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鬱並沒有昏睡太久, 在被帶回他的寢殿、秦太醫前來為他探脈看診的時候,他就幽幽睜開了眼睛。

宴示秋被越浮鬱突然的暈厥嚇到了,這會兒目光始終緊緊落在越浮鬱的身上, 於是他在第一時間發現越浮鬱醒了過來, 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接著追問秦太醫:“殿下為何會突然暈倒, 可是他身體有什麽問題?”

秦太醫探完了脈,對宴示秋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對剛睜開眼的越浮鬱行了一禮, 才開口問道:“殿下近日可是時常憂思心慮?”

越浮鬱沉默不語。

秦太醫又道:“臣探殿下脈象, 觀殿下氣色,結合此前日常脈案, 殿下您的身體原本不該如此, 當是近日總思慮不斷、抑鬱成疾,昨日暴雨、天氣乍暖還寒,今日該是又著了風, 才突發咳疾及至短暫暈厥。”

聞言, 宴示秋微微蹙眉。前段日子他們確實一直在為常氏平反的事費神,但宴示秋回想了想期間越浮鬱的狀態,並不覺得有這麽嚴重。

畢竟他們是一步一步籌劃著來的, 從尋找葉清穎並帶她回京、借葉清穎將常氏當年的案子重新翻出來,到後來拿到重查舊案的聖旨、朝中相關部司深入徹查,最後常氏平反、涉事有罪者皆得了應有的下場……全程其實進展得很順利,甚至因為有六皇子在萬佛寺意外出事的緣故, 整個翻案過程比他們最初預想得還要順利許多, 越浮鬱前段日子也一直運籌帷幄胸有成竹, 何至於憂思致疾。

要麽就是前段日子越浮鬱是在裝鎮定、其實心下很不放心常氏翻案之事, 要麽就是越浮鬱突然咳嗽暈厥的症狀其實和憂慮常氏案無關。

宴示秋再琢磨了下,覺得當是後者。畢竟距離常氏翻案落定已經過去了有小半月了,這期間甚至發生了大皇子請旨離京這樣對東宮有利的事,越浮鬱若是為常氏案憂思,應當不至於憂思至今突然發作。

在秦太醫麵前,越浮鬱一直沒有回應,秦太醫隻好囑咐了幾句“少思少慮,放鬆心神”,然後退出寢殿去熬藥了。

秦太醫出去後,宴示秋才坐到了床邊,伸手落到越浮鬱眼前,幫他理了理略有點淩亂的頭發。

越浮鬱抿了下唇,然後毫不掩飾的唇角上揚,開口時甚至有點雀躍:“老師,你許久沒有這樣主動親近我了。”

見越浮鬱一副不拿犯病的事當大事的模樣,宴示秋無奈輕歎:“見昭,秦太醫叫你放鬆心神……你到底在憂慮什麽,跟老師說說可好?”

越浮鬱便又沉默下來,垂著眼一聲不吭。

宴示秋繼續溫聲說著話,不自覺帶上了哄:“你這個樣子,老師沒法放心,可你不說,老師也猜不透……我總要知道你到底有什麽心事,才好想辦法開解你。”

越浮鬱繼續不吭聲。

除了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之外,越浮鬱已經很久沒有在宴示秋麵前當過倔葫蘆了。他喜歡和宴示秋說話,總是事無巨細的與宴示秋分享,時常都不用宴示秋主動問。

眼下,宴示秋拿這個倔葫蘆沒轍,隻好玩笑著繼續話題:“難不成是榮氏崩盤,大皇子離京,東宮此後再無有力的相爭之人,你這個太子如今被滿朝文武一眼不錯的關注著,讓你覺得壓力太大了?”

