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爹娘先前訛過蔣家窯, 所以蔣天縱一直看不上嚴舉,平日裏沒什麽來往還好, 今日碰見了便忍不住奚落幾句。

他一開口, 所有人都把視線放到了嚴舉身上。

鎮子就這麽大,學子們就這麽些,彼此之間都是知道的, 有人便開口道:“應該不會吧,嚴兄家中殷實,連娃娃都在考童生呢。”

“這是之前,前兩日嚴兄家中遭了變故, 想必境況大不如前了。”

馬上便有人問什麽變故,說話這人便開始向大家解說, 一時間屋子裏滿是恍然的語氣聲。

“聽說當時嚴兄的娘子去醫館時, 險些連診金都掏不出呢,也是可憐。”

“咱們考試可是要去省城的,盤纏可要不少呢。”

“可不是麽。”

蔣天縱笑了一下, 他不會說報應這種詞, 但心裏確實沒多少同情就是了。

“是我的不是, 既然嚴兄家中出了這種事,那我便收回剛才的話。”

說完便招呼著下人去把書收回來。

所有人都拿同情的眼神看著嚴舉。

燕柳用遺憾的語氣道:“嚴兄,原來是這樣,你若是銀子不夠, 我可以先借你一些。”

不知道誰歎了口氣, 說了句“真可憐”。

嚴舉最怕的就是讓人知道他家中的真實境況,所以平日裏總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家境殷實的人設。

現在這種情形他哪裏受得了, 簡直想被人打了幾耳光似的, 臉色漲得通紅。

他一衝動, 幾乎脫口而出,“諸位誤會了,我不出這一兩銀子不是因為囊中羞澀。”

“那是為何?”

嚴舉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表現的從容,“其實章秀才是我外甥的男人,我這個做舅舅的在外頭買他的書豈不顯得生疏了?”

燕柳失聲道:“什麽?”

楊伋立刻抓住嚴舉的手,迫切道:“嚴兄,你說的可是真的?”

嚴舉一臉矜持地點頭。

原本已經走到門口的蔣天縱聽見他這話便停下了腳步,他轉頭看著人群中心的嚴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林言哪來的舅舅?

林阿爹還有兄弟?

蔣天縱想了想,朝身後的下人勾了勾手指,等下人湊過來後小聲道:“你去嚴舉家附近打聽一下怎麽回事,速去速回。”

“是,少爺。”

下人拔腿就跑,等他的身影消失後蔣天縱轉身坐了回去,施施然道:“言哥兒我認識,沒想到嚴兄竟然是言哥兒的舅舅,那他的燒烤你一定吃過吧?”

提到林言的燒烤,不少人都開始流口水,話題也被短暫地岔開了。

“言哥兒好久沒來了,上回是他大哥大嫂來送的,聽說他病了。”

“是啊,言哥兒不來,咱們都沒燒烤吃了。”

鎮上有人專門跑到嘉禾村去吃的,但這幫學子忙著溫書,哪裏能抽出空來?

他們倒是想讓人幫著帶,但這麽大熱的天一路折騰回來哪裏還有原來的鮮香滋味兒?

“原來言哥兒就是章秀才的媳婦兒,細細想來兩人確實十分相配,可以說是佳偶天成了。”

“那可不,嚴兄,你家這是要出兩個秀才啊。”

既然嚴舉是林言的舅舅,那他自然能得到章秀才的親自指點,想必今年的院試已經穩了。

難怪人家方才穩坐如山。

突然有人想起了什麽,一臉期待道:“嚴兄,既然你和章秀才是這層關係,那想必他的注解書你都看過了吧,能不能勞煩你幫忙問問他,下本注解書何時會出啊?”

嚴舉扯了扯嘴角,“他平日裏在嘉禾村,我們也不常見到,若是見到我會問他的。”

“啊?”問的人滿臉不解,“有這麽好的老師在,嚴兄為何不多去請教呢?”

