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建陽府沿江的一處破舊小宅,驚鵲獨自踏入,然後很是懷念的在小宅院裏轉了轉。

這處宅子不大, 但它曾經是一家私塾。私塾裏教書的先生姓白, 收的束脩很少, 少到有時每月隻要交來小半袋粟米或是一兩個雞蛋鵝蛋, 學生們便可以來私塾裏讀書,筆墨紙硯都不用學生們自家操心,每日還管午間一餐。給他們做飯的廚娘姓林, 和白先生是夫婦倆, 學生們也管她叫林先生,林先生廚藝極好, 再普通的食材經過她手也能化為珍饈, 學生們都很喜歡林先生做的飯菜,林先生的針繡活也很好,有時會幫學生們縫補破掉的衣裳, 一邊縫補衣裳一邊聽著學生默書……

驚鵲便是這對夫婦的女兒, 這處破舊小宅曾經掛著“初善學堂”的牌子,取自“人之初,性本善”。

驚鵲記得還小的時候, 她家還是住在城內很難被洪水波及的地方,家裏的“初善學堂”明亮寬敞。但爹娘心善又心軟,看不得適齡好學的孩子被家境牽累讀不了書,於是私塾的束脩越收越少, 私塾自備的筆墨紙硯消耗也越來越多, 後來基本等同於象征性收一點束脩便罷, 還多給加了一餐飯食。

就這樣, 驚鵲爹娘祖上留下的資產越來越少,到後來還賣了最初的“初善學堂”,搬得越來越往江邊去。哪怕是最次的筆墨紙硯也並不便宜,所以爹娘學會了在家裏自製,驚鵲記得以前到了夜間,私塾的學生們都回家去了,他們一家三口吃過飯,便坐在同一屋子裏點著不算特別亮堂的燭火,她和爹爹抄書、娘親做刺繡,從而能多點進項。

不少人說初善學堂的夫妻倆書讀多了腦子木了,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做這泥菩薩,可把自家給害苦了,夫妻倆苦還不打緊,但他們不是還有個女兒嗎,家裏成這樣了,將來可怎麽找個好人家喲……鄰裏這些話,驚鵲自記事起便聽著,但她還是覺得自己爹娘極好,許是愚善了點,但自家也沒到飯都吃不上還去施粥、不自量力的地步,一家三口很是和美。

就這樣,直至去年八月,江邊部分地界發作了一場並不算大的洪水,許多人家都沒有被殃及,但初善學堂不幸卷入了洪水所過之地。忙著收拾院中晾曬的紙,驚鵲的爹娘不慎便被洪水淹了頭,在水中也不知撞到了哪兒,原先外出的驚鵲在洪水過後回到家,隻看到了爹娘頭破血流的屍身。

家裏被洪水卷了一遭,本就沒什麽錢財的屋子更加破敗,驚鵲找遍了家裏的屋子,最後隻找到了五兩銀子。這錢說多不多,說少也算不上,而且雖然因洪水衝擊變得有些破敗,但私塾所在的這處宅子還能住人,缺錢也能賣得一點,總歸給父母入殮基本還是夠的。

但驚鵲捏了五兩銀子,帶著爹娘的屍身跪到她知道這建陽府知府冉新會路過的地方,舍掉麵子掛了一個賣身葬父葬母的牌子。

畢竟是發了洪水,雖然冉新憑借官場手段昧下了去年八月那場不大的洪水之事,但建陽府內他還是要在百姓前勉強裝個樣子的,比如到受災之地走走看看,跟身邊人大聲交流喊苦說府衙真是沒錢……於是,到受災那片兒地界巡視的冉新看到了可憐柔弱的驚鵲。

驚鵲自稱父母因洪水丟了命,家中雖有私塾但收的都是他們反貼錢的窮苦人家學生,私塾所在的宅子破敗也賣不了幾個錢,她又想把宅子留下做個念想,實在無錢為父母入殮,這才走了這條道。

模樣淒楚漂亮,性格柔軟羞怯,經曆又這麽可憐彷徨,冉新當即動了心思,讓人給驚鵲的爹娘辦了場頗為鄭重的喪事,又把驚鵲養在府外了大半年,讓人將驚鵲的底子差得清清楚楚、又相處下來確定沒什麽問題了,正妻霍珺正好也出門去禮佛有半個月不會回來,冉新才將驚鵲帶回了冉府,給了個妾室名分。

——冉新在納妾之事上唯一的警惕也就是進府之前了,他本性貪色又自大,進了府有個妾室的名分的,在冉新眼中都是已經過了“考驗”、清白無辜隻惹人愛、往後能放放心心擺在身邊的。用冉新的話來說,在他自己的後院都要防備著人,那還有什麽趣味!

