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晚期, 蒙古虎視眈眈,權相賈似道眼見國朝內外受困,風雨飄搖, 朝不保夕, 便幹脆耽於蟋蟀之樂。”

“能為一國之相者,便是鬥蟋蟀, 也鬥出了一本《促織經》,引出後世無數《促織誌》、《促織譜》……婉成這樣喜歡昆蟲,來日豈不也要成為各中專家?”

雍正一麵批奏章,一麵同婉襄說話, 但卻沒有得到她的任何回應。

“婉襄,婉襄?”

他抬起頭好奇地望著她, 一連喚了她數聲,才終於得到了她的注意力, “你怎麽了?”

雍正心中到底擔憂, 直接從寶座上站了起來, 走到婉襄身旁,下意識地去探她的額溫。

“並沒有發燒,怎麽好像魂都燒沒了。這幾日都是如此, 從那天的後湖回來就不對勁,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是裕妃說了什麽麽?”

婉襄握住了他探她額溫的手, 在心中長歎了一口氣。

“裕妃娘娘並沒有說什麽,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月份大了,身子越加笨重, 有時候有些喘不上氣來, 思維也變慢了。”

雍正在她身邊坐下來, 靜靜地望著她:“婉襄,你在撒謊。”

她仍在思考,婉平、婉襄、婉成這三個名字的含義,她不明白這世間為什麽會有這樣巧合的事。

而這幾日她無數次想要聯係尹楨,想要讓他給她一個解釋,通話卻始終都沒有被接通。

她好像是被拋棄了,就像是那些獨自登上飛船的宇航員一樣,一個人漂浮在闌珊的星鬥之間,不知道哪裏是盡頭,沒有盡頭。

而她腹中的弘曕也感覺到了她的不安,時常無規律地踹她的肚子,就像此刻一樣。

弘曕用力地踹了她一腳,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額上冷汗涔涔。

但也成功地將話題導向了另一個方向。

“蘇培盛,速傳太醫!”

他朝著殿門大吼,婉襄很少見到他有這樣焦躁的時候,但麵對她的時候仍然把焦急藏在溫柔之下,“婉襄,你怎麽樣,是不是要生了。”

婉襄此刻還沒有力氣回答他,她隻是一遍又一遍重複地撫摸著她的肚子,安撫著弘曕。

你還沒有到要出來的時候,如今還早……

他終於安靜了下來。

婉襄也終於有力氣回應雍正的話,“沒有什麽,不必傳太醫了。隻是這孩子用力踢了我一腳,我一時沒有防備,不是要生了……”

才是五月。

雍正不再追問她之前的那些事了,隻是讓她靠在他懷裏,“讓太醫過來看看也不礙什麽事,看過之後朕才能放心。”

婉襄深吸了一口氣,略微有些無力地點了點頭。

“可能是最近累了,等到生產之後就一切都會好了。”

什麽事情會好起來,其實她一樣都舉不出來,她懷著這個孩子的時候心中莫名一直有一種不安感,這種不安感更甚於懷著嘉祥,這不在曆史中的孩子的時候。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她發覺自己好像越來越健忘了。

尤其容易忘記她在現代生活的那些事,不過若是遺忘,原本也更容易忘記更早的時候發生的事。

“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雍正忽而這樣說,婉襄不由得笑起來,“任道人口吐蓮花半文不舍。”

他今日穿的恰是道袍,一進了五月,他就被熱得受不住了。

想到此處,婉襄從他懷中立起了身體,“四哥原本就怕熱,不必為我擔憂了。其實大姐的事情解決,我心中的一塊大石便已經放下。”

“便我已經有了嘉祥,臨近生產,當然也還是擔憂的。這幾日神情恍惚,隻是因為這件事而已。”

“四哥日理萬機,不必為後宮婦人的事情操心的。”

雍正並沒有鬆開手,隻是用他的額頭碰了碰婉襄的,“你於朕而言豈止是‘後宮婦人’,你是朕僅剩的家人,是朕唯一心愛的女人。”

從雍正七年到如今,或者說從那一場爭吵之後,他不再那樣含蓄地表達愛意了。

他都要她聽見,都要她明白。

“這一次你生產,皇後已經不在,朕會陪著你的,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擔憂。”

可這樣是不行的,她生產的時候若是失去意識,會胡言亂語的。

她不能冒這個風險,也不能讓雍正背上因兒女情長而違背祖宗規矩的罵名。

“四哥相信我嗎?”

她睜開眼睛,同他四目相對,“若是相信我的話,就請四哥好好地在勤政親賢殿安坐,等著我為您生下一個小阿哥。”

他的眼神說了他相信,此時也不能後悔。

隻是調侃她,讓氛圍輕鬆一些,“就這樣相信會是個小阿哥,恩?你怎麽像民間那些婦人一樣重男輕女,非要有個兒子才行?”

