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卿來了,快坐吧。”一身雍容華貴的榮太後麵露慈愛,對步入殿內的宴示秋和善道。

宴示秋則是規規矩矩行了一禮:“臣宴示秋參見太後娘娘。”

“哎,免禮,快坐吧。”榮太後還是道,等宴示秋坐下了,她又讓人上茶,然後拿出隻是閑話家常的態度輕聲開口,“哀家今日特意差人喚你過來,也無甚大事,隻是想到陳年舊事,這心裏感慨。”

宴示秋安安靜靜做垂耳恭聽狀,心想榮太後馬上就該提他母親了。

果不其然,榮太後接著便是:“哀家憶起早年,你母親還在的時候……你母親丹湘是個苦命的孩子,她還年幼時便沒了母親,其後不過兩年父兄又皆在沙場為大越安定捐了軀,家中隻剩下她一個年幼孤女。當時先皇心疼她幼無所依,哀家那會兒還是皇後、膝下也無子女,先皇便認了丹湘做義女,又交於哀家撫養。”

“你母親是在哀家身邊長大的,後來她與你父親情投意合成了家,哀家也是打心眼裏為她高興。你剛出生時,你母親還抱你到哀家這宮裏來過,哀家也曾是抱過你的。可惜丹湘她福薄,竟是早早就去了……”

聽著榮太後唏噓懷念,宴示秋從頭至尾隻一副沉靜的模樣,並不出聲搭話,不過偶爾臉上也隨榮太後的話露出些感傷懷念。

不過榮太後能感慨的也就這些了,再多就說不出什麽了,畢竟事實上,沈丹湘到榮太後身邊時已經快滿十歲,榮太後雖不曾苛責她,但彼此確實也算不上多親厚。尤其是沈丹湘到榮太後身邊後沒過兩年,當今皇帝、那時還是皇子的越征,其生母就去世了,越征這個皇子來到了榮太後身邊,那沈丹湘就更不受關注了。

生前的情分就算不上多濃,沈丹湘死後,這點情誼也就自然而然化為雲煙了。不然之前的皇帝越征、現在的榮太後,能還拿著宴示秋剛出生時被太後抱過這件都快過去二十年了的事來憶往昔嗎。

沒有意外的,榮太後再開口時,果然就結束了回憶當年,她歎了聲氣:“幸好宴家還有你祖父母能照顧你。宴家在宮外,哀家在這皇城裏多有不便,這一去多年,你竟已長大成人了。哀家前兩日夢見了你母親,想必她對你如今的模樣甚是心安意滿……宴卿你上任太子太傅也有幾日了,昨日還搬入了東宮,過得可還習慣?”

宴示秋這才說了進入宮殿後的第二句話:“謝太後娘娘記掛,臣過得都習慣。”

榮太後微微頷首,又露出猶豫,才遲疑著開口:“太子頑劣,這是眾所皆知的,哀家雖是他祖母,平日裏卻也管教不了。宴卿心寬不欲訴苦,於太子而言倒確實是個良師……太子這兩日功課如何?哀家怎麽聽聞,宴卿你上任頭一日,太子便……去了青樓?”

聞言,宴示秋露出適當的無奈和局促:“這……太子殿下他……太子殿下畢竟年紀尚輕,貪玩了些也屬正常,臣既然比太子殿下年長些,又得了皇上器重破格提拔為太子太傅,多費些心思也是應當的,算不得什麽苦楚。”

“至於前幾日太子殿下前往青樓一事,也是殿下好奇心重了點,在宮裏悶久了難免待不住。不過殿下還是聽勸的,臣為了讓殿下這幾日能安心在宮內讀書,便提議他同去今年的秋獵,還許諾說秋獵時不會拘著他讀書,殿下這兩日便沒再提過出宮和青樓之事了。”

榮太後聞言若有所思,麵上一笑:“原來如此,哀家今早還在與六皇子說,今年連他太子哥哥都要去秋獵,怕是要更熱鬧了。原來是宴卿提議的……確實也好,總在這宮裏悶著,難得有機會出去走走。”

話落,榮太後又閑扯了些無關緊要的日常,然後說讓宴示秋以後有時間便常來與她這位老人家說說話、今日就不耽誤宴示秋回東宮給太子講學了,宴示秋這才從太後的宮殿中退了出來。

榮嬤嬤將他送出了宮殿的大門,然後回到榮太後身邊,斟酌道:“這宴太傅瞧著,似是對太子也頗有不滿,隻是拿太子的頑劣難馴沒轍,他這身份也不好在人前直言太子之錯,隻能說些不叫人抓住把柄的漂亮話。”

榮太後也是這般想法,點了點頭又說:“本以為太子突然去了青樓,又改主意今年要去秋獵,是有什麽大動靜……還是哀家太把他當回事了,不過是個被皇帝驕縱養偏了的十四歲孩子罷了。”

“可不是嗎,太後您就是太為難自己,總是多思多慮。就太子那般,滿朝中除了皇上之外,誰又真拿太子當儲君看待。他若有那本事,這些年也不會名聲一日壞過一日。”榮嬤嬤輕聲道。

榮太後慢慢摸著手腕上的玉鐲:“……且讓他再在儲君之位上坐著,待再過幾年,哀家的小六長大了,越浮鬱這個儲君也就該下來了。現在還不行,現在他若是就沒了,更得利的是皇後家那兩個。”

又過了會兒,榮嬤嬤小心問道:“那……太後見過這宴太傅了,覺得他能為我們所用嗎?”

