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既然是賞牡丹, 用過午膳之後,眾人便在牡丹台中四散遊園,閑談解悶。

這時節的牡丹花開得極好, 姹紫嫣紅, 幾乎將所有畫師筆下的顏色都囊括,婉襄原本心情煩躁, 和富察氏一起遊園,見了這些盛開的牡丹,也覺得漸漸心情舒暢起來。

隻是她們距離熹貴妃和裕妃太近了,不免又聽見一些她們二人爭鋒的對話。

“……都說牡丹是花中之王, 臣妾倒也不覺得如何。其顏色,其香味, 與芍藥相比又能強出多少?”

“若擇這世間最好的牡丹和最好的芍藥來對比,也不知最後鹿死誰手。”

裕妃的話, 評價花草當然不隻是評價花草, 是在以花喻人。她今日心氣當真是高。

她和熹貴妃這樣你來我往地彼此譏諷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婉襄和富察氏在花間的石桌旁坐下來,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無奈。

“裕妃平日不讀書, 自然不知詩家是怎樣評價的,‘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 花開時節動京城。’”

“區區芍藥, 如何能與牡丹作比。”

熹貴妃還不是皇後呢,倒是以牡丹自比, 堂而皇之地為牡丹爭論。

裕妃見熹貴妃上套, 越發得意, “臣妾雖則沒有讀過什麽書,典故還是知道一些的。當年武則天春日賞群芳,獨牡丹不開花,一怒之下便將它貶到了洛陽。”

“哎呀,當真是‘一封朝奏……’什麽來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接上這話來的是小寧嬪,而後她一抬頭,便迎上了熹貴妃不善的目光。

熹貴妃既以牡丹自比,裕妃說牡丹被貶,那便是在說熹貴妃隻能得意一時。

這句詩不說出來還好,一說出來越加無常不祥,熹貴妃當然不會高興。

“這位寧嬪,看起來似乎沒有前一位聰明。”

富察氏搖著她手中象牙編織嵌象牙染雕蘭菊紋團扇,壓低了聲音同婉襄評論。

婉襄伸手接過來她的團扇,並不著急議論方才的情形,仔細欣賞了片刻。

這把團扇是由象牙絲編織而成的,孔隙均勻整齊。扇麵的框架是玳瑁材質,中間的扇骨又是木質,不搶其上染色象牙鑲嵌成的蘭、菊圖案的風頭。

這柄團扇顏色十分淡雅,極力模擬了花朵原生的色澤,簡直精致地像是一副工筆畫。

廣東的匠人最擅長象牙絲編織以及嵌色工藝,常常有象牙製物進上。自雍正下令禁止廣東製作奢靡的象牙席後,他們便鉚足了勁製造似這些牙絲宮扇一般其他的象牙製品。

雍正時期,這樣的物件還並不多,到乾隆、嘉慶兩朝才達到全盛。

婉襄近來在四處搜集各種文物,希望能快一些達成目標,在發覺自己終究會失去預知的能力之後,與其一直沉浸在這樣的痛苦之中,不若早些結束。

或者,至少將結束這一切的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什麽時候需要,便可以什麽時候失去。

隻差兩、三百件了。

她把這柄象牙絲編織團扇還給了富察氏,“也隻是你此時看起來而已,前一位寧嬪有多能偽裝,你難道不知道麽?”

前期的人設是高嶺之花,不染塵煙,對雍正癡心一片,甚至願意與雍正的寵妃為善。

九子墨之事後她不再能和婉襄維持平和,後來雍正也同她翻了臉,便恢複了原來的性情,在後宮之中興風作浪。

這片刻之間的功夫,熹貴妃一行人便已經走遠了,嘉祥被獲螢和桃實她們帶著賞花去,婉襄就可以和富察氏安靜喝一會兒茶。

“那拉氏入府的日子定下來了麽?”

側福晉與福晉一樣,都是由禮部正式冊封的,專門定製的衣冠品服,並在皇室宗人府登記造冊,進入族譜之中,自然不能像納一個格格使女那樣隨便,有許多流程要走。

富察氏沒有半點不悅,反而隱隱有些期待,她看待這兩位側福晉都是她的幫手,而不是對手。

“欽天監已經擇了吉日,決定在八月十二那一日巳時送妝奩,行初定禮。十一月初八日時正式娶進。”

那麽婉襄要到十一月時才能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那拉氏第一麵。

“如今禾晏也有了名分,許多事上都能幫我,我輕鬆了不少。還有這樣長的時間能夠準備,等那拉氏進了王府,我便可以更有空閑了。”

說再多的話,富察氏都是聽不進去的。

曆史早已注定好,婉襄也不想再做惡人,“但願當真能如此。”