於是驚鵲和冉府裏另一個同病相憐的姨娘一塊兒,拿到並且藏住了整整九封能派上用場的重要信件。

今天,驚鵲帶著這九封信件一塊兒回到了因無人修繕所以更加破敗的初善學堂。她約了人,約的就是宴示秋。而在宴示秋到來之前,驚鵲將九封信裏其中由另一個姨娘拿到的幾封信件先在屋中藏了起來。

今日之約能成,還要回到兩天前,宴示秋他們到冉府赴宴回去之後的第二天。

因為察覺了筵席時驚鵲的異樣,所以宴示秋和越浮鬱商量了下,覺得還是得探查一番。但他們初到建陽府,身邊能用之人甚少,又都是男子,不太容易接近冉府的後院。而且他們當下知曉的,也就是筵席之上冉新自己介紹的、說那個唱曲的姑娘名叫驚鵲。

於是宴示秋和越浮鬱托了葉清穎幫忙。葉清穎沒有推辭,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又去初善學堂舊宅附近逛了一逛,然後當天傍晚敲響了冉府的後門,她拿捏著小心惶恐的姿態,對門房說她和府上的驚鵲姨娘過去有一點交情,又塞了幾個銅板給門房,說想求見一下驚鵲姨娘。

銅板不多,一看就是窮人家,雖然想討人行個方便但又著實拿不出更多的樣子。

門房拋了拋銅板,想著平日裏在府上難得有個油水,主家大人吝嗇,管家更是守財奴一般,所以幾個銅板也是錢,哪有不賺的道理,再說那驚鵲姨娘受寵了好長一段日子了,當下仍舊很是受寵,若是有賞錢那必然闊綽,他也能討個好。

於是門房對葉清穎道:“我去給你稟報一番,若是姨娘答應見你那便見,若是姨娘不答應我也管不了,成不?你叫什麽名兒?”

葉清穎忙做感謝狀,又說了個她今日去初善學堂附近打聽到的名字,這個名字對應的婦人和葉清穎年紀相仿、從前也確實和驚鵲相識,隻是那婦人眼睛不大好,獨居在家,從前便不愛出門,隻驚鵲心善,時不時會上門看望幫忙,直到驚鵲自身難保,才不得不斷了來往。

門房得了名字,便先關上了門,又過了會兒來開了,說姨娘願意見她。

於是葉清穎見到了驚鵲,在驚鵲的訝異中自我介紹又說明了來意。得知太子和太子太傅確實注意到了自己有事相找,驚鵲很是驚喜,但她沒讓葉清穎幫忙帶話,也沒直接把證據交給葉清穎。

“兩天後,我會以夢到爹娘、所以想提前回家給他們上香燒紙的名義單獨出府,回一趟江邊的初善學堂,還望至少宴太傅能到場與我相見。”驚鵲對葉清穎揖手一拜。

葉清穎忙回了一揖:“好,我會把話帶到。”

於是時間一晃而過,來到了他們約定的這天,驚鵲先一步早早回到了初善學堂。

她在宅子裏逛了一遭,藏好了部分信件,然後來到進門的堂口,很快就等到了她想要等的人。

宴示秋是和越浮鬱一起來的。

今日建陽府有小雨,所以他們出門時帶了兩把油紙傘,但越浮鬱拿著一把,又撐了一把傘擋著他和宴示秋兩人,就是不讓宴示秋自己撐傘。

宴示秋索性就放鬆雙手了,反正這也不是越浮鬱第一次“伺候”他。

但看到他們倆緩緩走進來,驚鵲著實驚訝了下……要是她沒記錯的話,此時撐著傘更高些的那位才是太子吧?太子給太子太傅撐傘……似乎也不是什麽問題?

