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麽大,陸錦瑤還是頭一回體會到什麽叫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燕茗雙抓著燕國公夫人的手, 雙目緊閉,嘴裏囁喏著,燕國公夫人俯下身去聽, 一直喊什麽姐姐。

她憂女心切,來不及細想, 帶著女兒去了離得最近的正院。

燕茗雙渾身都濕了,上岸還醒著, 到了正院就人事不知了,一摸,手腳冰涼。

就算天熱, 湖裏的水也是涼的,還沒進五月, 若因此落下病根,燕國公夫人得恨自己一輩子。這事怨不得永寧侯府,是自己女兒貪玩, 燕國公夫人隻怕像安陽郡主一樣, 早知道這樣,說什麽都不讓她摘荷花。

一群人簇擁著去了正院。

安陽郡主回過頭, 擔憂地看了薑棠一眼。她看起來比燕茗雙好些, 沒有暈過去,但渾身濕透,頭發黏在額頭上,蹲在地上發抖。

薑棠一直和陸錦瑤說沒事。

陸錦瑤握緊薑棠的手,湖水浸過, 在這麽暖的天摸著冰涼。怎麽可能沒事。

陸錦瑤神色很冷, 她衝著安陽點了下頭, 就和丫鬟們擁著薑棠去了下人房。

安陽又看了往正院趕的烏泱泱一片人, 那裏用不到她。

她和安王妃說了聲,“母親,我去看看救燕小娘子的丫鬟。”

————

到了下人房,白薇已經找了換洗衣裳了,陸英去燒熱水,佩蘭去煮薑湯。

雲月半夏還得看顧著陸錦瑤,生怕她出什麽事。

薑棠把衣服換了,裹著厚被子,“大娘子,我真沒事。”

陸錦瑤用布巾給薑棠擦頭發,“閉嘴別說話。”

薑棠當真聽話地閉上嘴,陸錦瑤又覺得生氣,“女子本就要小心這些,那水多冷,她丫鬟都沒下去救,你跳下去做什麽!我讓你下去了麽,再不濟還有小廝,用得著你下去。”

陸錦瑤想說,你救了人,人記得你的好嗎。

自己女兒的救命恩人看都不看一眼,燕國公的女兒是金貴,那她的人就不是命了?

若是薑棠因為這件事落下毛病,那又該如何。本就是燕茗雙貪玩落水,連懷兮都怪不到,就算折沒了性命也是她活該。

薑棠:“可是……”

陸錦瑤:“沒讓你說話!白薇,府醫呢,何時能過來!”

白薇已經叫靜墨去請了,但是沒空過來,“府醫在正院,還在給燕小娘子診治。”

薑棠皺著眉道:“大娘子,奴婢頭皮疼……”

陸錦瑤哪兒幹過伺候人得活計,薑棠吸了吸氣,人命關天,她當時沒想那麽多,誰知道救個人那麽費勁。

她現在胳膊腿還酸脹著,燕茗雙看著瘦,但不怎麽好拉。

陸錦瑤放輕了動作,她就是心裏澀得慌。

她歎了口氣,把布巾給白薇,“白薇,你來。再去請,實在不行說我受驚身子不適。”

沒一會兒佩蘭端進來一大碗薑湯,放了好大一堆薑絲,辛辣味撲鼻而來,“全給喝了,我還放了紅糖,聞著辣喝著甜,趁熱。”

陸錦瑤問道:“可用喂你。”

薑棠忙說不用,她接過來自己捧著喝,喝了幾口,停下道:“大娘子,奴婢沒事了,您去看看燕小娘子,她是在侯府出的事……”

又是陸錦瑤辦的春日宴,現在所有人都去了正院,隻有陸錦瑤來看她了。

陸錦瑤道:“那麽多人看著她能出什麽事,等大夫看過你我再走。”

陸錦瑤伸手摸了摸薑棠的額頭,又比比自己的,把白薇陸英挨個摸了一遍,“好像有些熱。怎麽還這般慢,白薇,你拿我的腰牌,出去請大夫。”

等了一刻鍾多,大夫才到。

不是府醫,而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頭發胡須發白,就背著一個藥箱。

給薑棠診了脈,說是風邪入體,“姑娘落水,燒起來難免,好生養著沒什麽事。老夫開幾副藥,慢慢喝著。若是紮幾針好的快些。”