富察氏聽出了婉襄的話音,知道她對這件事並不積極,便又道:“其實,禾晏是讓人悄悄去訥布爾府邸打探過那拉氏的為人的。”

“她不算是大家大族出身,不過性格很是恬靜溫柔,應該能與我們合得來。”

乾隆登極之後,給那拉氏的封號是“嫻”,婉襄問過雍正,滿語之中這個字的意思也就是“安和”、“寧靜”。

富察氏既高興,婉襄也不忍再說什麽話打擊她,正準備換個話題,富察氏便問:“方才額娘說的那些話,其實我也已經有聽說了。”

“這樣的事你定然不會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的,這消息當是蘇培盛泄漏無誤。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和額娘互相扶持,但對王爺有時反而不恭敬。”

“王爺時有不滿,今日看來,蘇培盛對你而言也不是什麽助力幫手。”

在婉襄沒有和熹貴妃產生利益衝突的時候,蘇培盛是會幫她一把的,甚至當年她入幹清宮,也是在蘇培盛的牽線之下。

不過自從去歲七月婉襄短暫失寵之後,便越發覺得蘇培盛有許多令她不滿意之處。

蘇培盛竟然對未來的皇帝也不恭敬麽?

“他如何對寶親王不恭敬了?”這讓婉襄好奇。

富察氏想了想,“上次王爺去養心殿求見皇阿瑪,正遇上皇阿瑪與大臣們議事,便在養心殿外等了等。”

“恰遇上蘇培盛和一群太監在下房之中用晚膳,他見了王爺,竟不起身行禮,堂而皇之地坐在原處,甚至還招手,讓王爺進去同他們一起吃飯。”

這樣的事,就算是富察氏好修養,也有些忍不得了,“當真是傲慢無禮!”

蘇培盛年紀漸長,是越來越記不住自己是誰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康熙駕崩,雍正可是立即便下令將陪伴了康熙六十年的老太監趙昌處死的。

“這件事熹貴妃知道麽?”她很好奇熹貴妃的態度。

“王爺如今行事一概低調,更何況皇阿瑪信重蘇培盛,一朝天子一朝臣,少不得暫且忍下來罷了。”

古往今來為太子者,哪有不忍的。

婉襄倒不至於同情未來的皇帝乾隆,但在這件事上……

“婉襄,其實我很不理解為什麽皇阿瑪要將武氏留在宮中,你又為什麽要向他進言,給武氏高位,我……”

“因為如今的這位寧嬪,比從前那一位更像敦肅皇貴妃。”

淑慎公主從假山之後轉出來,給婉襄行了禮,“兒臣入宮的時候早,有幸見過敦肅皇貴妃在時的模樣,今日又見了寧嬪……簡直是形神兼備,皇阿瑪會將她留下來,便不足為奇了。”

但淑慎公主隻知其然,並不知其所以然。

婉襄不想雍正被人誤解,“萬歲爺並非是貪戀她的美色,或是懷念敦肅皇貴妃。隻是選秀那一日他發覺寧嬪在刻意模仿敦肅皇貴妃,深恨武家人算計,所以才將她留下的。”

“至於位份……”婉襄也沒得選,“萬歲爺要顧及老臣顏麵,更何況,登高必跌重。”

其實雍正的性格根本就不會這樣做,此時再回想起來也覺得矛盾重重,不要說說服旁人,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但為什麽雍正還是這樣做了呢?僅僅隻是願意聽她的意見嗎?

這件事很怪異。

無論如何,淑慎公主還是鬆了口氣,“知道皇阿瑪並不是真心待她,兒臣也為兒臣早夭的女兒稍稍感到寬慰。”

“武氏的罪孽根本償還不清,不是一死便能了之的。若是如今的寧嬪仍然作惡,兒臣會等著看她的下場。”

淑慎公主雖然溫柔,從來不舍雍正為難,但麵對這樣的事情,當然也自有血性與狠戾。

婉襄心中仍有愧疚,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若是她做了什麽,自然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的。”

□□天氣炎熱,淑慎公主也帶了一柄粉紅色紗繡花蝶圖麵紫漆描金柄團扇。

她平素要樸素些,這柄團扇並不貴重,但緞麵細膩,圖案生動,也是團扇之中的精品了。

牡丹台中風景的確不錯,坐在此處也能望見後湖之上的風光,不遠處行來一隻畫舫,畫舫之上無數麗人便如園中牡丹一般爭奇鬥豔。

三人欣賞了一會兒,忽見畫舫另一側不知何故濺起了水花,婉襄還沒有反應過來,便清清楚楚地看見一身綠衣的小寧嬪躍入了水中去。

婉襄心下一驚,下意識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