驚訝了下過後,驚鵲便看著他們,然後沉默的往裏走了走,進到更裏麵的地方了,驚鵲才停下腳步,回身看向跟著走進來的宴示秋和越浮鬱。

越浮鬱已經收了傘,此刻懷裏抱著一把先前沒用上的,手裏還拎著一把已經收好了、但還在往下斷續滴著水珠的傘。

“驚鵲姑娘。”宴示秋對驚鵲作了一揖。

驚鵲回了一禮,想了想還是直接開門見山:“宴太傅和太子殿下打算何時離開建陽府?”

宴示秋很溫和,也沒著急問驚鵲找他到底是想做什麽:“八月十六左右,待建陽府今年過了洪水多發的日子。”

“宴太傅當真覺得如今江邊這情形,若有洪水來了,能擋得住?”驚鵲看著他,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如今還擋不住,”宴示秋誠實道,“故而太子殿下和大皇子殿下都已再三催促冉知府,還邀請了兩回冉知府同去江邊巡視,此番同行的另一位榮大人更是日日都待在江邊監工……縱然如此,工期太短,若今年有洪水來,也不可能全然擋住,近江邊的百姓們還是會有危險,不過官府也已經前幾日起便著手在城內找地方給近江邊的百姓們暫時搬遷,大約明日便能將地方安排妥當,明後日便能開始搬遷。”

未防宴示秋會這麽坦誠,驚鵲反倒有些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宴示秋便接著開了口:“驚鵲姑娘想法設法要見我,可是為了這建陽府知府冉新中飽私囊、玩忽職守之事?”

這幾天宴示秋和越浮鬱也沒有閑著,不止在盯著江邊看,也盯著冉新本人查了些事情,來赴驚鵲的約之前更是將驚鵲本人也調查了一番。

“冉新去年遞回京的折子上說,去年八月並未有洪水。但這幾日我們在建陽府中尋訪,卻聽江邊的百姓們說去年曾發過一次,雖陣仗不大但還是淹了二十多戶人家、其中八人喪命、二十多人受傷,損失財產不計。”宴示秋靜靜的看著驚鵲,“驚鵲姑娘一家也是去年水患的受災者。”

驚鵲剛才故意作出的咄咄逼人狀態卸下來,她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跟在宴示秋身邊但沉默著的太子越浮鬱,說:“冉新做的惡事,不止隱瞞去年水患一事。”

宴示秋微微頷首:“是,我們知道,我們目前也調查出了一些事,但因為我們來到建陽府的時日尚短,所以目前所知並不足夠清楚,也少有證據。”

驚鵲霎時咬了咬牙:“所以你們還打算管嗎?”

宴示秋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而是反問起來:“驚鵲姑娘可否先為我解個惑?”

“你想揭發冉新,為何會選擇向我揭發?你手裏可掌握有證據?你當真信我?”

驚鵲便看著宴示秋,鎮定下來:“我有證據,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你,我隻是在賭。賭輸了,大不了我死,就像前幾年冒死為民請命向上揭發冉新一眾官員,結果冉新他們沒事,那個為民請命的大人卻橫死街頭一樣。而且……宴太傅你們不也是在賭嗎,賭我這個人可不可信、我是不是別有意圖,隻是宴太傅你們更賭得起罷了。”

宴示秋笑了下:“那驚鵲姑娘這會兒,是覺得賭贏了還是賭輸了?”

驚鵲抿了下唇,還是說:“我不知道……但我還是想賭。宴太傅可否回答小女子剛才的問題,您……和太子殿下,是否還會接著管冉新瀆職貪汙之事,還是說你們也不想管,在這建陽府多待些時日、看著今年百姓們不至於因為洪水喪命,便是你們最大的仁慈,然後你們便打算功成身退了?”

宴示秋無奈一歎:“自是要管到底的。隻是我們不可能在建陽府久待,而且冉新再如何無能也確實是在建陽府經營多年、根基深厚,所以我與太子殿下的想法是,在建陽府這些日子先行收集冉新的罪行和證據,回京之後麵聖呈稟,再由皇上指派專門的監察之隊深入查處。驚鵲姑娘可以放心,冉新及相關之人過去所做之事不會輕輕揭過,冉新和他所倚靠的霍家還沒有隻手遮天的能耐。”

霍家雖握有兵權,但大越兵權並非全然由霍家掌控,朝堂之上還是榮家勢大,皇帝越征與之抗衡。而榮家與霍家還有舊怨,霍大將軍如今年紀已大,屆時皇帝要查霍家的外孫女婿冉新,霍家不可能收買所有人來隱瞞冉新確實做過的事,何況此次越浮鬱、越謙和榮遂言都看到了建陽府一眾官員的瀆職行徑,待一應罪名被查了個底朝天,霍家若是明智,便知道該斷去已爛之尾。

