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太妃一家人得以出包衣籍, 這是果親王在外辦事得力的緣故,勤太妃也很是謙遜。

“皇上對弟弟們向來慈愛,允禮能有今日, 也是皇上這個皇兄教導得宜的緣故。”

“哀家於朝堂沒什麽貢獻, 一把年紀了也隻能在這寧壽宮中吃吃喝喝,還要國家奉養, 實在是慚愧。今次皇上加恩,更不知要如何回報。”

“隻能盼著允禮往後能繼續為皇上分憂,不辜負皇上的恩德。”

裕妃也同她說客氣話,“瞧您說的, 為國家養了這樣的一位賢王還不是功績,什麽才是功績呢?”

“再說了, 您和幾位太妃一樣,萬歲爺一年到頭養著您幾位, 根本花費不了什麽。俗話說‘家有一老, 如有一寶。’萬歲爺也是巴不得您們長命百歲呢。”

也沒有忽略了密太妃, “莊親王這些年也一直都為萬歲爺辦事,屢屢為萬歲爺誇獎,您二位便享著兒孫的福, 多多陪伴小輩們幾年,這也是小輩們的福氣。”

前頭的話是客氣,到後來倒也頗多真心。

方才在宮車上裕妃嘲笑婉襄要一個人寂寞地過日子, 等兒子長成方能出宮, 但此刻婉襄忽而覺得,更害怕寂寞的人分明是裕妃。

對如今的密太妃、勤太妃好, 便像是對著將來的她自己。

裕妃帶了重陽花糕過來, 此時也是用點心的時候, “知道您二位牙齒如今都不大好,因此並沒有讓禦膳房的禦廚在這花糕上放葡萄幹和堅果。”

“都是些容易克化的食材,也依據您們的口味調的味道,正好嚐一嚐。”

密太妃也吩咐了宮人沏茶過來,“人已老了,喝茶也不像聖祖爺在時那樣講究了,隻有些老君眉,解膩卻是好的。”

在不熟悉的人跟前,婉襄從來都是沉靜的。

裕妃和兩位老太妃對話,她幾乎都不說話,隻是坐在一旁微笑,看起來沒有半點個性。

密太妃以為婉襄便是此等性情,反而對她頗多憐愛,時常相讓,請婉襄多吃一些。

一旁勤太妃忽而道:“吃了半輩子餑餑了,再吃這花糕,反而也有些不習慣。一年又一年,綠蕙,今年重陽,你們可登高了?”

裕妃回答她:“圓明園中哪有什麽高山,不過是登了登園中的高樓而已。臣妾倒是最喜歡天然圖畫的竹薖樓,周邊湖光山色,景致十分怡人。”

“說來果親王還負責圓明園中官兵侍衛調動,待明年夏日裏,真該請太妃們也去圓明園遊覽一番才是。”

密太妃看起來卻興致缺缺,“人老了,不喜歡到處走動了。也不像年輕時那樣怕熱,擺一座冰山便覺得正好。”

“那竹薖樓既然風光不錯,想必要走許多路,哪裏還能走得動呢?”

裕妃出言寬慰她,“太妃娘娘若是當真想要賞景,莊親王那般孝順,便是背,也背您上去了,那裏用您自己走動呢?”

“說白了還是不想走動,不想去圓明園陪我們這些小輩罷了。太妃娘娘當真是小氣。”

這話說得俏皮,活躍了兩位太妃年華逝去,子孫又不得常相見的淡淡哀傷。

密太妃便道:“到底還是綠蕙這張嘴,叫人又恨,又哄得人高興。皇上子嗣稀少,不比聖祖爺,果然你也是有福氣的。”

“說來萬歲爺雖好,但到底比不上骨肉至親,總有疏忽的時候。兩位王爺都早已開府,在朝堂上身居要職,其實也該將兩位太妃接出宮去居住,像聖祖爺的宜妃、榮妃、惠妃她們一樣。”

裕妃說完這句話,便微笑著望向婉襄,“謙嬪,你說是不是?”

婉襄還以為裕妃是忘記了,不是所有有子太妃都能和兒孫一起居住的這件事,沒想到她今日和她一起到壽康宮來,卻是為了這件事。

雍正年間,這兩位太妃並沒有能夠出宮,即便到乾隆年間,也隻允許她們歲時伏臘,令節壽辰之時在各自兒子的府邸之中小住一陣子。

哪裏是婉襄能左右的。

裕妃將禍水東引,兩位太妃都有些掩藏不了殷切,微笑著望著婉襄。

婉襄隻當沒有聽懂裕妃的暗示,“聖祖爺崩逝,也有十來年了。自康熙六十一年起,兩位太妃就都住在寧壽宮中,想必習慣了。”

“連夏日裏去圓明園小住都不願出門,更何況要到王爺們的府邸裏長住呢?”

