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

這句話後,虞渢總算是將京都急傳至楚那封顧於問的親筆密信拍在案上,唇角微微卷起。

因為古秋月剛剛已經得準站在一旁將大致內容睨了一回,是以才忍不住對聖上堅持出兵的念頭表達憂慮,他倒不是擔心大隆與西梁之間的邦交,作為商人,也沒有更深層次地操心戰事爆發是益是害,隻不過單純考慮營救楚王妃的計劃會徒生變故,這時聽王爺胸有成竹卻簡短的四字,倒像是早有所料一般,不覺愕然。

虞渢卻沒有解釋這話的涵義,隻是不急不緩地說道:“你說的可能不會發生,我估算著,朝中這時已有定論,不定讓我出使西梁的詔書已經在途中,短則半月最長也不過一月,咱們便可啟程。”

古秋月越發愕然,但他沒有追問其中關竅,何以兩相聯袂支持興兵但最終還是會有和談之令?

隻要朝廷決意和談,那麽鎮守楚州的楚王自然是出使的不二人選,畢竟王爺身為宗室,相比朝臣更有與西梁王協商軍務的顯重身份,楚州緊鄰銅嶺關,又占了地利,天子大可不必再廢周章讓使團千裏迢迢趕來,隻要一封詔令急傳,楚王不出兩日就能將國書送抵西梁邊關。

古秋月隻是暗忖,未知天子與眾臣得知兩盟之爭竟是楚王為了救王妃脫困一手策劃,該是怎麽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這樣的事,怕是連戲本子裏都編排不出吧。

古秋月頗顯興奮,竟暗暗期待當王妃歸國,接下來也許會發生的一場勢如水火的對峙,說不定就“天翻地覆”!

若放在兩年之前,古秋月想也不敢想自己會牽涉進這麽一件百年難遇的決要大事,他這一生,也算轟轟烈烈了一回。

“奸商”居然毫不懷疑接下來的計劃會步步穩妥的按照麵前這位與他年齡不相上下的青年顯貴布置那般發展。

古公子壓根沒有也許會麵對風雲難測、險象環生的心理準備,忐忑不安的情緒從未出現,隻有意氣風發與摩拳擦掌的莫名興奮。

雖然他也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參與核心計劃的可能微乎其微,並不會產生關鍵效用,基本等王妃回到楚州,他就算功成謝幕,隻需旁觀。

但旁觀足矣。

所以古秋月便即養精蓄銳的等待著聖令抵楚,當半月之後,他聽說“王爺接旨”時,也莫測高深地微笑道:“果然如此。”

又說西梁,旖景自從得了虞渢的密信後,故然一邊維持與大君友好卻不失“禮數”的周旋,一邊盤算著將白衣侍女們從身邊打發殆盡,可巧問得西梁素有“秋狩慶禮”的盛典,而大君又頗帶期翼的希望旖景這回能心甘情願地隨他一同出席時,她也就猶猶豫豫的點頭應允,順理成章的重拾騎射劍術修煉,不求在秋狩時嶄頭露角,起碼不能太過丟人引來嘲笑,被人冠以弱不經風、百無一用的諷言。

這也沒讓大君生疑,他本人就“領教”過旖景的騎射,雖說不幸誤傷,但也曉得旖景從前是拉得動弓箭的身手,眼下雖不記前事,但大君相信旖景既然對琴棋書畫保持著“下意識”的熟知,自然也會“召喚”出對騎射本領的覺醒。

事實證明旖景的騎射果然不盡如人意,遠遠不敵四藝的諳練——當然如是,自從旖景嫁人,一直忙著各種勾心鬥角、算計布陷,四五年間幾乎連踩鞍跑馬的機會也是屈指可數,更休提拉弓引箭,早中止了閨閣時日日修煉的好習慣,如今也就隻能保持不被疾奔的坐騎甩下鞍踏,別說騎射,便是站著不動瞄準,十箭之中,也不可能有正中靶心的準頭,能把羽箭紮在邊角上已經不錯了。