榮太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再看看吧。他瞧著是個有些眼色的,不過他如今畢竟是太子的太傅,就算對太子沒幾分忠心,也不一定就會願意幫著我們對付他,誰讓太子占著正統呢。哀家與他母親之間那點香火情,到底還是斷了太久了。”

榮嬤嬤便寬慰她:“不論如何,至少這宴太傅該不會全然為太子著想。就算他願意,想必太子也不大會信他,他這太傅到底不過才上任幾日。今日奴婢特意在宮門口光明正大將他截住,東宮那邊必然會得到消息,知道他來了您這兒,又念及他母親與您的舊情,想必此後會對這宴太傅多有防備。”

……

宴示秋回到東宮時,硯墨和姚喜站在一塊兒滿臉焦急不安,見他回來了,兩人匆忙上前。

“公子,您可回來了……”

“宴太傅,殿下聽聞您去了太後那兒,有些……不大高興,剛不小心還撕了一頁書……”

宴示秋聞言微微頷首,繼續朝藏玉殿內走:“無妨,我去與他解釋解釋。”

進了殿內,越浮鬱還是在看書。宴示秋故意將腳步聲放得有些重,但越浮鬱也不抬頭看。

走近了,宴示秋失笑著伸手,徑直要拿越浮鬱手裏的書。

越浮鬱當即就將書本抓緊了,不讓他拿走。

宴示秋無奈的彎了彎唇,好聲好氣開口:“殿下,我回來了。”

越浮鬱這才輕哼了一聲,然後用力扯了扯書。不過宴示秋還是抓著沒放,站在越浮鬱身邊垂下漂亮溫潤的一雙眼睛:“殿下不想聽聽,太後叫我去是要做什麽?”

越浮鬱抬眼,一如既往的炮仗語氣:“腳長在宴太傅身上,孤哪裏管得著你去哪裏。嘴也是你自己有的,孤也管不著你說了什麽。”

宴示秋輕嘖了聲,抓著書冊的手鬆開:“殿下既然如此信任我,那我就不說了?”

和他搶書的力道撤走了,越浮鬱抓著書冊的手反倒力道更緊了。聽到宴示秋的話,他又哼了一聲,冷冷說:“反正孤也不想聽。”

拿這個嘴比脾氣更硬的別扭小孩沒辦法,宴示秋隻能坐下來,繼續平心靜氣的開口:“太後問我,你前幾日去青樓是怎麽回事。還有你突然改主意要去秋獵這事兒,她沒直接問,但我一塊兒回答了她,省些功夫。”

聞言,越浮鬱緊抿著唇,可算把虛無縹緲落在書頁上的視線,定定的放到了宴示秋臉上。

“我跟她說你就是貪玩,為了不讓你去青樓,我就哄了你去秋獵。隻看態度,我估摸著她目前是信了的。”宴示秋又道,然後就安安靜靜的看著越浮鬱。

又過了會兒,越浮鬱才“哦”了一聲,垂下眼嘀咕:“孤才不想知道,是你自己要說的。”

“是,我話多,非想要告訴殿下。”宴示秋無奈的搖搖頭,然後一歎,“你怎麽就這麽別扭呢,有話直說不好嗎?我如今既是你的太傅,又算你的謀士你的幕僚,可禁不起你的猜忌,有話還是說開才好。”

“我……”越浮鬱聞言就想要反駁,出聲之後頓了頓,才又道,“孤並沒有猜忌於你。雖然你母親和太後早年有過些情誼,但十數年沒有來往了,孤也知道。總不能是太後十多年前就猜到有朝一日孤會被立為太子,你會被父皇派到東宮來,然後埋了這麽多年的棋子。至於你被任為太子太傅之後,太後倒是有可能想要招攬你,但……反正孤並沒有猜忌你。”

說完了,越浮鬱又在宴示秋帶笑的目光下,鎮定自若的加了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這個學生雖然別扭,但還是會用腦子分析事情的,宴示秋欣慰了點。

於是宴示秋輕笑了聲,點點頭:“那殿下剛才給我臉色看,是為了什麽?”