畢竟大家都知道,嚴舉已經考了很多年了。

嚴舉咳了一聲,“章秀才平日裏十分忙碌,而且我家弘業正在他家裏呢,我也不好多叨擾他了。”

“倒也是,聽說嘉禾村最近正忙著弄什麽田呢,章秀才整日都在海邊忙活。”

“嚴兄,你家弘業能得到章秀才的指點,想必很快就能考上童生吧。”

嚴舉笑笑,沒說什麽。

他有些心虛,但大家隻當他是謙虛。

嚴舉的神情一絲不差地落在了旁邊的蔣天縱眼中,他一直在觀察他。

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下人去打聽還需要一些時間,蔣天縱便道:“既然嚴兄是章秀才的舅舅,那想必對注解書早就了然於心了吧。大家不妨把方才看書時不懂的地方拿出來,請嚴兄替大家講解一番,也算不辜負今日這次盛會了。”

眾人紛紛相應,爭先恐後地把自己剛才搶時間抄的東西拿出來,等著提問。

嚴舉十分尷尬,別說眼前這本,他連之前的都沒怎麽看過。

章墨遠的注解書一直賣的很貴,他隻能偷偷去書鋪裏蹭著看,還得挑掌櫃不注意的時侯。

以掌櫃對注解書的看重程度,他去十次能看完一頁就算不錯了,還是開頭那一頁。

大家提的問題,他當然不可能會。

蔣天縱看在眼裏,勾唇笑了一下。

大約一刻鍾後,下人就喘著粗氣回來了。

“如何?”

下人湊過來,一五一十地把打聽到的事情說了,他找的恰好就是嚴家對麵的李大娘,李大娘說的那叫一個詳細。

蔣天縱聽完,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

看來還真是報應。

那頭嚴舉已經讓大夥兒迷惑住了,畢竟學問這種事是裝不了的,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嚴兄,你這是怎麽了?”

“莫非嚴兄身體不適,不然為何一個也答不上來?”

嚴舉絞盡腦汁地編說辭,還沒等他想出來,那頭蔣天縱就替他答了,“因為他在撒謊。”

“什麽?”

“蔣公子,你說的撒謊是何意?”

所有人都把視線放到蔣天縱身上,沒注意嚴舉聽到撒謊二字時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蔣天縱一邊走一邊道:“嚴舉的確是言哥兒的舅舅,這一點從血脈上來說倒是沒錯。”

“那你為何說他撒謊?”

“因為……”蔣天縱走到嚴舉麵前,盯著他閃躲的眼神道:“當年言哥兒的阿爹是被他爹娘趕出去的,而且三十年來對他不聞不問。”

蔣天縱刻意省略掉了林阿爹和林父的事,就當沒聽見。

嚴舉嘴唇顫抖了兩下,這種場麵對他這種極度喜好麵子的人來說,簡直無異於被當眾扒光了衣裳。

蔣天縱繼續道:“你們猜猜,嚴家爹娘為何突然想起了這個被自己丟棄三十年的哥兒?”

有人試探著答道:“難道是因為言哥兒嫁給了章秀才?”

蔣天縱笑笑,“隻答對了一半。”

“我知道了,他們看上了言哥兒掙的銀子,誰不知道言哥兒生意好?”

“沒錯,事實就是如此。”

蔣天縱一字一句道:“嚴家爹娘得知鎮上賣燒烤的林老板居然是林阿爹的哥兒,便動了打秋風的主意。等他們到了嘉禾村,又得知言哥兒的相公居然是章秀才,這下他們可樂壞了,這可是雙喜臨門哪。”

“嚴兄,我說的對嗎?”

嚴舉終於醒過神來,他抬眼惡狠狠地瞪著蔣天縱,“蔣天縱,你家與我爹娘有舊怨,可我爹娘都這樣了,你為何還要編出這種惡毒的說辭來詆毀他們?”

蔣天縱笑笑,“我說的對與不對,大家隨便去打聽一下自然就清楚了,不用我詆毀吧?”

說完他看了眼燕柳和楊伋,意味深長道:“嚴家這種德行,互保一事你們不用再考慮考慮麽?”

嚴舉立刻看向燕柳和楊伋,眼裏滿是恐慌。

若燕柳和楊伋這個時候退縮,那其他人誰敢同他互結互保?

若沒有人同他互結互保,他下月的院試怎麽辦?

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燕柳和楊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燕兄,楊兄,你們不要聽他胡說!”

