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浮鬱的聲音有些輕,但“老師”二字喊得很清楚。

宴示秋聞言不禁挑了下眉,又咳了兩聲停下後,他偏著頭含笑說:“再喊一聲?”

越浮鬱抿了下唇,眼裏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並沒有回避宴示秋的目光。

他張了張唇,聽話的再次喊道:“老師。”

宴示秋就又笑了一聲,然後歎道:“殿下,想聽你叫這一聲可真不容易呐。”

越浮鬱支吾了下,想了想幹脆換了個話題,他瞥了一眼岸邊的兩匹馬,說:“老師你這是……搶了越誠的馬追過來救我的?”

宴示秋“嗯”了一聲,然後站起身,邊朝柳樹樹下走近,邊說:“硯墨和姚喜一塊兒幫忙搶的。說起來,這二皇子是不是腦子有什麽毛病?這麽意氣用事,腦子一熱不管不顧的,連戕害儲君這種事都敢做,做完了還在那兒高興,我搶他馬要來救你,他還拚了勁兒的妨礙我。”

越浮鬱亦步亦趨跟在宴示秋身後,看著宴示秋上手去解綁在樹幹上的披風,他有點想幫忙,但又怕幫倒忙,所以抬了抬手又放下了,隻眼睛一直盯著看。

聽到宴示秋的話,越浮鬱撇了下嘴角,嫌惡道:“他本就腦子有問題。早年就是,明知道來找我麻煩對他沒好處,但他還是要來,甚至直接跟我動手,被父皇懲治了一次又一次,文皇後也提醒了他許多次,他才長了點記性,手腳上收斂了。今天估計是被我的話戳到了死穴,氣急敗壞失去了理智……老師?”

披風在樹幹上綁得很緊,這會兒宴示秋費了些勁兒才解開來。雖然也被湖水沾濕,但因為有一部分被綁在樹上然後拖到水裏,所以整件披風還是有大半是幹燥的。

宴示秋將解下來的他的披風,披到了越浮鬱的身上。越浮鬱一愣,然後伸手去抓:“不用,我……”

“披著吧,雖然也隻是聊勝於無。”宴示秋說,“你身體本來就不好,現在一身濕,待會兒我們倆再一起騎馬回去,路上難免吹風,回頭風寒發熱就難受了。”

“我不用。”越浮鬱還是堅持道,他把披風取下來,然後抬手落到了宴示秋的身上。

然後像是怕宴示秋繼續跟他推讓一般,越浮鬱把手搭在宴示秋肩上壓著披風沒放。他眉眼認真的說:“而且……老師,我想再在這裏待一會兒,等著別人過來找我們,而不是我們自己回去。”

聞言,宴示秋睫羽眨了下,明白過來:“二皇子明知你馬術不佳還故意驚你的馬,讓你性命受到威脅,最後雖然你沒有摔到地上見血受傷,但落到湖中溺水也是差點喪命。姚喜他們現在肯定急壞了,要是又一直等不到我們回去,那多半會報到皇上麵前派更多人在圍場中找你,那樣陣仗會更大,二皇子要承受的懲罰也會更嚴重。反之,如果我們倆自己即刻回去了,這事兒雖然到了皇上麵前後,二皇子也會受到懲處,但動靜不一樣,而且彼時你已經安全了,皇上會關心但並不會多擔憂後怕,也可能考慮到皇家顏麵而選擇私下了結作罷。”

聽著宴示秋娓娓敘說的聲音,越浮鬱點了點頭:“嗯,我就是想把事情鬧大一些。所以這件披風,老師你穿著勉強擋個風,我真不用了,多凍一凍,待會兒被人找到之時越虛弱才越好。”

宴示秋聞言無奈:“你現在這模樣就已經夠慘了。”

不過反正也就一件用處不大的披風,宴示秋沒再與越浮鬱推讓。既然打算在這裏等著別人找過來,不急著走的兩人索性直接席地坐在了柳樹下,反正身上的衣裳也已經夠狼狽了。

坐下了,越浮鬱手上輕輕抓了下地上的野草,又偏過頭看宴示秋。他抿了抿唇,表情不似以往那麽倔強別扭了,但還是有些躊躇。

見他欲言又止,宴示秋挑了下眉:“有事便說,別憋在心裏,殿下又忘了?”

越浮鬱就眨了下眼,然後開口問道:“老師你……為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險下水救我?你也不會水,一個不小心,就當真要給我陪葬了。”

宴示秋聞言伸手往越浮鬱腦袋上一拍:“瞎說什麽晦氣話,我可不樂意給你陪葬。我救你,自然是因為我想救我能救。而且怎麽說呢,雖然你之前也不肯叫我老師,但誰讓你確實是我學生呢,好歹跟著我讀了幾天書的。”

“老師。”越浮鬱就又叫了一聲,認認真真道,“謝謝你。”

宴示秋莞爾:“殿下突然這麽乖巧,我受寵若驚啊。”

越浮鬱又撓了撓地上的野草:“……見昭。”

宴示秋沒明白過來:“嗯?”