越浮鬱又垂下頭閉口不言了。

宴示秋便抬手將他抓在手裏裝模作樣的書拿開了,這次沒有受到越浮鬱的抗拒,很輕鬆的拿起了書。

“不喜歡榮太後,所以不高興我過去?”宴示秋道。

聞言,越浮鬱有些厭煩:“她找你能有什麽事,你去除了虛以委蛇之外又能做什麽?一想到你剛去過她那邊,孤就想叫姚喜打一桶水來把你泡進去洗洗幹淨。”

宴示秋無奈:“你也知道是虛以委蛇了。殿下,謀事有時不能太過強勢。我一個新上任的太子太傅,公然拒絕太後的要求,哪來的膽子?且我去了,才能知道她如今在忌憚什麽,讓她放鬆些警惕。”

越浮鬱聞言偏了偏頭,別過眼沉默下來。

“好了,繼續看書吧,專心看。下次就算要發脾氣,也別撕書了,好嗎?”宴示秋笑道。

越浮鬱一聲不吭接過書。

又過了會兒,見宴示秋沒走,越浮鬱抬起眼來,猶豫著開口:“你不問問孤為何這般討厭榮太後?還有之前為何要去玉簟閣?”

宴示秋莞爾:“待殿下想說的時候,再與我說罷。”

事實上……宴示秋基本知道其中的內情。隻是事情急不得,現在他和越浮鬱之間的熟稔程度,也不到時候能談論那麽深的事。既然如此,不如暫且不問,等秋獵之後,越浮鬱的身體養好了,再接著說其他的。

前幾日,越浮鬱帶著他去玉簟閣,自然不是單純想要戲弄他這個新上任的太子太傅,也不是因為越浮鬱真的貪玩好奇……他是想要去找人的。

一個證人,當年越浮鬱的外祖父勾結外敵案子的證人。不過越浮鬱隻知道對方應該是在青樓,但並不知道具體在哪裏,這些年在宮裏他一直暗中查著,那日會去玉簟閣,也是查到了點相關的線索。

不過據宴示秋所知,那個證人如今根本不在京城的青樓裏,對方甚至早就離開了京城。在原書的劇情中,越浮鬱是到逼宮造反之前的一段時間,才找到了對方的線索,等真的找到那個人的時候,對方已經被滅口了。

可惜的是,即使是看過原書劇情的宴示秋,也不知道更具體詳細的內容了。畢竟在書裏,越浮鬱不過是個反派,最後寥寥數語帶過了越浮鬱的生平與逼宮造反的緣由,但其中更細致的經曆卻是沒有的。

就連越浮鬱到青樓是在找證人這件事,都是宴示秋自行將各種瑣碎信息和細枝末節拚湊到一起,然後推測出來的。

宴示秋不知道越浮鬱想要找的人在哪裏,也不知道越浮鬱外祖父當年的冤案到底是怎麽促成的,但宴示秋知道當年的幕後黑手是如今的榮太後,書裏越浮鬱逼宮後並沒有放過她。

而來到這個世界的這幾天時間裏,宴示秋也不光是待在宴府或東宮適應自己的生活,他也在嚐試著獲取更多原書中沒寫的、關於越浮鬱親人的生平過往信息。比如從祖父宴誦那裏,宴示秋得知當年越浮鬱外祖的案子,是由其府中養女告發、彼時任職中書令的榮家人全程經辦的,後來越浮鬱的外祖在獄中自盡,其後榮太後做主放過了越浮鬱的母親常記溪。

——放過了常記溪的性命,將常記溪從天牢中放出,隨後便送入了教坊司。

常記溪與當今皇帝越征算得上青梅竹馬,彼時常記溪入教坊司,越征在榮太後扶持下登上皇位。後來越征多次想要將常記溪從教坊司中帶出,卻屢屢受到榮太後阻攔,直至越征迎娶榮太後的侄女為後,大概是作為交換,常記溪出了教坊司。

常記溪在那之後的去向,如今作為五品郎中的宴誦也不得而知了,宴示秋也就沒能獲得更多信息。隻知道後來越征突然從民間帶回了已經七歲的越浮鬱,同年榮氏皇後在生產時血崩而亡、留下了繈褓中剛出生的六皇子。

再之後,就是病弱的越浮鬱被立為太子,六皇子由榮太後撫養,大皇子與二皇子之母文貴妃被立為新後、也就是如今的文皇後。

此後,宮中倒是“安寧”了下來。

這些舊事錯綜複雜、涉及之人諸多,甚至涉及到了先皇之死——大越朝史書中記載的是,越浮鬱的外祖是先皇的太師,得聞常太師獄中之死,病重的先皇吐血不止,而後辭世。

宴示秋在腦海中理了理人物關係,最後暫且擱到一邊,將“策反秦太醫,為越浮鬱調理身體”放到了最前麵。身體調理好了,就該想辦法接觸政事了,越浮鬱如今的名聲也不大好,得修整修整。

一國儲君嘛,還是得要點名聲的。

和越浮鬱這個學生有關的這麽些事琢磨過後,宴示秋倒是想起來了另一個事兒。

他微微屈了手指在書案上敲了敲,然後在越浮鬱抬頭時笑問:“殿下,你是不是還沒叫過我一聲老師?”

越浮鬱聞言:“……宴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