陸錦瑤二話不說就讓大夫紮了針。

紮過針,老大夫又囑咐了幾句,“夜裏若是燒起來,喝這副退燒的方子,用藥酒擦擦。”

陸錦瑤忙說好,陸英眼尖,立馬給老大夫封了五兩銀子。

老大夫愣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等把人送走,又過了好一會兒,府醫才過來。

陸錦瑤:“讓他回去回話,這邊已經請過大夫了。順便把藥給抓了,這兒有煎藥的爐子嗎。”

陸英說有,話還沒說完,白薇就氣喘籲籲地回來,“大娘子,我請來大夫了。”

大夫很年輕,抱著一個藥箱,累得臉紅脖子粗,“病人在何處?”

陸英疑惑地看著白薇和她身後的大夫,指了指門口,“剛剛的大夫……白薇,你不是已經請了大夫嗎?”

陸錦瑤也愣了一下,剛才白薇確實不在,隻有大夫進來了。一般人進不了侯府,侯府也沒有這麽上了年紀的人,況且,剛才那位身上確實有淡淡的藥味。

紮過針,薑棠就睡熟了。

陸錦瑤趕緊把剛才大夫開的兩張藥方拿給新來的大夫看,“方子可有問題?”

“是驅寒退熱的方子,用量很是巧妙,既然已有大夫看過那我也不必憂心了。”大夫笑了笑,眼睛還盯著方子,他們仁和堂的方子尚沒這個好。

雖心裏疑惑,但陸錦瑤隻能讓白薇把人送回去。下人房比宴幾堂的屋子狹小得多,一間屋子還要住四個人。她走進屏風看,薑棠閉著眼睛,臉上一圈淡淡的紅暈,一摸,手是還涼的。

陸錦瑤低聲吩咐,“再去搬一床被子,好好看著她。”

陸英應了一聲,“大娘子,您去忙吧,這兒有奴婢呢。”

陸錦瑤:“薑棠若是醒了就把藥喝了,跟她說說話解解悶。若是問起,就說燕小娘子無事,府醫已經看過了。”

長這麽大,陸錦瑤還是頭一回體會到什麽叫身不由己無能為力。

她是永寧侯府的兒媳,就得以侯府的利益為先。她是顧見舟的娘子,燕國公官位更高,就得捧著敬著。她是平陽侯府的女兒,做什麽事都得為娘家考慮。

她是春日宴的主人,還有過來的貴客沒見,宴會弄成這樣,她得去致歉。最後才是宴幾堂的主人,可連自己的人因救人落水,都不能討個說法。

燕茗雙自己貪玩落水,連累薑棠發高熱,可她是在侯府出的事,燕國公在朝中地位比顧見舟高,便得她去道歉。

誰會說是燕茗雙貪玩才落水的呢。

還是說,就因為薑棠是丫鬟,活該她去救人。

陸錦瑤:“好好照顧薑棠,讓趙大娘燉些雞湯魚湯。”

陸錦瑤帶著月雲半夏去正院,出門遇見了坐在長廊的安陽郡主。她斂了臉上的神色,對安陽道:“郡主怎麽在這兒。”

安陽看了看身後的丫鬟,起身道:“那邊人太多,我幫不上什麽忙,想看看薑姑娘……可是姓薑,在涼亭時聽見你這樣叫她,她現在如何了?”

安陽道:“在水裏待了那麽久,得好好養著,不然像我一樣便不好了。”

陸錦瑤是值得敬佩的,那種時候不去看燕茗雙,而是看自己的丫鬟。

陸錦瑤:“大夫開了藥方,她已經睡下了。”

安陽點點頭,“那就好。”

陸錦瑤突然想到一件事,安陽坐的地方離外院進,什麽人進來應該能看見。

“郡主,剛剛可看見一個上了年紀提著藥箱的老大夫進來。”

安陽回憶一番:“陸姐姐是說李太醫?剛是跟著一個年輕小廝過來的。”

陸錦瑤心思一轉,“嗯,應是從正院過來順路看看的,府上還有客人,一會兒我再去看燕小娘子。”

