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處並無停船, 河岸兩旁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無數蝴蝶在花間自由穿梭, 吸引了嘉祥的目光。

她便掙紮著要從雍正懷中下地, 追逐著蝴蝶,在他們身邊不停奔跑。

弘曕很喜歡姐姐, 在雍正懷中轉來轉去,目不轉睛地盯著嘉祥,累得雍正也不得不小心謹慎,防止他從他懷裏摔下去。

空手撲蝶, 又是這樣的小人兒,最後當然是抓不到蝴蝶的。

幸而嘉祥並不是好勝心很強的孩子, 玩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累了,便撲到了婉襄懷裏。

婉襄把她抱起來, 升到幾乎和弘曕一樣的高度, 她便開始向著弘曕做鬼臉, 逗得弘曕在雍正懷中不停地傻笑。

他們姐弟的關係一直都很好,即便獲螢如今多在照顧弘曕,嘉祥也沒有半點要跟弘曕爭的意思, 也算是難得。

未過多久,已有太監撐船過來,嘉祥便讓婉襄把她放下來, 在婉襄的牽引之下, 她第一個跑到了船上去。

有了弘曕之後,嘉祥便不必再期盼永璉和永璜他們, 時時刻刻都能有人一起玩。

在船上坐好了, 便向著弘曕招手, 引得他的小身體一直往前拱,便是雍正上船,也要很小心才行。

上船之後小太監很快將船隻撐往桃源洞,嘉祥和弘曕坐得很近,兩個人嘰裏咕嚕地說著一些婉襄根本聽不懂的話,自得其樂。

雍正忽而伸手,將婉襄微微有些滑落的銀鍍金點翠嵌寶石蝴蝶紋簪推回到了發髻裏。

這是雍正十年時,他們在圓明園中逛街,雍正送她的那隻簪子。

“今日朕陪你賞桃花,也算是履行正月猜燈謎時的那個承諾了。”

婉襄微微一笑,“正月時的承諾,分明是嬪妾陪著萬歲爺您賞桃花,如今怎麽本末倒置了?”

“說不過你。總之朕與你,與嘉祥,與弘曕在一起,便是這世上最好的事。”

這般好春光,婉襄拉著嘉祥,直接在小舟之上躺了下去,仰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

小舟在不斷地向前行進著,兩岸青山,便也時有闖入她眼簾。

春日時再稱“青山”其實有些不適合,桃花塢中山野遍植桃樹,山巒之上縈繞著粉色的霧氣,清風徐來,卷起千堆粉雨,間或落入水中,映襯著桃花之影,小舟如浮在錦毯之上。

“落英繽紛,浮出水麵。或潮曦夕陽,光炫綺樹,酣雪烘霞,莫可名狀。”

婉襄忍不住感慨,“想把自己沉進這天光裏,便一點煩惱都沒有了。”

雍正很快也在嘉祥身邊躺下來,讓弘曕趴在他的胸口上,“天晴時桃花神采煥發,含笑增媚,已能及你三分顏色了,婉襄。”

他甚至都沒在看著她。

婉襄笑著偏過臉去,“萬歲爺的誇獎難道事不要錢,也不動心的麽?”

他仍舊不看她,弘曕趴在他身上開始流口水,將他龍袍上那威武的行龍都沾濕了,他卻也不顧忌。

“朕何須再望你,自在己心。”

“說得好,便賞賜萬歲爺把今日的場景畫下來,也湊到萬歲爺為我所做的《十二美人圖》裏。”

雍正終於忍不住笑著回頭看了婉襄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當真是越發刁鑽了,嘉祥如今已有些苗頭,再長大些,怕是你我都要頭疼了。”

孩子身上不好的總是對方的,天下夫妻,大抵如此。

婉襄還沒有說什麽來反擊,嘉祥先坐起來,學著雍正剛才的樣子去捏雍正的臉。

敢這般主動觸龍須的也就嘉祥一個,她隻做這個動作,也不說什麽,輪到婉襄嘲笑,“萬歲爺方才才說嘉祥像我,但這個動作可不是跟我學的。”

又哄嘉祥,“額娘的嘉祥真乖,都知道護著額娘了。”

雍正便也向著嘉祥使壞,一把將她抓起來,同弘曕一樣趴在他胸口,“小壞蛋,還想跑麽?”

他們畢竟是在行船,這個動作讓小船難以控製地微微搖晃了一下。

嘉祥自小便膽小,一瞬間用手擋了她的臉,一副鴕鳥姿態。

弘曕卻不知道害怕,隻覺得好玩,又看著嘉祥的樣子傻笑起來,這笑聲回**在河流之上,令人心情舒暢。

聽見弘曕笑,小舟也漸漸平穩,嘉祥才把自己的小手拿開了,向著雍正惡狠狠地道:“阿瑪壞!”

雍正戳了戳她的臉,“是你先使壞的,小壞蛋。你瞧,弟弟都不害怕,你還害怕。”

嘉祥嘟著嘴,不滿道:“弟弟是小牛,嘉祥又不是!”

