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和雍正在熱茶氤氳出來的水汽, 與漫天大雨落地時產生的朦朦水霧之中同彼此交談。
大雨以一種包容的姿態落下,容納著世間所有的聲音,瑟瑟泠泠, 偶爾的交談, 小女孩的笑聲,驀空鵲輕輕的嗚咽……篆刻在這一刻的時間裏。
這一天的大雨直接吞沒了夕陽, 將近晚膳時分,風扇房中點了燈,但不似勤政親賢殿與萬字房那樣明亮。
嘉祥也餓了,坐在兒童餐椅上, 拿著她專用的小勺子,嘴裏說著些婉襄和雍正都聽不懂的話, 催著快些開飯。
其他的菜色都不過尋常,隻中間一道文火鴨子味道最好, “我記得這道菜是極費功夫的, 四哥難得令人做一回。”
文火鴨子, 鴨子處理幹淨,而後加入各種調料醃好。
整隻鴨子放入瓷罐之中,再將瓷罐裝入盛有一半清水的蒸汽鍋中, 將鍋蓋緊緊蓋住,不讓蒸汽散失。
似這般蒸,要連蒸三日。
這樣做出來的鴨肉極其酥爛, 便是用筷子夾, 也幾乎要夾不住。
“倒不是為了你,嘉祥剛剛開始吃肉, 牙齒幼嫩, 還是給她吃些容易嚼爛的肉菜更好。”
說是這樣說, 他們兩人都隻顧著自己吃,根本沒人把這鴨肉夾給嘉祥。
此時的嘉祥還在同她小碗裏的麵條碎做鬥爭,吃得臉上、衣服上到處都是。
婉襄起了壞心,哄著嘉祥吃鴨肉。
這小丫頭什麽都愛吃,隻嚐了一口,便眼巴巴地望著桌上的文火燉鴨,不斷地發出聲音指揮婉襄再給她夾一些。
婉襄見魚已上鉤,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吸引她的注意力。
又指著窗外,“嘉祥你看,外麵的湖上有鴨子,看見了嗎?”
嘉祥循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果然見風停雨歇,她在湖邊玩水之時見過的一群鴨子此時在岸上走,排著隊進入湖中遊泳。
那時候嘉祥害怕它們,此時距離這麽遠,當然也就不害怕了。
“可愛嗎?”
“可愛!”
嘉祥大約其實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隻是習慣性地重複大人說話的最後兩個字。
“可愛吧?你剛剛吃的肉就是它們做的。”
嘉祥愣了愣,好像是在婉襄的手勢之中明白了她這句話的意思,立刻咧著嘴大哭起來。
她這樣子實在滑稽,婉襄忍不住捂著嘴笑,雍正皺著眉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夾起一小塊肉,喂到了嘉祥嘴裏。
她原先還專心在哭呢,嘴裏忽而有了味道,嚼了嚼,大約覺得還是挺好吃的,慢慢地也就不哭了。
固執地不抬頭看外麵的鴨子,隻望著雍正,不斷地指著鴨肉,讓他放到她碗裏。
小孩子真是有趣。
雍正的譴責隨之而至:“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當額娘的。”
婉襄仍然忍不住笑,大言不慚,“等她長大之後氣我的日子還有呢,現在她又不會長記性。”
而晚膳最後上的也當然是長壽麵,用雞湯下的。
“朕實在是不會做這些事,若當真做了,恐怕反而要被你嘲笑,便請禦廚代勞吧。”
雍正八年他生辰的時候,婉襄是為他做過長壽麵的。
婉襄一邊吃一邊搖頭,“投之以親力親為,報之以禦廚代勞,嘖嘖。”
雍正居然向嘉祥告狀,“你額娘欺負完你,又來欺負你皇阿瑪了,嘉祥,你說應該怎麽辦?”
這時候的嘉祥已經吃飽了,小肚子圓鼓鼓,哪裏有空為父母斷這樣的一段公案,扭動起身子來要從餐椅中下去,驀空鵲也已經等它的小主人等了許久。
雍正將嘉祥從兒童餐椅之中抱了出來,放在了地上。
剛吃完飯,婉襄都不允許她亂跑,於是她就毫不在意地在風扇房的青磚地上爬了起來,又爬到了風扇麵前去。
和驀空鵲一人一犬,坐在風扇前麵,也不知道在樂嗬什麽,不斷地拍著手。
驀空鵲也不嫌棄吵鬧,一直在她身邊搖著尾巴。
婉襄和雍正也差不多用完了晚膳,宮人們將菜肴都撤了下去。
應該言歸正傳了,“四哥原本說雨停之後要讓我見一個人的,雨早已停了,那麽人呢?”
“朕已經著人去將他帶來了,再略等一等吧。”
其實婉襄也並不著急,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個人似乎對她而言也沒什麽吸引力,她還是更想同雍正兩個人安靜地呆在這裏。
又過了片刻,蘇培盛終於帶著一個年輕男子走到了殿中。
這男人生得很白淨,沒有穿官服,隻是尋常百姓的粗布麻衣而已。戴著尋常小民會戴的帽子,在雍正和婉襄麵前跪下行禮。
“小人柳記謙給萬歲爺,劉貴人請安。”
果然隻是個平民。
雍正找他來,是做什麽?