安陽想看看薑棠的,既然陸錦瑤都說她睡下了,就不好再打擾,“我同陸姐姐一起吧,事出有因,我還能幫著解釋。”

陸錦瑤道:“那再好不過了。”

一邊往正院走,陸錦瑤一邊想剛才過來的老大夫,那人竟然是宮裏的太醫。安陽郡主因為年幼體弱,父親又是當朝王爺才得以請太醫來看病。

李太醫是誰請來的,難道是燕國公夫人,且不說她能不能請到太醫,就連府醫都得先去正院,太醫怎麽可能先來這邊。

陸錦瑤想不通,李太醫不可能是燕國公夫人請來的。

那又會是誰呢。

陸錦瑤猛然想起在涼亭瞥見的顧見海和顧見山,上次在假山,也是顧見山救得薑棠,難道是五公子?

顧見山常年在軍營,身上定然有沉屙舊疾,能請到太醫並不意外。

可陸錦瑤並沒有覺得多驚喜,反而驚了一頭汗,千萬別是五公子。若是鄭氏知道,薑棠不會有好果子。

陸錦瑤眼下還有要緊事,這事隻能擱置一邊。兩位夫人已經到了,露竹給呈了點心花茶,在外院的見客廳倒也自在,陸錦瑤親自過去致歉,一人送了一盒點心。

有安陽郡主在,兩位夫人說了一堆好話,便提著點心離去了。

陸錦瑤這才去正院。

懷兮和燕茗雙的丫鬟在正院門前的石板路上跪著,懷兮低著頭,神色還算淡然。燕茗雙的丫鬟臉色青白,活像丟了魂。

燕茗雙還沒醒,府醫診治是受驚過度導致的暈厥,有點發熱,開了退熱壓驚的方子。

韓氏在一旁直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說侯府的船年久失修,又說丫鬟沒有看顧好,“真是連累令愛了,可憐見的,可是受苦了。”

陸錦瑤皮笑肉不笑道:“……沒出事就是萬幸,大嫂也不必過度自責。露竹,你讓懷兮去抓藥。”

陸錦瑤本就氣燕國公隻顧愛女,救命恩人連看一眼都沒有,這時候怎麽可能像韓氏一樣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像這種忘恩負義之輩,她也不稀罕在這兒虛與委蛇。

燕國公夫人看著陸錦瑤,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事,恍然道:“你那丫鬟可有事?人在哪兒,怎麽樣了。”

陸錦瑤故意說得嚴重些,“大夫看過,起了高熱,如今已經昏睡過去了。”

風寒高熱本就不好治,不然為何鄭氏初春一場病,到現在才好。安陽郡主就是每年早春入冬都會病一場,才這麽瘦弱。

這是在王府侯府,有好藥吊著,若是普通百姓家,興許人早就沒了。

燕國公夫人臉上浮現出一絲歉意,“我過去看看吧,她是為了救雙兒才這樣。無論什麽藥材和補品,全算到國公府的頭上。真是多虧了她,雙兒昏迷不醒,我這兒才走不開的,該早些去的……”

燕國公夫人的歉意不像作假,陸錦瑤歎了口氣,“先等燕妹妹醒過來,那邊已經安頓好了。”

事已至此,隻能讓燕國公府多送些藥材補品給薑棠。可憐她的懷兮,平白跪了這麽長時間。

燕茗雙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她掉進水裏,是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仙女救的她,把她拉上了岸。

擺脫夢裏溺水的窒息感,燕茗雙陡然驚醒,“仙女姐姐!”

看女兒終於醒了,燕國公夫人當場落下淚來,“可算醒了,要不要喝水,一會兒把藥喝了。”

燕茗雙覺得渾身都疼,腳涼手也涼,她看著頭頂的床幃,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母親,我落水了?”

燕國公夫人怒道:“誰叫你非去摘荷花!”

