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後的天氣依然晴好。

隻西風漸涼,悄無聲息地送走了盛夏的酷熱,及到中旬,終於下了兩日綿綿細雨,蒼翠的碧葉便在數夕間染上了秋意,蕭蕭而落,枝頭玉蘭香凋,遠山上的紅葉卻開始燦爛起來。

平安坊內的一處高閣裏,錦衣玉笄的貴胄臨窗而坐,目光透過屋簷下漸次的滴雨,望向遠天一層薄濕的陰雲,手邊一盞湯色金黃的茶水,有白煙淺蘊。

一聲門響。

虞渢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看向穩步而來的少年。

這少年大約十五、六歲,青布裋褐,發束布巾,儼然是酒肆跑堂的裝束,這時卻並沒有卑躬屈膝的討好,舉止仿若士人,環手一個長揖。

“稟世子,屬下已經察明,在東側雅室裏與紀巍見麵的是六皇子府的幕僚。”

虞渢微微頷首。

那少年等了數息,見世子沒有囑咐,又是一揖退了出去,迎麵瞧見幾個錦衣郎君踩著木梯上來,一臉是笑地迎了上去,儼然就是個跑堂。

須臾,再是一聲門響,魏淵走了進來。

“早料到紀巍身後有人,想不到卻是六皇子。”待魏淵落坐之後,虞渢說道。

“六皇子?”魏淵微一揚眉,須臾便笑:“世子真沒想到?也隻有六皇子與徐家才會想出這樣的損招了,包都司鎮守歸化功勞赫赫,竟企圖用這麽可笑的罪名將之處死。”

虞渢微微一笑:“秦相放縱紀巍幾個跳梁,原來是一石二鳥之計,雖六皇子還不足以讓四皇子重視,可讓聖上曉得他的野心,對四皇子有益無害。”

“要據實上報?”魏淵微微蹙眉:“這未免會牽涉儲位之爭。”

虞渢一歎:“聖上既然讓察,當然是要據實上報的……呂簡是否已經動身?”

歸化包都司一案,呂簡最終還是上了奏本,當然不是和紀巍找的那幾個言官聯名,也並非彈劾包都司,而是上請聖上嚴察此案,先探明包都司下令射殺俘虜究竟是因事發急迫無可選擇,還是在能夠避免的情況下草菅人命。待明了真相,再決定包都司是否當罪,才算不偏不縱。

其實歸化邊軍裏早有天察衛暗探,聖上已經明了包都司並無罪責,卻依然準了呂簡所請,並授他為欽差,往歸化察明真相,無非是要考察呂簡,看他能否當得重任。

“正是今日動的身,都察院有禦史送行,也有些在背後暗罵呂簡不識抬舉。”魏淵顯然才看了場鬧劇,這時一邊喝著茶,一邊揚著唇角微笑。

“不消說,定是紀巍聯合的那幾個心裏不服。”虞渢搖了搖頭。

“他們正罵得起勁,就有吏部調令下來,調任他們去地方‘曆練’,最高也就是員縣令,甚至有去邊城任主薄者。”魏淵說道。

聖上雖未察明紀巍身後的人,卻已經對幾個心懷私欲的禦史動手,他們的品階雖說不高,但因在都察院,有彈劾百官之責,職權極重,這回下調去地方,其實就是貶斥了,若識相些,在下縣做出政績,或許能保住頂上烏紗,若還不自省,去職入罪隻是遲早。

“隻六皇子把手伸到邊軍,聖上豈能容忍?”魏淵不無擔憂。

虞渢卻不以為意,淺啜了一口茶水:“麗嬪父兄自從上回丟了官,一直賦閑,又並非世宦之家,不足為患,應是六皇子意欲籠絡言官,但都察院多數是秦相門生,位高權重者他也籠絡不上,也隻有諸如紀巍這類不高不低,見風使舵者才會被他籠絡,邊衛軍官多從皇室親軍選派,無朝廷軍令,不得擅離守地,六皇子再是愚鈍,也曉得這一規定,他這回助紀巍小舅子爭圖都司一職,不過是想籠絡紀巍罷了,其意並非軍權,紀巍也還沒有別的野心,不過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讓小舅子在軍中得到擢升而已。”

魏淵想了一想,這才釋然:“就擔心在這節骨眼上生亂,既是如此,聖上應當暫時不會插手皇子們的明爭暗鬥。”