“起來吧。”雍正放下茶盞,望向婉襄,“你猜一猜,這個人是做什麽的?”
這婉襄如何能猜到?
柳記謙,與真正的婉襄倒是同姓。
而雍正很少召見平民,要麽就是內務府的工匠……柳……該不會是……
“這位先生,莫不是鋦補那套定窯茶杯的匠人?”
雍正更認真地望了婉襄一眼,“朕的劉貴人果然聰慧。那套瓷器正是他鋦補的,朕以為你也深諳其道,或者會想同其他的匠人交流一番,因此著人將他帶來。”
姓柳,又曾服務於清代皇帝……難道真是她的先祖?
“柳先生年紀輕輕,手藝便已經這樣好,實在很難得。不知柳先生是從哪裏習得的鋦瓷技藝?”
柳記謙很有禮貌,也不像尋常百姓第一次麵聖一般緊張,先向婉襄道了謝。”
“多謝貴人誇獎,小人實在愧不敢當。小人祖上便以鋦瓷為業,此為家族謀生之道,不敢謂精通,隻不辱沒先祖技藝而已。”
果然!
“不知柳先生祖籍何處,如今在哪裏安居?”
他照樣從容回答,“祖籍即在京師,如今蒙萬歲爺厚愛,居住在東便門外,大通橋附近。”
婉襄幾乎已經可以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她的某一代先祖了。
她莫名地覺得有些悲傷起來,看著另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人,真正地生活在這個時代,在這樣的社會形態之中沉浮。
這悲傷之中,似乎又夾雜著歡喜,他們都曾經來過,每一個人都從來不孤單。
她不能在雍正麵前失態,“柳先生是怎麽想出,為這些杯子做荷花形花釘的呢?”
柳記謙便道:“稼軒先生有詞曰:‘紅粉靚梳妝,翠蓋低風雨。占斷人間六月涼,期月鴛鴦浦。’您的生辰在六月,萬歲爺也說您喜歡荷花,因此……”
這是辛棄疾的《卜算子》,其實並不算太過為人熟知。
婉襄追問他:“柳先生讀書識字麽?”
“有時給貴人們修補文玩瓷器,器具之上有字跡,需要拚接或是補色,若是認字的話,會更方便一些。”
“小人閑來無事之時,也的確喜歡看些雜書。在娘娘和萬歲爺麵前賣弄了。”
士農工商,除卻商人,工匠便是最底層的。而讀書才是這世道最正當的事。
婉襄試探性地道:“柳先生從沒想過要讀書科舉麽?”
他苦笑了一下,“小人祖上雖然就在宮廷之中供職,但……您也知道,皇家許多瓷器都是碎裂了便換新的,很少有需要修補的時候。”
因此像他們這樣的工匠,都是不得宮中貴人們重視的。
“更何況祖傳的技藝總要有人守住,小人不敢想自己有金榜題名之時,也不敢用所剩不多的家財來賭,平生心願,隻希望能憑手上的活計讓家裏人有一口熱飯吃,冬日有一件能保暖的衣服。”
婉襄默默了片刻。
她知道她絕不能改變柳記謙的命運,否則她這一支所有的人們命運都會改變,連她自己也會不複存在。
柳記謙更隻是如今這個時代數萬萬民眾之中的一個,甚至他今日能被皇帝召見,來日的生活一定不會有多困苦。
就算他是她的先祖,也就讓他重新回到茫茫人海中去吧。
“雖則是萬歲爺吩咐,但你鋦補的這套杯子我的確十分喜歡。”
她望向雍正,“便請萬歲爺替嬪妾賞賜這位柳先生吧。”
她往後或許再也不會看見柳記謙了,但他的血液仍然流淌在現代的她身上,這或許就是人類血脈傳承的意義。
雍正便向蘇培盛道:“賞賜他二十兩銀子,往後柳氏世代皆可在內務府中供職。”
這就相當於擁有了一份鐵飯碗,不管受不受貴人們重視,柳記謙方才所說的,家人的一份溫飽,當然也就可以保證了。
婉襄記得小時候作為柳家傳人的母親總是跟她說,在從前有皇帝的時候,他們家一直都是為皇家服務的,看來並不是為了招攬生意而撒的謊。
柳記謙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夜色漸沉,也到了婉襄和雍正應當回到萬字房中休息的時辰了。
嘉祥今日也已經玩得累了,並沒有掙紮,就在雍正懷中睡著了。
雍正用披風裹了嘉祥,另一手牽著婉襄的手朝著萬字房走。
夏夜的圓明園中,草蟲之聲不斷,婉襄仰頭望向夜空,明河斜映,星辰閃耀,是這太平盛世裏最為尋常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