燕茗雙覺得她是喝湖水喝多了,嗓子也疼,她掀開被子要下床,“我要看看救我的仙女姐姐。”

燕國公夫人心道,不過是一個丫鬟,也值當你去看。主子是主子,丫鬟是丫鬟,丫鬟救主子那是忠心立功,理所應當的。

但不是國公府的丫鬟,她也不好說什麽,“她已經請過大夫了,大夫說沒事。你這樣怎麽去看,先把身體養好,來,快把藥喝了。”

燕茗雙搖了搖頭,執拗道:“我也沒事……我想先去看她。”

燕國公夫人勸不動,臉上浮現一絲慍怒。

陸錦瑤道:“燕妹妹,先喝藥吧,省著你母親憂心,她一直守你到現在。”

燕茗雙這才點了點頭。

等喝完藥,燕茗雙又昏睡過去,燕國公夫人見沒有大礙,就帶著她回國公府了。臨走她對鄭氏和陸錦瑤道:“改日再來看那個丫鬟,今日多虧了她。”

鄭氏關切道:“回去好好養著,別的事倒是不急的。”

安王妃看燕國公夫人走了,也告辭了。安陽郡主衝陸錦瑤道:“陸姐姐,若是有事就給王府送帖子,但凡我能幫忙的,絕不推辭。”

安陽想起在長廊見到的李太醫,又想起昏睡過去的燕茗雙,微微垂下眸子。有些事,不該問的。

陸錦瑤道:“嗯,你也早些回去,在湖邊吹了風,回去喝些薑茶。”

等人走後,鄭氏問:“薑棠怎麽樣了,可有大礙,用什麽藥材就從府上拿,缺了讓管事出去買。”

她還記著薑棠給她做了好多天的飯,挺漂亮的丫頭,心地仁善,誰都沒跳下去,她卻下去救人了。

陸錦瑤腦子還亂糟糟的,敷衍答道:“大夫看過,已經睡下了,兒媳先去看看懷兮。”

韓氏悶聲沒說話,鄭氏也是心累,揮揮手讓韓氏退下。

韓氏行了禮,對陸錦瑤道:“我那兒有藥膏,一會兒讓人給送過來。”

也是可憐,大丫鬟罰跪受傷,薑棠落水。

陸錦瑤:“謝過大嫂。”

回到宴幾堂,喝了兩口水陸錦瑤就去了下人房,懷兮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一片青紫。

見了陸錦瑤還要跪,被陸錦瑤喝住了,“腿不要了?”

懷兮一臉內疚,“的確是奴婢沒看顧好燕小娘子。”

陸錦瑤不想跟她分辨這個,“先請大夫看看,認錯留著以後。”

懷兮:“奴婢謝大娘子。”

屋裏沒外人,陸錦瑤低聲問:“除了府醫,可有別的大夫去正院?”

懷兮搖了搖頭,“沒有,府醫在裏待了兩刻鍾才走。”

隻有府醫,陸錦瑤輕輕地嗯了一聲,“好好養傷吧。”

宴幾堂伺候的丫鬟一下少了兩個,趙大娘從操舊業,認真負責地燉湯煮飯。

薑棠不在,她還挺想的,薑棠做飯好吃,做什麽都會讓她嚐第一口,各種各樣的點心她吃了不少。

大娘子讓她給薑棠懷兮燉補湯,她得多燉些時候。

按理說薑棠不在,她管著小廚房給大娘子四爺做菜該高興才是,可她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樣。

雞湯一燉好,就托陸英姑娘給送去,用小火溫著,醒了就能喝。

薑棠這一覺睡到了下午,一醒天都黑了。

桌上燭光閃爍,她身上壓了兩床被子,額頭有些濕粘,像是剛出過汗。

額頭冰涼,手腳是暖和的,嗓子也難受了。

陸英在旁邊看得直打盹,見薑棠醒了什麽瞌睡都沒了,她學著陸錦瑤的樣子摸摸薑棠的額頭,老老實實鬆了一口氣,“可算不怎麽熱了,大娘子過來看了你兩回。你先把藥喝了,喝完藥再喝雞湯,餓的話還有吃的呢。”

薑棠嗓子有點幹,“我……”

陸英說話劈裏啪啦倒豆子似的,“那位燕小娘子已經沒事了,她回燕國公府了。安王妃和安陽郡主也回去了。你呀,可真嚇人,嗖一下就跳下去了,我都嚇壞了。”

薑棠坐起來,“我沒事。”

陸英哼了一聲,起身先給薑棠拿了杯溫水,“沒事沒事,你睡著的時候熱起來兩次,是我給你擦身子。你瞎逞什麽能……”

她出去拿藥,聲音越來越遠,“你看你,在**躺了半天吧……”

陸英端著藥碗進來,盯著薑棠全喝完,然後把雞湯端過來,“大夫說得養著,千萬不能再著寒氣。大娘子讓你好好養病,小廚房有趙大娘,其他事有我們呢。”

薑棠點了點頭,一口一口喝著雞湯,“我好了。”

陸英見狀又氣又心疼,“你下回可不能這樣了,又不是大娘子,用得著你費心救啊……若是救了人什麽事都沒有也就罷了,還把自己弄成這樣!”