燕柳幹笑了一聲,表情僵硬道:“燕兄,你今年還是找別人吧,對不住。”

楊伋也趕緊附和道:“對不住,燕兄,我考了這麽多年,實在賭不起了。”

他賭不起,誰能賭得起呢?

院試三年考兩次,錯過了這次就要等後年了。

更何況若真因為嚴舉被連坐,那可不是失去一次考試機會的事,嚴重的話可能終生無法再考了。

誰敢賭?

嚴舉非常清楚,所以這一刻他絕望到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燕柳和楊伋說完就趕緊拿上自己的書跑了,緊接著一個一個,屋裏的學子們迅速跑了個幹淨。

隻剩下蔣天縱和嚴舉。

蔣天縱冷冷一笑,“多行不義必自斃。”

說完他也轉身走了。

嚴舉一下子癱軟在地,他知道,他的科舉生涯到底為止了。

不光是他,嚴弘業的也是。

當今聖上十分重視孝道和親情,現在他爹娘拋棄哥兒的事傳揚出去,別說互結和具結,他連名都報不上去。

林阿爹把嚴弘業送回去後,順路在鎮上買了需要的食材帶回去。

剛剛發生的新鮮事傳揚的最多,林阿爹去了幾家鋪子後,慢慢地就把事情拚湊了個大概。

他沒去搭話,沉默地付了銀子就出了鋪子。

對於嚴舉和嚴弘業,他並沒有抱歉之類的情感,畢竟這跟他無關。

而且害他們的也不是他。

林阿爹整理好買來的食材,然後一躍坐上牛車,朝嘉禾村的方向走去。

很快鎮子就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林阿爹越走越輕鬆,臉上也慢慢露出了笑容,好像曾經那些不堪的往事正在隨著這趟行程逐漸遠去。

等到看見嘉禾村村口的那棵大榕樹時便徹底消失了。

林阿爹長長地舒了口氣。

*

紀高馳的信五日後終於回過來,林言趕緊湊上去,急道:“他怎麽說?”

旁邊的林大嫂笑著打趣他,“小章都沒打開呢,瞧給言哥兒急的。”

林言恨不得自己上手去撕信封,他的野生稻種啊。

還有十幾日就要進八月了,野生稻也快成熟了,萬一中間出了岔子被人提前給糟蹋了,他可要心疼死了。

章墨遠一目十行,看完以後就把信遞給林言,林言掃了一眼,催促道:“我不識字,他說了什麽?”

章墨遠笑笑,“紀高馳說他已經修書快馬加鞭地送去袁州了,回信大約需要十日。”

林言啊了一聲,“還需要十日啊?”

等回信送來他們這邊再派人送過去,一來一回等他拿到稻種還不知道得什麽時候。

雖然拿到手了也得明年四月才能種下去,但總歸早點拿到手才能安心嘛。

那一大片野生稻就這麽長在那裏,袁州又離得這麽遠,林言實在無法安下心來。

章墨遠看出他的想法,提議道:“我親自去一趟袁州吧。”

林言一愣,“啊?”

章墨遠解釋道:“除了帶回稻種以外,我還想親自去看一看野生稻的環境,帶些泥沙回來簡單地做一個比照。”

林言有些遲疑,“這樣確實比較穩妥,可是你今年不用考試麽?”

關於參加鄉試林言一直沒問章墨遠,畢竟書裏他就是今年參加的,還中了頭名。

但袁州這一來一回的,他去省城肯定來不及。

快馬加鞭都趕不上。

章墨遠還沒開口,林大嫂先笑了,“小章今年不打算去省城啦。”

林言:“……”

他看了眼林大嫂,然後瞪著章墨遠,“我為何不知道?”

章墨遠無奈地笑,“你現在懷有身孕,我怎麽能丟下你去省城?當初我說了那麽多,你還沒聽出來麽?”

林言仔細回想了一下,當初查出有孕之後章墨遠好像確實說過一些規劃,但他當時腦子裏壓根就沒想起科舉這回事。

章墨遠輕哼了一聲,“現在想起來了麽?”

林言幹笑了一聲,開始甩鍋,“你看你,也不說清楚些,我懷孕了腦子就轉不動了嘛,下次你記得把話說清楚些。”

林大嫂噗嗤笑出了聲。

等章墨遠回屋去收拾行李,林言就走到林大嫂麵前,小聲道:“大嫂,你是何時知道的?”