越浮鬱鬆開野草,看著宴示秋說:“老師,以後叫我的字吧。見昭,昭華之玉的昭,是我母親離世前特意給我起的字……她說,浮鬱這個名字不好,所以想給我起個寓意好些的字。”

宴示秋一怔,隨即再次露出淺笑。

輕輕點了下頭,宴示秋開口喚道:“見昭。”

越浮鬱便高興起來,臉上露出笑意,但他不常笑,所以連笑容仿佛都有些生疏。

“老師,你的名字是誰起的?”越浮鬱又問。

宴示秋回想了下,然後搖搖頭:“不確定具體是家裏哪位長輩起的了,也有可能是他們一塊兒商量出來的,隻聽祖父祖母說過,會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我正好出生在立秋那天。”

越浮鬱聞言便記住了,老師的生辰在立秋,每年的七月初十。

“我的名字是我母親取的。”越浮鬱的視線落到湖麵上,“她說,是取自那時浮生如寄、鬱鬱不得舒的感傷。”

宴示秋愣了下,心想難怪剛剛越浮鬱說他母親表示這個名字寓意不好。

越浮鬱繼續慢吞吞的回憶:“我母親並非自願生下我的。外祖常太師當年獄中自盡,母親因父罪被沒入教坊司之後,就對父皇生了隔閡。父皇雖然不是榮太後親生,但他生母是榮太後嫡親的妹妹,自幼也是由榮太後撫養長大。那年常太師勾結外敵的案子,是榮太後及其榮氏一族操控,為的甚至就是扶持彼時還是皇子的他上位,而父皇軟弱、人前從未為常太師說過話。”

“我那位父皇也曾受教於外祖常太師,和我母親更是青梅竹馬的情誼……所以進了教坊司,外祖的勾結外敵罪名塵埃落定,我母親便不再願意見我那位父皇。”

見越浮鬱手上撥弄野草的動作越來越重,宴示秋心下輕歎,沒有打斷他說話,隻伸出手靜靜握住了越浮鬱的,同時另一手落在上麵輕柔的拍了拍,聊作安慰。

越浮鬱一愣,視線還是落在不遠處的湖麵上,手上卻悄悄的用了點力,回握了宴示秋。

他接著道:“……教坊司裏都是罪臣家的女眷,那年我母親成了裏麵的琴伎。大越官員不許狎妓,但可以到教坊司裏聽曲看舞……明麵上這樣說罷了,官員們打著聽曲看舞的名頭進了教坊司,實際要對裏頭的女子們做什麽,她們又哪有反抗拒絕的餘地,而能管的人也不會去管。”

“但我母親身份特殊些。她的父親獲罪前是頗有名望的常太師,和當時的新帝又是青梅竹馬、據說有些男女情誼,所以即使那些官員垂涎她的才色,卻也不敢強迫到她身上。第一個強迫她的,便是我那位父皇。”

宴示秋怔了怔。

越浮鬱有些諷刺的扯了下嘴角:“因為我母親一直抗拒他,因為他即將聽從榮太後安排、迎娶榮氏女為皇後,所以他不顧母親意願強迫欺辱了她。後果就是,我母親懷上了我……她本是想吃落胎藥的。”

但是大夫告訴常記溪,她那時候憂思過度、身子太弱,吃藥落胎易傷及自身性命。所以常記溪就想先養養身體再吃藥,但並沒能成功,因為後來越征知道了她有孕的事,讓人將她“照顧”得很是“周全”,常記溪找不到機會給自己落胎。再後來,肚子月份越來越大,孩子隻能生下來。

便有了越浮鬱。

浮生如寄,鬱鬱不得舒。

“這些事,都是我母親離世前與我說的。”越浮鬱說著突然開始咳嗽,咳了一小會兒,他又才平複下來,繼續道,“可笑的是,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存了死誌,還以為她是悶在心裏太久,所以才與我說那麽多,甚至以為……她是在與我解釋,為何從前一直不親近我。”

“我母親對我的態度一直都很矛盾。直至她親口告訴我,我才確定那是一種既恨屋及烏、又心善覺得不該殃及孩童、甚至覺得我出身值得可憐的矛盾。”

常記溪對彼時剛滿七歲的越浮鬱說,她覺得他很無辜,因為他隻是一個孩子,出生到這樣的境遇下,父不父母不母家不成家……可她當真無法愛他,因為她覺得她自己也很無辜,枉死的父親也很無辜。

越浮鬱想起那時常記溪的神情,當下卻對宴示秋道:“她說她不愛我,可我覺得她是有些愛我的,興許不算母親對孩子的愛,但應該是有些可憐心疼的,不然她不會告訴我說浮鬱二字寓意不好,都打算尋死了,還特意為我起了個好聽的字。”

聞言,宴示秋輕歎了一聲。想來的確如此,不然常記溪大概也沒有必要特意對當時年幼的越浮鬱說這麽多的過往,許是有些想要傾訴,但更多的或許是一種“解釋”,怕萬一越浮鬱會將她自縊一事怪到他自己“不討母親喜歡”上。

“見昭。”宴示秋輕聲喊越浮鬱,沒有提及常記溪或是越征的舊事,而是語調溫和又堅定的說,“浮白載筆、鬱鬱桓桓,浮鬱二字,也很好。”

聞言,越浮鬱有些怔愣的看著溫潤如玉的宴示秋,突然別過眼去,小聲嘀咕了句:“老師怎麽這麽會哄人……”

宴示秋沒聽清,湊近了點:“說什麽不能讓老師聽的悄悄話呢?”

越浮鬱就回過頭,對宴示秋道:“我在說,以後要跟著你多讀點書,哄人都能這麽文雅……老師你以前是不是也常這樣哄別人?”

說到最後一句話,宴示秋覺得越浮鬱的語氣好似都突然嚴肅了點,先前因為過往回憶的傷春悲秋感也輕了。

宴示秋:“……”

越浮鬱虎視眈眈,像是一定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宴示秋隻好無奈道:“沒有,就這樣哄過你一個。”

越浮鬱正要開心,卻又聽到宴示秋嘀咕:“你這一個小孩就夠難哄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老師你是單哄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都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