雍正的呼吸讓婉襄有些癢,她笑著躲了片刻,“知道四哥喜歡女兒,但我還沒養過兒子呢,想知道真正養起來的時候他們有什麽分別。”

若不是曆史如此,她倒是情願要兩個女兒。

嘉祥馬上就要到最好玩的時候了,她可以給她紮各種辮子,穿各種好看的衣服——哪個小女孩小時候不喜歡折騰芭比娃娃呢。

“朕可沒有說喜歡兒子,你別冤枉朕。你瞧瞧弘曆、弘晝,朕幾時對他們和顏悅色過?若是叫他們見著朕怎樣對待嘉祥,他們怕是覺得見了鬼。”

這話說得有趣,婉襄忍不住笑了一陣,末了才想起來應當催促他勤勉於政務。

“朝幹夕惕,十年如一日。到了十一年也應當如此,四哥還是快些去忙你的事吧。”

大約也的確有什麽政事牽絆,雍正也有離去之意。

站起來之後他又停下來,彎著腰,像看小朋友一樣看著婉襄,“若是你心中有事,一定要同朕說,朕是天子,沒有什麽事是朕解決不了的,聽明白了嗎?”

真是個自大鬼。

可這件事,的確是他不能解決的。

婉襄還是點了點頭,看著他回到寶座上,繼續處理他的政事。

“西北之事真是讓人頭疼,去歲十二月才處理了馬爾賽,如今又來了個達爾濟。”

“年初時朕令大學士鄂爾泰經略西北事務,數日之前他奏稱,達爾濟並不加意放牧,損傷馬匹,聞賊人敗遁紮克拜裏達克,亦不行阻截,反將馬匹趕回營中,複致損傷。”

“不僅於如此,他甚至還在賊人遁逃之後領兵假意追擊,博盡力之名。”

“皆是些玩忽職守,投機取巧的鼠膽之輩,西北又如何能打勝仗。”

忠臣易得,良將難尋,究其根本,還是雍正九年時和通泊一戰損失了太多的優秀將領,以至於如今無人可用。

達爾濟,在處理馬爾賽的時候,婉襄也聽過這個名字,本來就是和馬爾賽一般的貨色。

可馬爾賽梟首伏法,他當時隻不過是被評為“罷軟”,奪去了建勳將軍之銜,前往紮克拜裏達克駐紮。

“朕要令他去當護軍,要其他將軍們揀選最為困苦之處將其發往,似這般不能為國效力,且借端巧飾之人,實在可惡。”

雍正性情剛毅果斷,向來主張辦事應當不畏懼艱難險阻,最厭惡臣子瞻前顧後,猶疑不決。

令婉襄想起從前讀一些有關於他的學者著述時讀到的故事。

“我記得五年時,曾經聽怡賢親王說起您在勤政親賢殿裏發了一通脾氣。您交代了許多事情給大臣們,而大臣們都因循不奏,沒有好好去辦。”

“您不畏懼暑熱,日日坐在勤政親賢殿中,竟無事可辦。”

倒累的雍正又生一場氣,“朕實在不能理解大臣們為何如此。若是事有不成,遇見什麽困難之處,都可以回奏言明;若是不想辦這件事,亦當早早回報,不使得時機延誤,使朕空有期待。”

“若是如此,不若所有的事情都交還給朕,朕來替他們辦。”

其實他說這些氣話的時候也很可愛,但大臣們當時定然是戰戰兢兢的。

他是一個最為勤政的帝王,同那些怠惰的官員不能互相理解,也是很正常的。

就連婉襄陪了他這麽多年,也時時驚歎於他旺盛的精力。

“老臣如此,尚有體力精力不足之諒。婉襄,你是真不知道,便是新進小臣亦有怠墮之人,也不知這些年辛苦讀書,究竟是為何而讀。”

他當然希望這些士子都是為百姓而讀書的,但現實也很明顯,光宗耀祖,於自身有所交代,比為百姓做實事更為重要。

否則怎麽為百姓千古傳誦的官員隻有那寥寥幾個呢?

“六年時有兩個小官,鄂齊善與曾元,值班之時早退。馬爾賽上奏,請求交部議處,朕便不允。”

“新進之時便敢於玩忽職守,朕非得要讓他們好好長個記性。”

原是要捉弄人。

“四哥最後是怎樣做的?”

“朕令他們日日都來圓明園值班,日未之時便到園中,天黑才許回去。從此之後再無一人敢生怠墮之心,越禮偷安。”

像這些小臣,往往在圓明園周邊都是沒有住處的。

等於說是剛剛回到京城家中,不一會兒就要來圓明園裏值班,便是現代的資/本/家也沒有這樣狠的。

婉襄掩袖笑了笑,隨手拿過來一卷書,聊以打發時間。

也許到她又遇見困境的時候,尹楨就會再出現的。

距離六月十一日,也已經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