這話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婉襄也不忍得。

“況兩位王爺都是年富力強之時,正該為國家效力之時,也並沒有太多時間居留府邸之中。王爺們都孝順,若是太妃在王府中,定然要晨昏定省,否則豈不是失了禮數,要為言官攻訐。”

“萬歲爺也是考量了這些,因此才沒有請兩位太妃出宮去居住的。”

做了母親的女子,總是將兒女放在第一位考慮,兩位太妃一聽婉襄此言,方才活絡的信息也就平息了些許,又讓婉襄吃茶,將這件事揭過去不提。

反而是裕妃看起來仍有些不愉,低頭喝茶,順從兩位太妃的意思,沒有再提。

嘉祥老實得久了,此時就有些坐不住,又嫌棄太妃們的花糕太甜——年紀大了,味覺不太靈敏,因此口味總是較常人更重一些。

密太妃細心,重又讓宮人們端了其他的糕點過來給嘉祥挑選,而後讓宮人帶著她去寧壽宮後的小花園玩耍。

這時候的花園不如乾隆時期華麗,不過也足以讓嘉祥這樣的小孩子感到新鮮了。

眾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婉襄放下了茶盞,主動關心和親王的那個女兒。

“小格格的身體好些了麽?上次見過之後便時常掛念著,隻是忙於收拾東西回到紫禁城來,因此沒有相問。”

這是裕妃的心事,上一次朗吟閣其他人都沒注意,婉襄卻注意到了。

她要讓密太妃來撫養小格格,也並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婉襄給她遞了梯子。

“還是老樣子,天氣一冷,怕是更難捱了。阿瑪諸事忙碌,額娘又不上心。”

“本宮到底是做瑪嬤的,從前沒將永鍈管好,如今更沒臉過問小格格的事——便是名字,也都還沒有取好呢。”

密太妃和勤太妃年紀大了,更聽不得這樣的事。因涉及她們婆媳關係,也不好貿然開口多言。

婉襄便道:“若是小格格能養在宮中就好了……其實兩位太妃平素都無事,若是吳紮庫福晉府中事務繁雜,有些忙不過來,倒是不妨讓兩位太妃照顧。”

也許是因為乾隆剛剛登極,富察皇後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在雍正十三年八月以後到乾隆元年,蘭牙迭也正是養在喪儀時沒有許多事要做的勤太妃膝下的。

裕妃不意婉襄直接將這話說了出來,訝然了片刻,便以眼神探詢密太妃的意思。

也許是寧壽宮中實在寂寞,雖有兒女,莊親王和愉親王也有兒女,卻終歸不能日日相見,密太妃當然是心動的。

但話語之中仍是要推辭,“哀家都老成這樣了,如何還能照顧孩子。怕是沒有精力照管,將來彼此麻煩。”

裕妃懂得她的意思,“那自然也不是此時就要讓密太妃費心。總要孩子略大一些,能走會跑了才會送來,再者,也要問問萬歲爺的意思的。”

這件事的確不急於一時,要到明年才能有眉目。

但裕妃做事也向來有些草蛇灰線的意思,彼此之間先通個氣,到時候也好著手安排。

太妃們年老,到底精力不濟,這般坐了一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彼此告辭的時候。

出寧壽宮時裕妃走在前頭,婉襄走出幾步,忍不住停下來看了看寧壽宮輝煌的建築。

簷廊柱枋間為鏤空雲龍套環,枋下雲龍雀替,皆飾渾金,夕陽之下,無比堂皇富麗。

和困在其中的女人們一點都不一樣。

“謙嬪。”

在上宮車之前,裕妃喚了婉襄一聲。

她快步朝著她走過去,正欲上車,便聽裕妃道:“婉襄,你以為本宮希望你向萬歲爺進言允許太妃們出宮,是為了本宮自己麽?”

婉襄停頓了片刻,在來時的位置坐好。

“娘娘是親王之母,當遵循榮妃、惠妃、宜妃、定妃之例。”

裕妃大約也沒料到乾隆不按常理出牌,隻允許她遵從後來的密太妃之例,年節下出宮小住。

“小格格和吳紮庫氏將來想必是相看兩相厭,本宮終歸是要出宮的,因此才要將小格格托付在宮裏,或是其他的王府裏。”

在王府裏,當然又比宮人好。裕妃是拳拳為孫女考量之心。

“你方才在寧壽宮前駐足,難道你當真不怕將來走進這活死人墓中了卻餘生麽?到時候本宮也會讓弘晝進言幫你的。”

可惜她的結局是已經注定好的,她也早就同雍正說過,那時她會好好待在宮裏,守著他們的回憶。

她沒法答應裕妃任何,“嬪妾不覺得這是活死人墓,將來嬪妾也會好好地在寧壽宮中住下去。”

但此時為什麽要考量這樣的問題呢,她和雍正還有時間。

“本宮也不希望那一日到來,不管你信不信……”

裕妃從不愉之中解脫,陷入的是傷感,“一起去一趟絳雪軒吧,婉襄,本宮與你,許久沒有獨自長談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