這句話,婉襄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是說弘曕‘初生牛犢不怕虎’。元宵時放煙花,嘉祥被吵醒了害怕,弘曕卻睡得很熟,一點動靜都沒鬧出來。嬪妾就用這句話逗過她。”

雍正不覺大笑出聲,仍舊調侃嘉祥,“你是小牛的時候膽子也小,這是天生的事。”

嘉祥就不理會他了,轉而伸手去觸碰婉襄發髻上的那隻蝴蝶簪。

“小姨。”

婉成在圓明園時常常帶嘉祥捉蝴蝶,也會觀察蝴蝶的形態繪畫。

轉眼間過去半年多了,嘉祥還能記得婉成,可見當時她過得的確很是開心。

而有些事婉襄如今也更看得開了,“離開圓明園之後,婉成歸家,柳記謙偶爾休息回到京城中,他們會見麵。”

婉成時常會寫信問候嘉祥與弘曕,偶爾提一提她和柳記謙之間的事。

“嬪妾想他們如今都到了年紀,又郎情妾意,家世相當,其實是一段很好的姻緣。”

雍正點了點頭,小舟駛入了桃源洞,是黑暗之地,溫度也驟然降下來,又讓嘉祥縮進了他懷裏。

“過幾日朕便給他們賜婚,準備幾個月,今年秋日裏便可以完婚了。”

婉襄倒也並不是這個意思,“不必萬歲爺賜婚了,這樣太打眼,畢竟他們曾經被武氏算計,曾經有過不光彩的,解釋不清楚的事,不想被人舊事重提。”

不想回想起那些晦氣。

更何況皇帝賜婚這樣的榮光,落在一個小工匠身上,那是要流傳百世的。

婉襄從未聽說過自家祖上有過這樣的殊榮,那麽這段曆史也不能被改變。

五百年前的劉婉襄和五百年後的柳婉襄,終於是扯上了一點點生理上的關係,不再僅僅是為那一團物質所引導的,玄之又玄的東西了。

“額娘,嘉祥餓了。”

不是餓了,分明是饞了。

但嘉祥拉了拉婉襄的衣袖,她的心也就要化了,連忙坐起來打開點心盒,等著小船從桃源洞中行駛出去,豁然開朗的那一刻。

點心盒中盛放的是“月一盤”,將薯藥切片,以蓮粉拌勻,而後將五味加入。香氣撲鼻,質地酥脆,其色潔白如玉,望之如月。

這不是清廷風俗,隻是婉襄翻閱古籍,偶然間看到的一張方子。

她近來很喜歡這些,嚐試著讓小廚房做了做,嘉祥很喜歡吃。

雍正也嚐了嚐,而後道:“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這是《桃花源記》原文,也是此時他們能看見的景象,隻岸上少了黃發老人,與垂髫小兒而已。

“廣東巡撫楊永斌疏報,興寧縣有一老者,名為幸登運,年已一百又二十歲。長子幸伯達、八十二歲。次子幸伯玉、八十歲。三子幸伯錦、七十八歲。四子幸伯旺、七十四歲。五子幸嘉賓、六十七歲。”

他記得這樣清楚,可見很是在乎。

在這個朝代,能夠活到這般年紀的人,實在是太過罕見了,更何況是滿門如此。

比那些虛無縹緲的祥瑞更有意義,難怪廣東巡撫要特意上奏請封。

“一門眉壽。實在千載希逢。朕已賞賜幸登運上用緞一疋,銀十兩。”

婉襄看顧著嘉祥吃東西,打趣道:“這名字取得也好,姓‘幸’,便已經強出旁人許多了。”

嘉祥的名字也很好,即便曆史無有記載,她這一生也會是平安美滿的。

“朕若是這般長壽……”他忽而又搖了搖頭,“也罷,隻怕是頭腦糊塗,也做不得這皇帝了,反而誤事。”

“萬歲爺是萬歲爺,是上天之子,您也會長命百歲的。”可她偏偏知道結局。

這一刻,婉襄忽而覺得她忘記所有未來世界的事情,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每一日同他相處都可以不必憂心來日,雍正十三年的那件事會是毫無預兆的。

“不求長命百歲,朕隻是很想看一看嘉祥和弘曕長大之後的樣子。”

“三月初一便行選秀,會給弘曆和弘晝賜下側福晉,可朕還要等好多年,才能看見嘉祥和弘曕有各自的歸屬。”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婉襄打開了點心盒子的最下層,裏麵放著一小壺去歲以桃花釀成的酒。

今日本來便以為隻有他們兩人,卻又增添了兩對親王夫婦,不過好在最終還是他們單獨在一起。

婉襄取出了兩隻牙雕桃花式杯,在裏麵斟滿了酒,舉杯向雍正道:“萬歲爺,今日春光正好,何必有歲暮之歎,且盡眼前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