於是十分需要“教官”陪練指導。

當然首選不會是親兵們,盡管這在西梁不算違禮之事,但大君到底是在大隆土生土長,若非萬不得已,還是不希望外男與旖景過多接觸,而大君本人又要操忙各種政務,不會有太多閑睱親自指導,故而,白衣侍女們就勢必擔當起這件讓她們極為不耐的差使。

眼看數日過去,夫人毫無進益,並且日益焦躁,以新厥、舊辭為首的白衣表示出比夫人更加焦躁的態度。

這一日眼見旖景因為難看的“戰績”又將一把雕弓摔在地上踐踏,居然提出要她教習劍術時,新厥摁捺不住了,絞著眉頭說道:“夫人還是先練好箭術吧,秋狩時也不可能拿著長劍與獵物近搏。”

這話本來也合情合理,兼著新厥即使上回被薛夫人喝斥教訓了一番,旖景往常也沒糾正她的言行,白衣們已經習慣了當人一套背人一麵,對旖景的懦弱習以為常,非但沒有漸漸尊重,反而越發鄙夷,橫豎這時大君也不在場,旖景又從來不會介意她們的態度,新厥並不覺得自己的話以卑犯尊。

但旖景今日偏就斤斤計較了,柳眉一豎:“怎麽,你敢違令?”

呸!你以為你是誰,即使將來成了太子妃,也抹煞不了奴婢出身的事實,往常在咱們麵前大氣不敢出,隻知道在大君來時奉承討好,以示溫婉賢德,怎麽著,眼看著就要飛上枝頭,覺得腰杆子硬了不成?——被有心放縱慣得無法無天的新厥頓生怨憤,但她還有理智,沒把肚子裏的話付諸口舌。

新厥十分不屑地翻了翻眼瞼,把手一伸,接過“同僚”遞上的長劍,“鏘”地一聲出鞘,手臂一揚,劍鞘就拋向一旁被人漂亮地接個正著,同時淩空一躍,手腕一轉,挽了個炫目的劍花,然後翻騰跳躍劍光如練,一套威風赫赫的劍法有如行雲流水。

收勢時,新厥英姿翊爽,她得意的微仰下頷:“夫人可看清楚了?”

“沒,再舞一回。”旖景人已經坐在樹蔭下設著的軟錦窄榻上,托著一盞茶水,那神情有如剛剛觀賞完了一場猴戲。

新厥頓時覺得受了侮辱,其餘白衣也認為旖景這是心意責難,個個麵若冰霜。

“舞得慢些,最好每招每勢停頓數息。”旖景微挑眉梢:“這樣我才能記得清楚,不過你這劍舞好看是好看,但不知是否有切實效用,我上回看大君與薛東昌過招,怎麽沒這麽花哨?”

旖景不同以往的輕慢跋扈徹底激怒了新厥,她有心要給不知天高地厚這位“侍妾”好看,她就不信,西梁王室真能容忍婢女出身的狐媚子位及國後,說不定隻是為了安撫大君,不定哪日就會一碗死藥下賜!

再者,今日盤兒與夏柯都不在這處,唯有白衣,就算這位要去大君麵前告狀,她也有法子讓之有理難出口,落得個任性刁蠻的印象,說不定大君就此識穿這妖女的真麵目,打消了將她扶正的念頭。

新厥原本就是這批白衣侍女當中身份最尊者,她可是貴族嫡女,倘若不是家族當初得罪了慶氏,不得已要對王族示好,也不會送她入選白衣,她是得了薛國相的親自指點,將來服役期滿,說不定能婚配宗室子弟,便是大君,看在薛國相的顏麵上,對白衣們也多有寬待,忍辱負重地侍候這個妖女已屬屈辱,哪還能忍她當麵刁難。