那些規劃章墨遠可隻說給了他一個人聽。

林大嫂正色道:“在你們成親前那晚,阿爹問起他的想法,小章為了讓阿爹寬心,主動說三年後再參加鄉試。”

林言點頭,“原來是這樣。”

林大嫂眨眨眼,“是呀,難道你不覺得奇怪麽,你懷孕的時間和成親的時間對不上,阿爹都沒驚訝。”

林言:“……”

他怎麽把這事兒給忘了。

林大嫂顯然沒注意到他的震驚,自顧道:“那晚小章也說了這事,我們才知道原來爹那晚真的給你下了那種藥,我覺著小章說完這事後,阿爹和你大哥他們都變了不少。”

因為章墨遠把這事說開,林阿爹和林大哥他們才意識到先前的忍讓帶來了什麽。有了這個鋪墊,章墨遠才把林父在賭坊裏頭簽了死契的事說了。

林大嫂看了眼林言,“其實那晚小章隻說你中了藥,後來你懷孕了,我們算算時間才知道你們那晚……”

林言臉有點紅,“他怎麽什麽都不告訴我。”

林大嫂語氣裏滿是羨慕,“怕你操心吧,他把該想的事情都趕在你前頭想完了。”

和章墨遠比起來,林大哥簡直就是個傻大個。

林大嫂默默歎了口氣。

林言回屋時,章墨遠已經收拾的差不多了,林言順嘴道:“收完了?”

章墨遠嗯了一聲。

林言輕咳了一聲,“我都知道了。”

“知道何事?”

“就,就你跟我阿爹他們說的事。”

章墨遠想了一下,結合林言的表情,想起來了。

其實當時那些話他也並非刻意去說,大多隻是順勢而為,若那晚不說林言中藥的事,之後林言懷孕他也能圓回來。

“嗯。”

林言急了,“你在我阿爹麵前不是挺能說會道麽,怎麽現在就知道嗯呀?”

章墨遠笑了,他把林言拉過去,“不必覺得感動,我隻是做了我本應做的事而已。”

“那你今年不參加鄉試,真的沒問題麽?”

林言有點擔心會影響到章墨遠的事業線。

章墨遠淡淡道:“其實呢,我對做官並無執念,相比起京城,我倒覺得和你在嘉禾村這裏更為自在些。”

上輩子他一路高中狀元,然後幾經沉浮,在朝堂紮穩腳跟,不過是因為沒有旁的事可以做罷了。

而且做了一輩子的官,他也有些膩了。

林言有些驚訝,光看書他還以為章墨遠是一個有野心的政治家呢,沒成想他骨子裏居然更喜歡這種田園生活。

其實他自己也覺得這種生活更好,當官有什麽好的,整天爾虞我詐的。

隻是章墨遠在書裏可是做了不少事情,光是賑災就賑了好幾處,雖說章墨遠不去,也有別人會去,但林言私心裏覺得,沒人會比章墨遠做得更好。

“那什麽,做官能為百姓做事呢,若你做了官,咱們也不用事事去求紀高馳了,對吧?”

章墨遠笑了,“你希望我去考試?”

林言掙紮了一下,折中道:“要不,咱們三年後再去試試,先把圍海造田做完。”

章墨遠點頭,“聽你的。”

林言鬆了口氣,還好,沒有耽誤這本書的主線。

兩人又說了幾句,章墨遠就出門了。

他打算帶著幾個水利師一道過去,所以要提前安排好海邊的一應事務。

等他忙完回來,林言還沒睡,坐在桌邊寫字。

“怎麽還不歇息?”

林言其實已經很困了,寫字也隻是為了提提神。

“我想等你回來,同你說幾句話。”

章墨遠明天一大早就出發了,那會兒林言都還沒醒呢。

這一去怕是要一個月才能回來。

章墨遠頓了一下,而後才道:“等我沐浴回來同你說。”

“好。”

等章墨遠出來時,林言已經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半眯著眼睛,視線朦朧地看著章墨遠。

章墨遠就小聲地對他說自己的安排,越說越慢,越說聲音越小。

直到林言徹底睡著。

章墨遠低頭在他額上碰了碰,然後抱著他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