虞渢卻想,大隆建國僅三十餘載,眼下各方軍衛,大多是從龍有功之勳貴掌握,而戰火平息,天下清平也就是十餘年間,天家一時還未有機會整頓兵衛諸將,但舊年金逆一案,袁起欲反,已經讓天子生防。

待吏製革新,皇權增強,接下來就輪到完善軍製。

眼下在軍中聲威赫然者,當推衛國公府與楚王府。

高祖、太宗與當今天子三代帝君都對兩府甚是倚重,正是如此,或許將來才越讓天家忌憚。

衛國公應是也有這層顧慮,雖仍掌京衛,卻讓嫡長子蘇荇從文官一途。

當今天子應還不至忌憚兩府,不過將來新帝卻十分難說,而就算兩府有意示忠,甘願卸權,新帝也許仍會忌憚兩府在軍中威望。

若想保家族太平,兩府不得不涉入儲位之爭,隻有再得新帝信任,方才能在適宜之時,交卸兵權。

想到這裏,虞渢不免輕揉眉心,隻因他這時也看不懂天子心意,究竟屬意哪位皇子,似乎對太子仍有期望,又密切注意著幾個皇子之間的明爭暗鬥,可就算懷疑四皇子謀害儲君子嗣,也隻是小懲大戒,並未深究。

實在是君心難測。

還是得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至少眼下,並非交卸兵權的時候。

一陣沉吟之後,虞渢又交待了魏淵幾句,便出了這處酒肆。

秋雨未住,長街浸濕,西風入襟多少帶著些寒意,虞渢攏了攏肩上錦披,一邊踩著鐵鐙上車,一邊囑咐去戶部衙門。

跟著紀巍彈劾守將的幾個言官既然已經受貶,想必紀巍的京官之位也是朝不保夕,聖上就算為了不讓六皇子涉入太深,也會對紀巍小懲大戒,那麽,他也到了時候去戶部“警醒”一二。

剛過正午,韓尚書與兩個侍郎將將也在外街用了午膳回來,正一人捧著盞茶閑談,聽說楚王世子駕臨,麵麵相覷一陣,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一番寒喧,虞渢才說起來意。

“今秋各部推舉任官的名單已經遞至中書省,聖上令內閣抽察,我看了看戶部上遞吏部之考評,新晉的幾個吏員績評與事實卻不相符。”

一聽這話,韓尚書登即緊張起來,心裏卻實在孤疑。

今秋考評,戶部入職者不過是八品以下的吏員,都是國子監生員經觀政考核通過,對於這些低品職官,往年隻要各部推舉,吏部通核,中書省一般不會挑剔,聖上更不會觀注,怎麽今年,竟驚動了內閣重臣核察?

虞渢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幾個戶部長官,又是輕輕一笑:“聖上已經詔令複行科舉,實施官製改革,對入職考評自然關注,盡管你們戶部這回入職的吏員皆為八品以下,內閣也不敢疏怠,哪知一察……其中一位監生,自從觀政以來,怕是連戶部衙門都沒來過幾回,倒是同幾個主事常常出入怡紅街,稱兄道弟,交情甚篤,不知此人可當真精通戶部政務,足以授官?”

並未點明那人是誰。

韓尚書當然也不會愚鈍到追問那人名姓,連忙詢問兩個下屬:“秋舉一事我交給二位主理,可有這般荒謬之事?”

正因這回秋舉入職者品階不高,左右侍郎哪會親自審核,都是交給各自下屬督辦,這時自然也答不出個醜卯來,囁嚅一番,道罪連連。

“官製改革正行,諸位還當謹慎,名單我已經交回吏部,想來這三兩日就會有人尋各位核察,相信韓尚書會認真處置。”虞渢說完這話,並不多留,道辭而去。

紫檀車直入皇城,在正陽門前停下,虞渢頂著濛濛細雨入宮,到禦書房稟了紀巍與六皇子府幕僚來往之事,天子果然不置可否,虞渢回了內閣當值的文淵閣,與蘇大學士議了一陣各府州官學的細節,就見蘇荇跟了進來,說聖上召了吏部侍郎,下令將紀巍調去康平任縣丞。