薑棠:“我知道了,陸老媽子。”

陸英虎著臉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

薑棠笑著看了陸英一眼,“就算是別人,那種時候我也會救。我會水,不是瞎逞能,若不會水,打死我也不敢下去。”

不會水,下去也是添亂。

薑棠又喝了兩口雞湯,趙大娘的手藝很好,雞湯最上麵的黃油已經撇掉了,裏麵放了紅棗和枸杞,聞起來很香。

雞肉燉的酥爛,一夾骨頭和肉就分開了。

這算是工傷員工餐嗎。

薑棠一邊啃著雞腿一邊聽陸英絮絮叨叨,“大娘子說讓你歇幾天,不好全了不許去伺候,你就該吃吃該喝喝,甭管別的。大娘子的意思事藥錢和補品都是宴幾堂出,你好好養病就是了。”

薑棠眼睛一亮。

除了工傷員工餐還有病假,吃飯藥錢全報銷。一想原身凍死在莊子的結局,薑棠覺得自己終於擺脫命運的桎梏。

陸英不明所以,“你笑什麽!”

薑棠:“因禍得福,高興。”

“這值當高興?這幸虧是在宴幾堂,擱別的院子,生了病誰會給你請大夫,有銀子還好,沒有就等死吧。”原本越說越氣,可到最後陸英歎了口氣,“誰讓咱們命賤呢……”

主子受傷丫鬟受罰,丫鬟死了無人在意。

這就是命。

薑棠捧著雞湯,她想起來這兒之後陸英第一次哭,就是怕被趕出去。別人她管不了,但在陸錦瑤這兒,不用擔心平白無故被趕出去。

薑棠拉拉陸英的袖子,“雞湯我喝不完,你幫我喝點吧,放到明天又壞了。”

陸英正傷感著,薑棠非要說吃說喝,“你先喝!實在喝不完等佩蘭她們回來了再說。還想吃什麽,我去小廚房給你拿。”

薑棠光喝雞湯就飽了,但是……

“啥都想吃,你多拿點回來。對了,懷兮姐姐她怎麽樣了?”

陸英平日裏大大咧咧,說話不會帶刺的。

微黃的燭光下,陸英偏過頭,輕聲道:“懷兮姐姐受罰,膝蓋跪腫了,大娘子讓她好好養著。若不是你跳下去,懷兮姐姐怕是……”

和燕茗雙的丫鬟一樣,活不成了。

薑棠抱著碗,愣了好一會兒。

受罰不是因為那是懷兮的錯,而是因為當時她在燕茗雙旁邊。

陸英又怕薑棠多想,她也突然難過那麽一會兒,“我這次算是看出來了,咱們大娘子是頂好的。你可別瞎想,老實躺著,我去拿飯。”

等陸英一走,屋裏又恢複寂靜。

薑棠又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時代講同氣連枝,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為陸錦瑤打工,隻有陸錦瑤好她們才能好。

到了亥時,陸錦瑤又來看了一次,先是摸摸她額頭熱不熱,又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薑棠搖搖頭,“已經好了。”

陸錦瑤揉揉薑棠的腦袋,“好了就好。趙大娘學你做菜有兩手,味道極好。”

要不是因為李太醫過來給薑棠診治,估計還得燒著。

陸錦瑤猶豫要不要把顧見山請太醫的事告訴薑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不說。在她看來,顧見山打點的是不錯,私下請太醫,從側門進的,臨了還去正院繞了一圈,可萬一被發現,他是侯府公子,什麽事都不會有。

但薑棠不一樣。

薑棠在陸錦瑤手心蹭了兩下,“奴婢還會做別的。”

