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庫為寧妃添做紅蠟台二個、黃簽盤三個、剪燭罐一份、錫座壺一個、柿子壺一把、蓮子壺一把……銀庫為寧妃添做銀蓮子壺一把、鹵銱一個、重蓋一個、匙一張、兩鑲牙筋一雙……”

婉襄看著內務府的太監將這些東西抬進杏花村中, 等到最後一抬也走進了杏花村裏,她才和獲螢一起綴在隊伍末尾,朝著春雨軒走去。

皇後, 皇貴妃, 貴妃,而後即為妃, 便是前頭三品級都滿員,妃也是後宮之中第五人,有諸多繁瑣禮儀,也有諸多物品禮服要準備。

春雨軒中的宮人忙忙碌碌地清點著禮單, 開箱驗視,而後再送到各處去安置。

婉襄停在門前, 名叫韞鹿的宮女最為忙碌,過了一小會兒, 才終於發覺了婉襄, 立刻領著春雨軒中一眾宮人向婉襄行禮。

“給謙嬪娘娘請安。”

婉襄的語氣淡漠, “寧妃娘娘此時在哪裏?”

韞鹿抬起頭望了婉襄一眼,似有些猶豫,“寧妃娘娘在杏花春館之中, 謙嬪娘娘找我們娘娘是有什麽事麽?”

杏花春館隻是如今杏花村中一處重簷四方亭,五月杏花早已經落盡,周遭隻剩下菜圃農田。

婉襄無意與她多話, 朝著杏花春館的方向走去。

走至近處, 便發覺亭中隻有寧妃一個人。

她背對著婉襄坐著,如今已是五月, 旁人都換了衲紗衣, 唯她仍然穿著厚重錦緞製成的衣裳, 身姿筆直,目視著前方的一泓湖水,不知在想些什麽。

婉襄停下來,“這是一潭死水,沒有什麽值得看的。”

寧妃回過頭來,看見是婉襄,一時之間喜怒不辨,隻回過頭淡然道:“漁父不必有其人,杏壇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葦間、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魯國之中也。”

屈原被迫害流放之後與漁父在江流上對談,杏壇則是孔子講學之地。

“寧妃娘娘倒是很看得起自己。”飽讀詩書這一點,她和她的姐姐是一樣的。

“看得,看不得,都不要緊。身既似飄萍——浮萍在死水之中還能生長得更久一些,謙嬪娘娘以為此話是否有理?”

“浮萍若是在死水之中生長,終有一日會覆滿池塘,隻不過是自尋死路而已。”

方才寧妃回過頭來時,原本姣好的一張臉沒有一點血色,蒼白疲憊得嚇人。

“謙嬪娘娘來杏花村做什麽呢?”

婉襄走上台階,花盆底的聲音清脆,一下一下,擊打在她心上。

“寧妃娘娘方得封妃旨意,嬪妾特來為娘娘賀喜。”

婉襄走到寧妃麵前,她勉強站了起來,行的仍然是平禮。

“尚未正式冊封,謙嬪娘娘不必如此客氣多禮。”

婉襄不肯讓一步,“娘娘冊封為嬪時的禮儀也未行,您不也照樣受了麽?”

雍正並不甘願,所以並未讓內務府準備冊封嬪位的禮儀與用品,沒有冊封禮的妃子,其實根本什麽都不是。

“那是因為一個人在這世上,總要有一個身份。”

寧妃淡淡笑了笑,她的呼吸看來是有些困難的,頻率很高,也讓她看起來越加疲憊。

“謙嬪娘娘過來賀喜,可嬪妾卻不知喜從何來,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婉襄不想再繼續和寧妃打啞謎了,“寧妃不知,不妨先看一看嬪妾送給您的禮物吧。”

獲螢在這時走到寧妃身旁,恭敬地奉上了手中的這幅畫,“請娘娘看一看。”

寧妃伸手接過了畫軸,很快解開了絲帶,將這幅畫在亭中的石桌上展開了。

婉襄和獲螢都關注著她的表情,但她的神情並沒有什麽不自然之處。

“這畫上的人不像我也不像我姐姐,更不像敦肅皇貴妃,若說是曆代名媛麽?卻又是福晉裝束。”

她看起來對這幅畫性質寥寥,很快將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在這一瞬間裏,婉襄忽而發覺,寧妃其實是比武晚沐更美的。綠雲雙嚲插金翹。娥眉淡掃,年紀正妖饒,卻並無半分不端風情。

像是山寺古廟之中金身破敗,卻仍然有一雙洞明世事,無悲無喜眼睛的神佛。

可是她憑什麽是?

