曾經一起拜訪過的一個女收藏家,她手裏有很多清代的,未曾麵世的文物。

那一次他們去拜訪她是希望能夠說服她,將其中的一部分文物拿出來展覽,但很可惜並沒有與她達成一致的意見,她給出的理由是:“時機還不夠成熟。”

做文物收藏的人,講得玄學一些,會被文物中蘊含的物質,或者說能量所影響,所以那一天她說的話,婉襄其實並沒有如何放在心上。

女收藏家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了,那一天讓婉襄印象最深刻的東西反而是她放在台燈旁邊的一張照片,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很漂亮,也和嘉祥的這張畫作很像。

婉襄一回憶起來,夜間便夢見,夢見了那個女人的眼睛。

她終於回過了身來,“在含韻齋裏,若是福晉和裕妃娘娘想看的話,嬪妾這就讓人去取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