趙大娘隻是學會了幾道菜,她還會很多。

陸錦瑤:“那也得等好了再說。給你拿了盒蜜餞,喝藥的時候吃。燕國公府上送來了不少藥材,還有阿膠、燕窩,我也給你帶過來了。燕小娘子想登門致謝,讓我給攔住了,什麽事都得等你好了再說。還有安陽郡主,也送了藥材過來。”

雖然多少是看在她的份上,但大部分原因在薑棠身上。

倘若顧見山真的……那薑棠與安陽郡主燕小娘子交好隻有好處。

陸錦瑤道:“薑棠,你救了燕小娘子,這救命之恩她必然是要還的,得用到刀尖上知道嗎。”

薑棠不懂這些,她可以教。

薑棠認真地點了點頭。

看過薑棠,陸錦瑤才去看懷兮,“看看你膝蓋。”

懷兮捂著被子,“奴婢膝蓋醜得很,大娘子別看了。”

陸錦瑤:“我看看好知道傷勢如何。”

懷兮這才把被子掀開,她膝蓋青紫腫得老高,已經抹了藥,光看著都疼。

陸錦瑤看著心疼,“我都沒罰過你……”

懷兮:“奴婢受的不過是皮外傷,養養就好了。薑棠她怎麽樣了,還好嗎。”

若她不主動認罰,燕國公夫人心裏還會怪罪大娘子。還有薑棠,她下水救人,也是救她,不能因為她保護不利抵了救命得恩情。

“她已經醒了,你好好養著,等傷好了去看看她。”

懷兮道:“奴婢聽大娘子的。”

一天勞心勞力,回到宴幾堂,陸錦瑤呆坐了好一會兒。

顧見舟見狀給陸錦瑤捏肩捶背,對他來說隻要陸錦瑤沒事就行,“你有身孕,萬事別逞強。”

就是因為她不夠強,才讓薑棠懷兮她們受苦。陸錦瑤轉身抱住顧見舟的腰,“我心裏有數。”

顧見舟手拍了拍陸錦瑤的後背,“……阿瑤,上峰對我看重有加,我一定為你掙誥命回來。”

無品無封的叫娘子,隻有受了誥封的才能被叫夫人、淑人……

顧見舟如今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翰林院本就是熬資曆的地方,要想更進一步隻能下放。

原本顧見舟是舍不得陸錦瑤,可比起讓她受委屈,舍不得也不算什麽。

陸錦瑤抱得緊了些,顧見舟知道上進最好,她還能省些心。

她才不會說沒有誥命也行這種話呢。

陸錦瑤:“我等著。”

宴回堂今夜亮著燈,都到亥時了春台還沒回去。

不是他不想回,是公子不發話,沒法回。

他望著窗外的隨風晃動的樹葉,隻覺山雨欲來。這會兒,明朝該呼呼大睡了吧。不像他,他命不好,要看公子的冷臉。

公子不說去睡,他就不敢走。

春台伸手拍拍臉,白日發生的事曆曆在目,他是怎麽拿著公子的腰牌進宮請太醫,是如何馱著李太醫快馬加鞭趕回來,又是怎麽從側門進來,先去的下人房。

現在想,還膽顫心驚呢。

他隻是想不通,為何公子要請太醫為薑棠姑娘診治,公子對薑棠也太好了吧。

“想什麽呢。”顧見山問道。

春台早就神遊天外了,聞言下意識答道:“想公子為何請李太醫給薑棠姑娘診治……”

“你說為何。”

當下人的,主子一句話都要反複琢磨。

春台遲疑道:“肯定是小的聽錯了,您是讓小的請李太醫給燕小娘子診治……”

顧見山臉頃刻間就冷了下來,“春台。”

春台當即跪到地上,他伏在地上跪了一會兒,冒死諫言道:“公子,您可別嚇小的,您若是喜歡薑棠姑娘,衝四娘子打個招呼,讓她來宴回堂做丫鬟。等日後大娘子進門,您護著薑棠姑娘一些就行,這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您可千萬別做傻事啊!”

