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施德的心急如焚,多數勳貴卻不以為然,言論如下——

“楚王世子不過乳臭味幹的少年,知州也太小題大作了些,就算他去了郫南,能察得出個什麽底細?”

“正是如此,工部那些個大小官員,有幾個沒從這事裏落到好處,把我們捅了出來,他們更落不到什麽好處,世子要察就察,他一個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就算有些才名,也是筆墨功夫,還能參透這地方上的實務?”

“此事可不光光涉及並、朔兩地,就連京都貴族也不乏獲利之人,俗話還說罪不罰眾呢,再說,咱們手上可是有地契,蓋著州府官印,就算捅了出來,也是合法。”

“不妨事不妨事,與其計較郫南一地,知州莫如給咱們透一透底,那黃花蒿的事究竟如何?咱們可都是聽了金相的許諾,才投下這麽大筆銀子,這事才算是擔著風險呢。”——問這話的,是並州衛指揮使,這時多數勳貴已經告辭,堂內隻餘他並幾個手下的千戶。

施德隻好又將謀算詳細解釋了一回,再三警告:“此事不比水患,若稍有透露,陪了銀子還是小事,聖上一旦追究,我這個知州便是首當其衝,甚至會牽涉金相。”

眾人自然賭咒發誓,定要與金相風雨同舟,得知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當中,心滿意足地回家等著天降橫財了。

隻施德還不放心,要知郫南一旦事敗,他與金相可擔著匿災不報的風險,天子罪不罰眾,赦的也隻是占地的勳貴世家,可饒不過為此匿章,置國法不顧的當地知州,與朝中丞相。

豈知正心懷忐忑,愛女蘭心又尋來質問:“父親不是說世子會住咱家的麽,如何去了公主府安置?”

施德更是沮喪:“我哪料到如此,眼下也顧不著你的事兒,咱們一家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施蘭心忙問仔細,聽後卻也不以為意:“就算世子能察明郫南實情,還得顧及著許多厲害呢,再有一說,占地是占地,瞞災是瞞災,兩者不能相提並論,父親早有安排,世子難察實據,又怎會空口輕斷父親與金相違法瞞報,這欺君可是大罪,世子能不知慎重二字?而眼下朝局,聖上對秦相已生戒備,哪裏會為此治罪於金相?金相隻要安全,父親何須擔憂,與其操心這個,還不如想想怎生讓女兒與世子結交。”

自個兒盤算了一通,計上心頭,細細地將籌謀道來,聽得施德拍案稱絕,連聲盛讚女兒聰慧,當即按計安排。

又說世子虞渢,車馬不停,當夜即至郫南,先是與那暫且接管縣務的縣丞碰了麵。

問起縣令是否瞞災之事,那縣丞卻也沒有一口咬定,隻稱縣衙諸吏,並未得縣令囑咐,往並州城通稟災情,至於那主薄,也稱未得縣令奏章,送往驛傳去京。

兩人神情甚是閃爍,就連晴空目睹,都覺得事有蹊蹺,更何況虞渢。

但是,隻作不察。

也沒有再細問堤防一事,而是走防災民,卻問得了不少事情。

因郫南、湯縣本就相鄰,施德為統一安置,將受災百姓集中於郫南縣城,住的雖是臨時搭建的竹舍氈帳,雖有些簡陋,可災民們已經十分滿足,說起兩縣縣令,災民更是為之不平。

“自從遭災,縣令大人就替小民們置了遮風擋雨之處,口糧粥湯也不曾斷給,又下令衙役吏員招募壯丁,搶修衝毀之河堤,若說兩位大人隱瞞災情,那是萬萬不能。”

“兩位大人極為重視堤防之事,因著郫南本屬險灘,地勢偏低,隻要燕江、南江任一水位漲高,定河必然湍急,河水往下,郫南、湯縣便是首當其衝,故而縣令大人年年都極重築堤防汛一事,咱們可都是有目共睹。”

“自從暴雨下來,縣令大人下令在堤畔設了汛察,由裏長安排值守,這回若非通報及時,多數人尚在睡夢之中,又怎會及時避於高地。”

“說來也怪,小民曾聽家中祖輩說起,郫南一帶雖處險灘,前朝那回洪澇卻是安然避過,不知今年這場洪水為何造成了水淹之勢。”

有人連連歎息:“都是天意,自打去年冬季,才下了一場小雪,兩日就收了勢,可不奇異?又有四月才過,不少人就生了怪病,高燒不斷,嘔吐不停,起初還擔心是瘟疫,不想疫病所又說不是。”

虞渢一聽這話,頓時全神貫注,追問仔細。

“起初是莊子裏有一兩人患疾,原本以為是傷風,自己去藥鋪抓了副藥煎來服了,不想病情加重,眼看就要不治,家裏人這才著了急,去請了大夫,哪知那大夫一看,聲稱是瘧疾,把咱們可嚇得不輕,州城疫病所來了醫官,將人隔離他處,後來說是風寒,耽誤了治療,拖得嚴重了,那兩人卻也命大,還是活了過來,咱們這才安心,那個起初誤診的大夫,還被追究了個蠱惑人心,挨了數十大板。”

“今年患風寒者甚多,光郫南就有不少,有的實在沒錢請醫,拖延著就丟了性命。”

虞渢又問:“難道就僅僅隻有那大夫診斷為瘧疾?”

