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瑟瑟, 水泠泠。溪風群籟動,山鳥一聲鳴。斯時斯景誰圖得,非色非空吟不成。”

雍正擰著眉, 神情沉重地道:“不好, 這詞做得實在不好。你平日倒是會嘲笑朕做的詩,可你自己做的也不過如此。”

婉襄忍不住笑起來, 並不以為忤,“我和四哥都沒什麽天分,到時嘉祥和未來的孩子長大之後,也不要學那些文人騷客舞文弄墨便好了。”

實際上這根本就不是婉襄做的詞, 而正是他的好兒子乾隆作的。

不僅作了,還讓人刻在太湖石上, 擺放在水木明瑟殿,也就是此時他們所在的耕織軒旁。

戰爭中水木明瑟殿完全被焚毀了, 這塊太湖石倒還留著, 就矗立在頤和園仁壽殿前, 婉襄是見過的。

一件她在後世見過,此時卻不存在的文物。有趣。

婉襄隨手從地上拾起一顆小石子,隨手拋進了麵前的溪水之中, 而後舒服地向後躺倒。

今日是陰天,將雨未雨,在屋子裏未免煩悶。

雍正卻說他今日事少, 帶著婉襄和嘉祥出門散步, 一路便從萬字房散步到了耕織軒。

耕織軒的主殿豐樂軒前早已經擺放好了桌椅,嘉祥也學著婉襄方才的樣子撿起石頭往溪水中丟。

她身邊還有一隻狗, 是雍正的愛犬驀空鵲, 因為臉上驀然出現了一隻喜鵲而得名。

這隻狗黑白相間, 臉上的眼睛和耳朵都是烏黑的,是和碩康親王巴爾圖送給雍正的,也出現在郎世寧畫的《十駿犬圖》之中。

前幾日嘉祥偶然見過一次,這狗比如今的她大得多,也不知她為何一點也不害怕,見了人家就抱人家的脖子。

下雨天有低飛的蜻蜓,嘉祥一下子又為它們吸引,一人一犬,要追蜻蜓,周圍盡數是嘉祥的笑聲,和驀空鵲的叫聲。

“四哥花了這麽多心思造這園子,自己怎麽不寫些是詩來吟詠呢?”

倒都被乾隆寫了,每逛到一處,都有乾隆的禦詩。

“從前未登極時有閑情雅致,怕被人說隻在這上麵用功夫;登極之後日日都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處理,又哪裏能有閑心,給它們寫什麽題詠呢?”

他湊近她:“不怕被天下百姓戳脊梁骨,說隻圖自己享受,不顧他們死活?”

“若四哥這般勤政的帝王還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話,這世間又有幾位帝王能幸免呢?”

除了打仗和黨爭有爭議,他為帝王的一生其實是極其輝煌的。

畢竟,他也沒有時間來“年老昏庸”。

雍正和婉襄共坐在一張長榻上,他朝著她擠了擠,“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背後是怎樣說朕的。”

她知道。

她在心裏默默地說,他們說您是篡改詔書得來的皇位;說您對兄弟毫無手足之情;說您喜怒不定,秉性多疑,枉殺有功之臣;說您執行嚴酷的文字獄,不開文官言路;說您好大喜功,是第一冒進之人,勞而無功,成民間之累……

他是有做的不夠好的地方,但他們的指責也有誇大之處。

他不應該被罵成這樣。

不要緊。

婉襄蹭著他的臉頰,像一隻小動物一樣,“四哥就是這樣漢子,就是這樣秉性,就是這樣皇帝……何必管旁人怎樣說呢?”

雍正隻是享受著,沒有用言語回應。

又過片刻,婉襄感覺到有人拽著她的衣服,一低頭才發現是嘉祥,她正拚命地想要爬上來,擠到他們中間。

她手裏還拿著一朵梔子,遞給婉襄用以示好,驀空鵲釣著的那一枝,則放在雍正腳邊。

他們都望著他們。

婉襄正要彎下腰把嘉祥抱起來,雍正卻將她攔住了。

“長這麽大也就隻有洗澡的時候玩過水,獲螢,你帶著公主去溪邊玩一會兒,要小心些。”

嘉祥聽不大懂雍正的話,但她敏銳地察覺到雍正並不想讓她坐在他們中間,咧開嘴正要假哭,就被獲螢抱著朝著溪邊走去,大雨尚未落下,周圍很安靜。

嘉祥坐在獲螢膝蓋上,鞋襪都被脫去。而後牽著獲螢的手,小心翼翼地往水中走。

溪邊有碎石,她大約覺得疼,立刻就縮回來要獲螢抱她。

驀空鵲卻一下子跑進水中,回頭望著害怕的嘉祥。

她終於也不再害怕了,終於也在夏日清涼的水邊找到了趣味,童年原本就該是無憂無慮的。

“四哥怎麽對嘉祥這麽壞了。”

婉襄抱著他,望著將雨未雨時水麵上不斷被遊魚親吻出來的漣漪。

“朕同你遇見的時候還沒有她。”

當然沒有,這是什麽傻話。

婉襄正想嘲笑雍正,便聽他繼續說,“但你的生辰,已經過去了兩個了。”

雍正七年的六月,他們還沒有相逢,那時婉襄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會在意這個為她占據了軀殼的少女遠離親人的生辰。

雍正八年的六月,他們在同彼此冷戰,他在昏昏沉沉中度過了這個生辰,是桃葉陪著她。

雍正九年的六月,婉襄生下嘉祥不久,而他忙於準噶爾戰事,忙於祈雨,也不過是同她一起吃了一碗長壽麵而已。

“所以四哥給我的禮物是什麽?”