春台覺得可怕,這哪裏相配了?薑棠姑娘是長得好看,是做菜好,可她能為公子做什麽,對公子的仕途有什麽助益。把她弄到宴回堂做丫鬟,看顧著些還不夠嗎。

這要是被夫人發現,公子受罰不說,薑棠姑娘能有什麽好下場。

這些事顧見山也想過。

但因為她身份卑微,就要做妾嗎。

就算薑棠願意,他也不願意,“我不願意。”

一主一仆,一坐一跪。

顧見山道:“春台,你不願意在宴回堂伺候,我會向夫人說。但你膽敢往外……”

春台連磕了幾個頭,“奴才生是宴回堂的人,死是宴回堂的鬼。必定守口如瓶,絕不往外透露半字!可是……”

顧見山:“不該說的話就不要說。”

從上午到晚上,顧見山想了很多事。拿腰牌讓春台去請太醫是一時意氣。他氣薑棠什麽都不考慮,更氣她救人之後孤零零一個人蹲在那兒。

但如果給他時間想清楚,他還會這麽做。

他還記得那一刹那被牽動心神的滋味。除了擔憂,難過,可笑的是,還有點無能為力。

除了看著竟然什麽都做不了。

顧見山不想以後很多次,還像今天這樣。

他知道這條路不好走,有些人天生就是侯府公子,有人天生就是侯府下人。若是她不願意呢,他又當如何?

薑棠喜歡的是前院那個管事,她會好顏好色地和韓餘清說話,韓餘清送她的點心會歡天喜地地收下,她會和韓餘清肩並肩一路走……

和他就不會這樣。

薑棠隻會怕他,就算救了她,說不報恩就不報恩了。

來世……他手上沾了那麽多人的血,來世沒準投生畜生道。

薑棠來世能認得他就怪了。

顧見山攥緊拳頭,告訴春台不必如此緊張,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天知地知,除了顧見海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但顧見海是個聰明人,不會亂說。

春台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麵,一會兒是顧見山不去正院用飯,一會兒是看見薑棠姑娘和韓餘清說話後的冷臉,他一直想錯了啊,他一直揣摩錯了公子的心思啊。

回到下人房春台還渾渾噩噩的,往**一躺,還沒躺片刻,就聽韓餘清叫他。

一睜眼,韓餘清就在床頭。

韓餘清聽說出了事,他不知道問誰,隻能問春台。

不知為何,春台目光帶著點敵意。

韓餘清不明所以,“春台……你知道上午出了什麽事嗎,我沒認識的丫鬟,隻能來問你。怎麽有人看著四娘子來了這邊,是不是薑棠姑娘……”

春台:“我不知道。”

韓餘清驀地被打斷,呆呆地愣在那兒,“什麽?”

春台道:“我上哪兒知道去,你別瞎打聽了,在這兒能出什麽事。”

韓餘清就是擔心薑棠出事,怕她受罰。既然春台不知道,他還是托別人打聽吧,道了謝,韓餘清快步走了。

打聽內院的事就花了半天時間,第二天早上,韓餘清發現宴幾堂負責采買的丫鬟換了,一問才知道出了事。

韓餘清脫口而出問了薑棠如何,宴幾堂的露竹說:“薑棠昨日救了落水的燕家小娘子,請了大夫診治,好多了。”

韓餘清表情立刻變得非常緊張,好像落水的是他一樣。他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那我想給她帶些東西,可否轉交於她。”

露竹道:“東西可在這兒,要是沒在下午我還來正院一趟,下午給我吧。”