聽了宴示秋的話,看著他沉靜如玉的臉,驚鵲眉眼間漸漸平靜了許多,她又朝宴示秋拜了一拜:“多謝宴太傅解惑,與不計較我方才態度不佳之過……宴太傅,太子殿下你們稍等。”

說著,驚鵲走入了之前藏起部分信件的那間破敗屋子,出來後,和著自己身上的另外幾封,一齊遞給了宴示秋。

她又解釋了下這些信件是如何獲得並且藏住的,然後道:“上麵幾封是我從冉新那兒藏起來的,下麵幾封是府上另一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妾室春雨拿到的。”

宴示秋手裏拿著信件,聞言微微頷首:“難怪,驚鵲姑娘方才將下麵幾封信件藏起來,是怕萬一我並非可信之人,屆時也隻能從你身上搜到你藏起的幾封,而不會把春雨姑娘牽連進來,且也能留下部分好不容易得到的證據、讓她以後還能找機會拿出來用,是嗎?”

驚鵲輕輕點了下頭,見宴示秋沒有就在這裏馬上打開來看的意思,想了想還是道:“宴太傅不是還問我,為何會選擇你來賭嗎……宴太傅,你父母親早逝,你家中可曾懷疑過他們的死因?”

宴示秋聞言一滯。

越浮鬱剛才一直一手抱傘一手執傘的站在宴示秋身邊,聽著他和驚鵲對話並不插話,畢竟驚鵲要找的確實是宴示秋,估計也隻是宴示秋,他陪著來了就來了,安靜的陪著便是。

直到這會兒,越浮鬱下意識扶了下宴示秋的手,然後看向驚鵲,皺眉道:“你什麽意思?”

越浮鬱看著可沒有宴示秋的脾氣好,但好在驚鵲也不是來跟他們說話玩的,她鎮定道:“最上麵那封信,是你們從京中出發來建陽府時,冉新的嶽父、一品大官中書侍郎大人送來的,其中提了你們要來的事,還特意提了宴太傅和宴家當年之事,我思來想去,隻能想到和宴太傅的父母有關。”

宴示秋將其餘的信件收好,留下最上麵那封打開來看了。

看完後,他閉了閉眼。

“我父母當年到建陽府治水時,建陽府的知府還是這位龐自寬大人,彼時冉新是他手下的一個推官……”宴示秋輕聲道,“這些年,家中從未懷疑過我父母的死因,隻當是洪水無眼。”

不管是以前還在現代時,還是穿到了這個世界後,宴示秋都是父母早亡的家世背景。在現代時他父母的死因沒有疑點,這些年他也習慣了沒有父母、家中隻有祖父祖母的日子,所以到了這個世界後宴示秋並沒有想過父母之死會有什麽內情。

然而現在手裏這封龐自寬寫給女婿冉新的信,顯然就是在說當年宴家父母之死,很有內情,這翁婿倆脫不開關係。

見宴示秋臉上有些蒼白,驚鵲心下感到抱歉,想了想還是開口接著道:“這信上提及的那個讓冉新滅口的妾室,應該就是知道當年內情之人。冉新他嶽父還在建陽府時,他隻在外麵養過他的表妹方姨娘為妾,這些年也不知為何,方姨娘一直都是獨自住在府外的,據說冉新許久未曾去看過她。”

“她在府外,你們要找她的話應當方便許多。我知道她的住處……你們若是能護她安全,我想她應當是願意做證人揭發冉新的,她對冉新似乎並無多少情分在了。至於冉新府上,他的夫人和管家都應當是知道頗多,尤其是管家,冉新做什麽幾乎都不太避著他。隻是管家對冉新很是忠心,你們若是去找他,怕是會打草驚蛇。至於夫人,雖與冉新隔閡很深,但想來不大可能幫著外人對付冉新……”

驚鵲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一股腦說了出來,最後她對著宴示秋和越浮鬱深深一拜:“驚鵲在此,懇求太子殿下、太傅大人將此事放在心尖,救這些年陷於水火的建陽府百姓一命。”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嗷

裹著小被子困到發昏.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