他主動提起來,總不會沒有禮物。

雍正抬起頭,往後看了一眼,而後小順子便捧著一隻剔紅雕竹石蘭草紋盒走過來,將它交給雍正之後,複又退下,隻留下他們兩個人。

“快打開看看吧。”

他這樣說著,婉襄的目光其實也早已經落在上麵,她在期待著裏麵的東西。

雍正催促她,她反而克製她內心的欲/望,故意道:“四哥應當不會讓我失望吧?”

他用手指繞起她額邊道一縷碎發,複又放開,反問她:“朕何時讓你失望過?”

那倒也是。

婉襄下定了決心,一下子打開了圓盒,才發覺裏麵是一套定窯的白瓷杯子。

說是一套,應當也不是,每一隻杯子的形態都是不一樣的。

不過當然沒有這樣簡單,她拿起一隻,“是曾經碎裂的,用荷花鋦釘鋦補好的。”

當然不是她補的,這個時代,任何時代也從不缺少好的匠人。

“是朕從民間積福積善之家搜羅而來的,破裂的比完整的還要難找,因為很多人會將它們當作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而丟棄。”

“原本是想留給你自己修補的,但畢竟是你的生辰,而且朕又想到了一個適合的人。”

他沒有說這個合適的人是誰,婉襄也沒有追問。

她隻是感念雍正的這份心意。

看著曾經碎裂的東西被重鑄,也比看見在這個世界完整,未來卻可能殘缺的文物要更高興。

“多謝四哥,我很喜歡。”

從前他的生辰,她修補好了瓷器,把自己的心裝在裏麵要送給他,而後那瓷器碎裂了。

而今她的生辰,他送她的東西是碎裂之後再修補好的,是另一種圓滿,更甚珠玉。

不需要更多的言語,是彼此理解。

驟然有一滴雨落下來,天色也很快陰沉地令人感覺到壓抑。

“嘉祥。”

他攬著婉襄站起來,向著不遠處玩得正開心的嘉祥招了招手。

若不是要下雨了,嘉祥玩得正高興,是絕對不會理睬他的——她哪裏懂得什麽叫“違抗聖意”,也根本不在乎後果,便是龍須也不知揪了幾次。

但她也很害怕下雨打雷的天氣,於是光著腳丫子就朝著雍正跑了過來。

跑到近處,雍正隻用一隻手就將她撈了起來,故意夾在腋下,聽著嘉祥清泠泠的笑聲朝著風扇房走去。

這是耕織軒真正的精華所在。

“用泰西水法,引溪水入室中,以轉動風扇,使涼風習習而不費人力。我從前怎麽沒想著帶嘉祥到這裏來玩呢。”

雖然粗陋了些,但在這個朝代生活久了,看見這些具有現代機械萌芽痕跡的東西,還是覺得很有趣。

嘉祥當然是更覺得有趣的一個,拍著手與驀空鵲在大殿之中追逐起來。

雍正有些小得意,攬了婉襄的肩膀,“可惜今日是陰雨天,若是晴天,一走進殿中便覺得像是秋日裏一樣。”

婉襄也故意地不誇他,“既是這裏涼快,萬歲爺何不在這裏處理政務呢?”

“水聲泠泠瑟瑟,非絲非竹。無事之時欣賞也罷了,若是處理政事心煩之時,豈不相看兩相厭?”

“那四哥平日……”

都是由她相陪的。

雍正一臉“知道就好”的神情,拉著婉襄的手,到窗邊的一張方桌旁麵對麵坐下。

風扇房外部雖然也是大殿模樣,但裏側卻同一般的宮殿完全不同。

家具和裝飾都很少,似這樣的方桌也更像是民間所有。

像是路遇大雨而停下來的行人,在茶館當中品茶賞雨,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湖水,悠閑自適。

“隻是少了些荷花與荷葉。李自山說‘留得殘荷聽雨聲。’我倒覺得,聽雨水落在亭亭如蓋的荷葉上,聽的是一種圓滿。”

“野水蒼茫,荷花十裏,也就像是西湖了。”

雍正的神情很放鬆,親自為婉襄點一盞茶,“圓明園中賞荷花之處也有,等下一次下雨,朕同你一起去聽這圓滿之聲。”

“今日至此,其實還有一個人要令你見一見,待到雨停了,朕就讓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