再者新厥也聽說了王後對“倩盼”多有不滿,決不會放任她仗寵而驕,這位想要刁難白衣,還真得拈量拈量份量。

可憐薛國相當初精挑細選的二十名白衣侍女,出發點是堅決不可能被兩姓收買,而忠於大君,但從沒往侍候“侍妾”的方向培養,教會她們在身份卑微者麵前也要貫徹奴顏婢膝,又被旖景有意縱容,眼下的新厥完全忘記了“本份”。

事實上西梁別說從沒出現過刁蠻跋扈的侍妾,就算後宮內命婦,隻要不是王後,雖然身份上要好出一些,可也沒有跋扈的底氣,得了白衣侍女們以供使喚,大多會引為殊榮,故而對白衣們諸多倚重,刁難者甚少。

於是新厥決定爆發了。

但她到底是受過專業訓練,並沒有當場撒潑。

她隻是傲驕的笑了:“這套劍法決竅就是快字,屬下慢不下來,夫人若有質疑,不知可願親自指教屬下?”

這就邀戰了?旖景其實沒想到新厥會膽大如此,她頂多以為此婢會大感羞辱頓足而去,然後她再以此為由任性上一回,最好是造成白衣們“眾口鑠金”讓她百口莫辯,集體下發“不敬”的帽子,侍機把高傲的白衣打發給虞灝西親自使喚,換上一撥不那麽尊貴的奴婢。

西梁人即使尚武,還不至人人習武的程度,就婢女而言,習武者也隻有白衣,薛國相能訓練出這二十個忠心耿耿已屬不易,虞灝西不可能再換一批不知根底的白衣貼身侍候她,她的目的是在綠卿苑裏換上一批普通奴婢,足以使喚,並不需要孔武有力。

因為虞渢的計劃有兩個關鍵,一是讓她從大君府順利脫身,其次就是從大京城脫身。

若有這些白衣侍女在旁,她無法徹底擺脫遁入密道,就算有衛冉內應,憑他一人也不可能力敵眾多白衣,到時倘若糾纏打鬥,勢必引來親兵侍衛,那就更不可能順利脫身。

虞灝西不知密道一事,他會以為隻要有外院親兵侍衛,不讓旖景有出門的機會,即使內宅婢女並不習武也不足為慮。

旖景自認可以達成目的。

所以她欣然應戰:“我從前受大君指點,也習得一套劍法,還從無用武之地,也不知道究竟管不管用,今日試練一番也未嚐不可。”

這當然是假話,劍法其實是小姑姑親授,但旖景以為虞灝西既信她仍熟四藝,那麽突而想起了從前的劍法也在情理之中,因想不起是誰所授,當然可以歸於“大君指點”。

於是兩人拉開架勢。

旖景也想英姿翊爽一把,把手一伸,卻沒接中舊辭拋過來的長劍,眼睜睜地看著“咣當”一聲險些砸中腳背。

兩三白衣已經忍不住笑出了聲,稍微穩重一些的也是無聲抖著肩膀。

旖景麵不改色的拾起長劍,緩緩出鞘。

她當然不可能力克新厥揚眉吐氣,別說生疏了四五年,就算日日熟練也決無勝算,但旖景很有把握,能把自己嬌嫩的胳膊送上前去,讓新厥避無可避,因而見血。

新厥再怎麽狂妄,也沒有“殺傷”旖景的打算,無非就是想“一擊而中”讓旖景手中長劍脫手,狠狠地羞辱一番狂妄自大的某人,一出胸口鬱氣罷了。

是以,當新厥嬌叱一聲遞劍直刺,打算逼得旖景手忙腳亂,她好重重一擊時,卻不防被人避開,反而斜刺過來,已是大詫,下意識間,一躍而起劍鋒一掃。

見血了!

旖景驚呼一聲,長劍脫手,紗衣上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全場靜寂。

旖景正想演得再轟烈一些,翻著白眼昏厥,哪知竟被新厥先發製人——

“你陷害我!”

好吧,竟然被人拆穿了,那麽就省卻了許多不必要的矯情。

旖景微微一笑,然後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