非但是苦寒之地,更是人煙稀少,紀巍這次被貶比那幾個禦史更狠。

“聖上真是……紀巍本來就有老寒腿的毛病,這回可慘,唉。”蘇大學士歎氣,眉梢眼角卻盡是笑意。

包都司也算是老國公之舊部,蘇大學士其實是在表示興災樂禍。

內閣學士一般申正即可辭宮,但今日聖上又召了兩個閣部議事,待虞渢與蘇轢出了正陽門,天色已經昏暗,雨勢似乎有所加急,蘇轢便邀虞渢一同在附近用膳,待雨勢稍緩再回王府,卻被虞渢拒絕:“祖母因著這場秋雨,不慎染了風寒,前日起就有些發熱,旖景在榮禧堂侍疾都已兩晚,我得趕回去看看。”

蘇轢聽說老王妃身有不適,忙問可請了禦醫,當知並無大礙後才稱萬幸,反而催促著虞渢快走。

哪知虞渢才到王府門前兒,便聽門房稟報,說有個訪客已經候了足一個時辰,王府聲名赫赫,也常有前來投帖拜訪者,多數都由屬官接待,這位勞門房特意通稟,應是堅持要見世子本人了。

虞渢心裏牽掛著老王妃,又擔憂著旖景累了兩日怕吃不消,有些不耐煩,接過帖子一看,見上頭寫著古秋月的名諱,想起是殷永的表弟,並不願見,隻交待了灰渡讓晴空應酬了事,換了軟轎到榮禧堂,才聽祝嬤嬤說了老王妃服了太醫院的藥後,體溫已經降了下來,半下午時用了一碗白粥,比昨日精神了許多,才硬勸了旖景回關睢苑,老王妃也剛剛歇下。

虞渢略微安心,不好打擾老王妃,返身回了關睢苑,問得旖景回來後沾著枕頭就睡熟了,春暮深怕擾了她休息,這時還沒讓擺膳。

又聽晴空來稟,竟說古秋月是為了胡家巷子宅子的事來見,他作不得主,隻好讓古秋月稍候,來討世子主意。

虞渢心中大覺訝異,這才請了古秋月到外庭麵談。

又說古秋月,自從那回與虞渢在西郊巧遇,一門心思就想巴結,他倒不想入仕,興趣是在商事,若與權貴有了來往交情,當然也是大有助益,得知表兄殷永得了世子看重,糾纏了好些日子,讓殷永遞帖子拜會,卻被殷永毫不猶豫拒絕。

古秋月找不到旁的門路,正感沮喪,不想卻有天賜良機。

於是今日壯著膽子遞了名帖,這會子跟著晴空到關睢苑,一路四顧,隻見遊廊轉折,院落重重,草木扶疏,亭閣錯落,竟走了足足一刻,才進了關睢苑的正門。

暗自嘖舌不已。

晴空將他帶到門旁花廳,這才入內稟報,古秋月坐了一陣,忍不住到門外廊子裏站候,觀賞著暮色下秋雨中別有情致的園景。

忽聞一聲:“秋月”。

隻見長廊那頭一名身著梅色比甲的少女款款行來,不覺呆怔,環手一揖:“姑娘如何識得在下?”當看清少女眉目俏麗,心卻莫名地跳得倉促起來。

那姑娘卻也是一呆,她剛才隔得遠,古秋月站的地方也有些幽黯,隻模糊看見一個身形,哪知竟是外客,忙福了福身,不及解釋。

古秋月便聽身後又是一聲輕脆:“夏柯,你專程來迎我?”

原來今日秋月奉命去國公府送莊子裏新收的蔬果,得了半日假,與從前要好的丫鬟閑話到傍晚才回來,夏柯卻是因為世子囑咐去楚王書房遞個物什,正巧見她,才出聲喚住,不想卻讓古秋月誤解。

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古秋月倒不尷尬,照樣衝秋月一揖:“可巧,姑娘竟與在下同名。”

夏柯又打量了古秋月兩眼,隻微微一笑,便對秋月說道:“老王妃退了熱,世子妃下午回了關睢苑裏,我手裏有差事,屋子裏就隻有春暮在,你快去支應著。”又衝古秋月福一福身才往外走。

秋月卻瞪著雙秋波目,打量了古秋月好一陣子,直將人看得緊張起來,才卟哧一聲笑道:“郎君怎麽也叫秋月,這可是女子的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