“可不是嘛,定是他醫術不佳,才誤診了,假若真是瘧疾,還不得病死大片,隻怕早傳播了開來。”

“要說來州城這回還算重視,得知有不少人因無錢就醫而死,疫病所設了許多分點在縣城裏,隻有就醫及時的,都沒有性命之憂。”

“我說這事情隻怕蹊蹺,咱們莊子裏不是有個人也得了病,他圖便宜,不耐煩去縣城疫病所治,讓家人請大夫來瞧,卻不想那大夫來診了診脈,竟然不肯開方,非勸著人去疫病所,這大夫有錢都不肯賺,不知為了哪般。”

“你是有所不知,自打起先那個大夫說出瘧疾的話,攪得人心惶惶,州城的大人便下了令,若有蠱惑人心者定懲不饒,但凡有不能確診之患者,大夫都要將人送去疫病所。”

眾人這些言論,讓虞渢疑竇重重,一個模糊而危險的想法由心而發,便沒有去疫病所一察究竟,而是請教江漢:“依你看來,此症是否瘧疾?”

江漢不敢輕斷:“不見病患,實難篤定。”

“假若是風寒,當真能使這麽多人患疾?”虞渢又問。

“今年氣候頗為怪異,一反北方雪多幹躁之候,開春雪少,雨水偏多,論來極易滋蘊癘疫,使人患風寒、傷風不足為奇,至於瘧疾,發病期長至半月,起初症狀與風寒極為相似,確診並不容易,我又聽說從前,一旦瘧疾暴發,極難防治,不乏引數十萬眾死亡之例,故而朝廷一旦發現疫情,多的不是施治,而是燒埋隔絕,從前瘧疾藥方,多加青蒿為主,見效甚小,除非體質健壯者或者能死裏逃生,”

江漢略經沉吟,繼續說道:“不過據說,東明時名醫濟時曾改良藥方,用黃花蒿入藥,治愈過數萬瘧疾患者,到底是傳言,不知是否為實。濟時改良之方重在黃花蒿,不僅與普通青蒿區別,更讓前人聞所未聞的草藥是炮製過程,區別於從前的水淋使潤切段曬幹,而是濟時一家獨創的蒸餾提取法,眼下市麵黃花蒿皆以此法炮製為劑。”江漢搖頭,有些無奈:“我江家世代從醫,卻也不知黃花蒿與青蒿兩者藥性究竟有何區別,雖知炮製方法,但因不曾遇見瘧疾患者,故也沒機會檢驗實踐。”

“黃花蒿的確能治瘧疾。”虞渢卻甚是篤定:“大隆建國以來,瘧疾雖不多發,卻在先帝時,西南等地有過發作之勢,當時醫官引濟時之方,將瘧疾成功治防,亡者不過二十餘人,多為嬰幼或者年邁者,州誌醫薄多有記載。”

這就是說,州城疫病所之醫官,應知此方,假若真是瘧疾暴發,他們也能利用濟時改良之方暫且控製病情。

假若瘧疾並非水患而發,而是一早就有苗頭……

虞渢重重握拳,墨眸深處冷洌一沉,若真如他猜想的那般……金榕中,為圖錢財,竟然行此滔天罪行,當十萬百姓為螻蟻,若不將他繩之以法,真枉為虞姓子孫!

“世子,莫不如去疫病所一探究竟?隻要讓我見著病患,判斷應當不難。”江漢卻不明就理,見虞渢神情凝重,因而提議。

“假若真是瘧疾,便是疫病所瞞癘,咱們先且不能打草驚蛇,且看這些人究竟是什麽目的。”虞渢話雖如此,卻覺得心中怒火難平,狠狠一拳擂在案上。

將江漢震驚得瞪目結舌,他與世子相識多年,還不曾見他如此盛怒。

“疫病所倘若真欲瞞報,必然不會有所控製,至少眼下,患者能得治療。”虞渢竭力抑製怒意,閉目數息,冷靜分析——當年黃花蒿價格暴漲,正是因為並州瘧疾突發,官商勾結是一定,而當年朝臣,大都以為是五縣洪澇引發的癘疫。

但眼下看來,卻極有可能是人禍!

並州官員早知瘧疾發生,卻隱瞞不報,為的是收購黃花蒿,抬高藥價,借以牟利,要買斷這麽大量的藥材,造成市麵脫銷,僅憑一兩個藥商之財絕無可能,不知有多少勳貴參與進來,若是一並追究……

定是一場血雨腥風,甚至會引發內亂。

而上一世,水患突發,不知何故,兩相皆隱,而五縣遭洪災侵襲,必然導致瘧疾加重,那時,金相一黨準備就緒,才將災情捅明。

但是,他們既然如願牟利,患者若得及時治療,當不會引發近十萬眾慘死。

其中,定有疏漏,是他沒想到的。

而這一世,就算能避免洪災侵襲五縣,想必也不能避免瘧疾泛濫。

關健在於,如何揭發金相之陰謀,並且將勢態盡量控製——不能讓百姓枉死,也不能讓勳貴牽連太廣。

倘若盡快引蛇出洞……不至疫情再往寬廣蔓延,及時展開防治,似乎才更穩妥。

一念及此,虞渢忽而改變主意:“灰渡,你去走訪縣城裏的大夫,記得,廣為言傳,是受我之命,並,要讓他們明白,我對風寒多染之事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