越浮鬱總算抬起了眼,定定看著宴示秋,稍許之後,他輕聲開了口:“老師……其實那日我聽見了。”

宴示秋一愣。

“除夕那夜,我偷偷去宴府送梅花,正好聽見老師的祖父祖母在同你說話,說……你準備常氏平反之後,就要搬出東宮了,還說……我遲早要知道的,說我不能總黏著你……”

宴示秋心下發沉。

越浮鬱抑鬱成疾的原因,終究是朝著他最不想聽到的一個答案滑去了。

隨著越浮鬱話音落下,殿內也驟然安靜下來。

許久之後,宴示秋又抬起手輕輕揉了揉越浮鬱的腦袋。他想,難怪今日他說要回宴府,越浮鬱的反應會那麽大,還堅持要同他一起回去。難怪從宴府回來的路上,越浮鬱會說那些話,會特意帶他去舊宅。

宴示秋本來還覺得有些疑惑,雖然他自建陽府回來後便時常提醒越浮鬱說他們不可能永遠在一塊兒這件事,但他決定在常家平反後便動真格從東宮搬走一事並沒有和越浮鬱說過,越浮鬱為何會突然這麽真切的害怕他離開,總不可能當真隻是因為幾個夢吧……原來是越浮鬱早在除夕時便聽到了。

“見昭,”宴示秋斟酌著語氣,輕聲慢語道,“沒有哪個太子太傅,會一輩子住在皇宮裏,你明白嗎?”

越浮鬱卻是直接了當回以一搖頭:“我不明白。”

“老師不願意麵對、不願意接受我對你的愛慕,那我就改,不讓老師為難。可老師也不能毀諾,你曾經答應過我,要永遠同我住在一塊兒。去年說起這個諾言時,老師說的也是會等到我明白了、你才動搬走的念頭……可如今,老師早就盤算好了何時離開,甚至在家中同祖父祖母商量,我卻一無所知……”

“自除夕夜偷聽到了對話,得知你會走,我便一直在數日子,數年後什麽時候開朝、葉清穎什麽時候會去敲登聞鼓,後來接著數常氏的舊案要多久能平反、那些罪人要多久能清算完……可自從案子結束後,我就不敢數了。”

越浮鬱緊緊抓住了宴示秋想要收回去的手,看著他的眼睛繼續道:“……我隻敢每日清早去確定你有從明琅殿出來,確定你隻是穿著朝服去上朝,確定早朝散後你是直接回了東宮到藏玉殿找我……一直到了晚上,再看著你回明琅殿。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走,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擺出來同我說,我隻知道你若是做了決定,那想來不會拖太久。”

宴示秋喉間微動,被越浮鬱說得心下禁不住泛起酸澀:“見昭……”

“我……”越浮鬱張了張唇,突然又猛烈的咳嗽起來。

宴示秋趕忙伸出未被越浮鬱抓著的那隻手,拍了拍越浮鬱的後背,待越浮鬱咳嗽的動靜小些之後,他就想起身去給越浮鬱倒水,但越浮鬱還是緊抓著他不肯放:“老師,咳……咳咳咳,你……咳咳,別走咳咳咳……”

宴示秋閉了閉眼。

又過了小會兒,越浮鬱的咳嗽停了下來,他緩了緩,一雙眼靜靜地看著宴示秋。

許久之後,宴示秋輕聲開口:“好……暫時不走。”

越浮鬱眼裏泛起酸楚。

宴示秋又道:“你不要總在心裏惦記,我若要走,必然提前與你說……至少提前半年同你說,可好?”

越浮鬱便虛弱的笑了笑:“好吧,能多留老師一天都是好的。”

宴示秋抿了抿唇。

……

但那日之後,越浮鬱的咳疾還是總不見好。雖然未曾再暈厥過,也沒見其他症狀,但就是時不時便咳一陣,咳得宴示秋止不住蹙眉。

秦太醫每日也都在為越浮鬱熬藥,但越浮鬱這咳疾吃藥也不見起效用。越浮鬱自己倒不著急,宴示秋卻是隔三岔五便去詢問秦太醫。

秦太醫心下叫苦,麵上不敢泄露半分,隻咬死了口風說越浮鬱這是憂思成疾、心病還須心藥醫,又說越浮鬱其實脈象來看身體並無大問題,讓宴示秋大可放心。

一來二去,宴示秋自己琢磨出來了點意思,覺得越浮鬱這咳嗽總不好,許是他自己心裏不想好,他大概是覺得隻要他的咳嗽不好,老師就不會離開。

……這個猜測,倒是和真相八.九不離十。

隻是宴示秋沒有想過越浮鬱是故意的,隻當他是犯了一回病後嚐到了“甜頭”、潛意識裏身體便這樣做了下來。

宴示秋思及此,又想到藥畢竟是藥、哪怕是補藥也不好多吃,於是和秦太醫私下商量過後,沒再每日給越浮鬱一碗藥。隻是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和越浮鬱說這件事,索性讓秦太醫糊弄越浮鬱說是他的病不需要每日喝藥了。