“這畫上的人是你姐姐被萬歲爺賜死之前的女官,杏花村宮人散盡,獨她一人留了下來。而嘉祥落水那一日她也在場,偷竊了內務府的福晉吉服混進了畫舫。”

“又有人看見她跟在嘉祥身後去了畫舫二層,她就是將嘉祥推入水中的罪魁禍首。”

婉襄一直死死地盯著寧妃,卻隻從她眼中看出了淡淡的失落,沒有震驚和慌亂。

“姐姐帶入宮中的貼身侍女名叫種綠,嬪妾打聽過,她幾年前就不在了。”

“這個宮女嬪妾並不識得,想來並不是姐姐自家中帶入宮中,而是後來由內務府分配過來的。嬪妾實在不知她竟然包藏禍心,又有這樣的能耐。”

一個宮女是不會有這樣的能耐的,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不會無緣無故蒸發。

“得到這幅畫像之後,本宮便讓人徹查了薄縈的去向,得知武晚沐死後她被撥去了吉祥所當差,在圓明園中照顧將要死去的宮人。”

吉祥所是宮中嬪妃將死之時的歸處,懋嬪便是死在吉祥所的。

宮中的這些宮人大多命賤,若是不幸去世,或讓他們健在的家人來領屍首,或者直接燒化,將骨灰投入枯井之中。

薄縈原本是嬪主身邊的掌事宮女,會被分配到這樣的地方當差,當是有人從中作梗。

可她去也去了,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是自己將自己焚化了?

“武晚沐最擅長做的事,就是在事後殺人滅口。本宮怕有人的心腸同她一般,甚至讓人將所有水澤,或是山林之間泥土鬆動之處都翻找過了,沒有找到。”

“所以才想來問一問寧妃娘娘您,是否有此人的下落。”

寧妃將那幅畫慢慢地重新卷了起來,玉指纖纖,將絲帶也重新係好。

“若是早知道那一日救了小公主會惹來這麽多非議,嬪妾是不會救她的。”

婉襄的眉心一跳,“不是救了嘉祥會惹來這些非議,寧妃,你自己也知道這是因為什麽的。”

“一個妃位便蒙住了你的眼睛,讓你以為在這宮裏你除了死路,還有別的路可走麽?”

薄縈到底還是圓明園的宮女,便是性情再孤僻,在消失之前也不會沒有一點痕跡留下。

與她同住的宮女說她消失的那一日,恰是圓明園中曲水流觴的那一日。

而婉襄收到這個消息之後,一瞬間便想起了那一日在賢良寺中,西林覺羅氏責備侍女時無意間說出來的話。

她的侍女貪睡……去歲重陽之所以會出事,也是因為那常在和桃葉“貪睡”,這是武晚沐的慣用伎倆了。

薄縈或許就是在那時給宗室女眷身邊的一個侍女下了藥,而後換上她的衣服,用她的身份混出了圓明園。

但這個計劃顯然也需要園中有人協助,要將她出園之後換下的侍女服裝再拿回來,再給沉睡未醒的那個侍女換上,讓她覺得在自己身上根本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是因為睡過頭而擔心被主人責罵,不為自己辯駁任何一句。

寧妃的神情仍然淡然自若,“謙嬪娘娘既然認定了是嬪妾,又何必再一次向萬歲爺進言晉封嬪妾為妃?”

“萬歲爺並不喜歡嬪妾,這一點,嬪妾心知肚明。”

因為她知道她五月二十四日便會死去,從此對她再無威脅。

一個來自未來世界的人不會這樣在意封建社會中的一個貴族頭銜,她不介意寧妃在這種事上淩駕於她之上。

這些都不能說出口,她隻能虛與委蛇,“因為這樣能讓旁人都知道,順公主者方能加官晉爵,若心存歹念,便會落得像武晚沐一樣的下場。”

“你若是想要坐穩這個妃位,光耀你武家的門楣,像你的兄長,你的族人所期盼的那樣,便不要再想傷害旁人,把薄縈交到本宮手裏。”

位置有那麽多,並不是此消彼長,雍正厭惡武晚沐,並不是因為得到了婉襄。

可武晚沐就是等不得,或許她的妹妹也是。

“薄縈所做的一切都與你無關,本宮可以向你承諾,你能夠穩穩當當地做你的寧妃,更甚於你的姐姐。”

寧妃唇邊始終帶著一抹淡淡笑意,把那幅畫重新遞到了獲螢手裏。

“貴人們的承諾都是不足信的,今日百樣好,明日便一下子都忘了。”

“這個妃位於嬪妾而言,就如同嬪妾阿瑪的禦詩一樣,看似光鮮亮麗,裏頭的含義卻早已經被蛀空了,什麽都不是。”

“但嬪妾並不會像阿瑪一樣在意。”

這意思,便是仍然不肯交出薄縈了。

“寧妃,你會為你今日的決定而悔恨終生的。”

到五月二十四日,一切便會水落石出麽?婉襄心裏沒有答案。

她轉身走下台階,朝著杏花村外走去。

婉襄覺得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卻仍然聽見寧妃悠悠的歎息,“娘娘不知道,有些人是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的。選擇都不是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