韓餘清連忙說好。

薑棠休了來這兒以來的第一個病假。

早上有三四樣早膳可以吃。中午一份燉湯,兩葷兩素。下午有小點心,聽說晚上是一葷兩素一蠱燉湯。

薑棠就昨日下午燒了,後來睡了一覺,晚上沒燒起來,今天早上精神就恢複了。隻是陸錦瑤覺得要養著,非要她歇夠五日,算上她這月還沒用的月假,總共可以休六天。

燕國公送了不少藥材,裏麵多半是補藥,其中還有一支上了年份的人參。

落水那日晚上送了阿膠燕窩,今兒早上送了一籃蘋果、一簍鴨梨、兩匣五香居最貴的點心。陸錦瑤一樣沒留,全送到薑棠這兒來了。

蘋果和鴨梨是薑棠頭一回吃,她想分給陸英她們,陸英才不要呢。

她是饞了點,那也不會和病人搶吃的。

最後好說歹說,一群丫鬟分了一個蘋果一個鴨梨,一人一口嚐嚐味道。

薑棠覺得給她看病的大夫稱得上是妙手回春,昨兒下午冷得渾身發抖,睡一覺就好了,喝了藥發了汗,今兒早上神清氣爽。

聽說燕小娘子夜裏魘住了,又請了大夫,折騰到半夜才睡下。

在**躺半日是覺得舒爽,可一直躺著,人都要躺發黴了。

下午陸英她們不在,薑棠收拾了櫃子。裏麵除了衣物還有練字用的紙,一床冬天蓋的厚被子。銀子和銀票她全給放進小匣子裏,打開鎖,裏麵兩張十兩的銀票,好幾個荷包。黃色的小荷包裝著一把金瓜子一把金花生,差不多有一兩金子。白色的荷包裏有八兩多的碎銀,銅錢三百來個。

這些藥材也能換成銀子,還有一對鐲子一支海棠花的簪子一對珍珠耳墜,都值不

少錢。

算是小有薄產。

就算讓她現在出府也不慌。隻不過贖身要花不少銀子,總不能出府之後喝西北風。至少得攢夠一套宅子的錢,還有做生意的本錢。

薑棠深吸一口氣,從裏麵拿出一兩銀子,該省省該花花,沒有花錢的欲望,賺錢還有什麽意思!

明兒看還不發燒的話就出府轉轉。

下午,露竹回了一趟下人房,先給懷兮送了藥,又把韓餘清托她帶的東西給薑棠。

“韓管事托我帶給你的。”露竹隻管送東西,不管別的,看薑棠活蹦亂跳沒什麽事,她也好和大娘子回去複命。

薑棠沒想到韓餘清還會給她帶東西,露竹在這兒她不好打開看,就是有件事著急想問,“露竹姐姐,我能出府嗎。”

露竹道:“晚上不燒明兒就能出去。”

薑棠:“我肯定好好喝藥!”

露竹臉上帶了點笑意,“既然閑得無聊,就去隔壁讓懷兮教你讀書,你們二人正好作伴。”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薑棠覺得露竹說的也有道理,等露竹離開,她立刻打開包袱看韓餘清給她帶了什麽。

兩本帶插畫的話本子,一包鬆子,一包糖炒栗子。

可以和懷兮一起看。

薑棠翻了兩頁話本子,突然放下,然後從櫃子裏拿了銀子就出門了。

下人房院前的樹下,韓餘清剛要走。

見到薑棠,他眼睛一亮,“我尋思在這兒等等,你就真的出來了。”

薑棠是想道聲謝,“多謝你給我帶話本子,那些一共多少錢。”

薑棠記得紙貴書貴,怕是花了不少錢,她帶了二兩銀子,不知道夠不夠。

韓餘清忙擺手說不用,“我就是覺得你會無聊,才買來給你解悶兒的,沒花多少錢。鬆子和炒栗子可以看話本的時候吃。薑姑娘,若是抓藥我也可以去。”

薑棠:“謝謝你買這些東西,但銀子得給你,你我非親非故,我不能白拿你東西。”

韓餘清把手背到身後,道:“知道姑娘落水,我卻什麽都不能做。隻希望有朝一日娶姑娘為妻,護姑娘周全。”

他也知今日唐突,可忍不住說了,“姑娘嫁於我,便不用在宴幾堂當丫鬟受累了。我會賺很多銀子,姑娘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外頭的風涼絲絲的,但韓餘清臉很紅。

薑棠張了張嘴,往後退了一步,才道:“韓管事,多謝你送的話本子,這裏麵是二兩銀子,你先收著。上次你才給我送了點心,我不能總是要你東西。”

韓餘清臉上紅暈退的一幹二淨,他以為薑棠會願意,可……

韓餘清手足無措道:“薑姑娘,可是我說錯了什麽?”

薑棠知道韓餘清很好,他也沒有說錯什麽,大約就是想的不太一樣。韓餘清想娶她,嫁給他就不用做丫鬟了。可她寧願在宴幾堂賺錢贖身,也不想早些嫁人成親困在一方後院。

她更想跟著陸錦瑤做生意,見世麵。

薑棠道:“沒有,就像我喜歡一朵花,但我更喜歡她掛在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