秦太醫私下轉述了真相給越浮鬱聽,當著宴示秋的麵又演戲給越浮鬱看、實則是演給宴示秋看,倒是沒有行差踏錯。

越浮鬱全程乖順懂事,活生生把自己演成了無辜的小白兔,隻每日例行發自內心勸宴示秋不要為他發愁。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越浮鬱其實已經開始琢磨換個招數了……他是想留下宴示秋,是喜歡看到宴示秋關心他、為他花心思,但看著宴示秋總為他發愁,越浮鬱反倒擔心宴示秋當真憂思成疾。

於是這日,秦太醫剛應付完了皇帝越征,一回到東宮就被越浮鬱叫去了。

皇帝早年讓秦太醫給越浮鬱下藥、讓他總是病歪歪的,卻不知道越浮鬱的身體其實早已調理好、秦太醫早就“叛變”了。

自從榮氏敗落後,越征就吩咐秦太醫不要再用藥、多調理調理越浮鬱的身體。秦太醫早在皇帝麵前演戲多年,非常得心應手,以至於這段日子他幫著越浮鬱對宴示秋演戲,也是越來越信手拈來。

當下,越浮鬱叫來秦太醫,吩咐道:“今日晚些時候,你去與老師說你想到了治我這心病的一個法子,就說解鈴還須係鈴人,要治心病得找到起這心病的根源,建議老師可以重演一番那時的情景,從中緩和了我這心病,屆時我這咳疾該是就能好了。”

越浮鬱盤算著,宴示秋是知道他的心病從何而起的,聽了秦太醫這話後,宴示秋許是會想辦法回宴府演一場戲、讓他“意外”聽到他和祖父祖母說不再搬離東宮之類的對話。那時候,越浮鬱再停下這總時不時發作的咳嗽,便自然而然了。

秦太醫聽完吩咐,消化了下,然後揖手:“是,太子殿下。”

越浮鬱便一揮手,讓秦太醫可以離開了。

秦太醫退出去一段,然後轉過身朝外走,一走到殿門,看著安靜站在外麵的人,他瞬間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整個人霎時冷汗直冒,好一會兒才找回聲音,嗓子有點劈道:“宴……宴太傅!”

秦太醫抱著點僥幸,想著太子殿下這大殿那麽寬敞,他們剛剛在裏麵說話的聲響也沒有多大,宴太傅站在這殿外如不刻意分辨應該聽不到什麽,尤其是宴太傅這麽霽月光風的君子,必然是做不出偷聽之事的,許是正巧來到了殿門口準備進去罷了……

正在被秦太醫揣測的宴示秋麵色平靜,隻是遲遲沒有回應秦太醫的稱呼。

稍許之後,宴示秋看著秦太醫:“殿下的心病,此後該是能好了?”

站在大殿門口的秦太醫,還有聽見秦太醫剛剛那聲發抖的“宴太傅”、故而連忙起身走出來的越浮鬱,聽到宴示秋這話,霎時都心下發沉。

宴示秋抬了抬眼,越過秦太醫看向殿內的越浮鬱。越浮鬱這會兒臉色當真有些發白,心虛不安緊張驚懼什麽情緒都有,半分不似作偽……但宴示秋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目之所及。

就像他剛剛站在殿門外,仔細聽著裏麵的對話,然後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所聞之話一樣。

宴示秋看著越浮鬱,突然又有些想笑……他許是,不大擅長在越浮鬱身上辨識真假的。

除卻剛認識時那一小段互相試探的日子,此後宴示秋也從未想過要去辨別越浮鬱的所言所行。他信他,不想他們之間摻上懷疑,有什麽想不通的便直接問,哪怕是前段日子越浮鬱咳得那麽故意,宴示秋也當真信了他隻是心病難解……

可未曾想,越浮鬱這個好學生,已經青出於藍,不用教便學會了將手段使在他這個老師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