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傍晚,旖景毫無準備地聞聽了真相,多日以來,一直處於震驚的情緒裏,關於祖父當年倉促間的決定,是非對錯,她不想置評,但與蘇直商議一番,推測宋嬤嬤威逼無果,應當不至於貿然公布當年隱情,她隱忍多年,為此不惜謀人性命,絕不是為了所謂“忠誠”,故而,盡管這時遭遇打擊,也不會半途而廢。

蘇直聽說宋嬤嬤不僅在國公府裏殺了人,還設計毒害二爺子嗣,恨得咬牙切齒,旖景提醒他不能露了痕跡,讓宋嬤嬤察覺,要想查明真相,還得與宋嬤嬤虛以委蛇,而要將她置之死地,更不能急於一時。

關於那個婉絲,旖景私下也找楊嬤嬤打聽了一番,楊嬤嬤甚至都已經忘記了此人,還是旖景提醒——聽有婆子無意間提起,與祖母長得有幾分相似。

楊嬤嬤方才恍然大悟,果然說當年大長公主瞧她像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可巧老家又是在寧海,便稱投緣,留在身邊兒侍候,後來仿佛嫁給了老國公手下部卒,去了外郡,再無音訊。

旖景暗暗推測,若婉絲還活著,怎會不顧親生兒子,二十餘年來隱姓埋名,多數已經被宋嬤嬤害死。

至於宋嬤嬤的動因,旖景並不能猜測通透,隻隱約覺得她對祖母懷有妒恨,縱使祖父已經過世,這妒恨卻依然越積越深。

眼下關健,是要確認宋輻究竟是不是祖父骨肉。

想到宋輻也許是她的“四叔”,旖景心裏隻覺得吞了隻蒼蠅般地難受。

生死之仇,若到頭來卻有血緣之親……

那麽,真相大白那一日,她該當如何?

若是放下仇恨,以德抱怨……或者是她不夠善良,一想到這個可能,焦灼與不甘便從心底突突地往上洶湧。

宋輻這時,應該知道他的身世,可是對國公府依然深懷恨意。

還有那一世,當她殞命之前,冬雨站在虞洲身邊,那心滿意得、陰森痛快地神情……

旖景每思及此,恨意都會蓬勃而生,惡念更會在五髒六腑張牙舞爪。

隻是畢竟事隔二十餘載,要想查明其中真相,並不容易,旖景盤算著,或者能想個辦法讓宋嬤嬤自露馬腳,透出幾分端倪?

與此同時,關於那些宋嬤嬤殺人的罪證,也當緩緩收集。

旖景尋了個外出的機會,先與杜宇娘碰麵,仔細委托了一番。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逝,秋過,冬至,漸近年關。

這一年冬雪久久不落,京都卻籠罩在陰雨綿綿裏,北風依然還是那麽淩厲,刮得人麵頰生痛。

直到小年夜,天空才飄落了飛絮般的碎雪,旖景從遠瑛堂歸來,解下肩上的鬥篷,當瞧見上頭沾著些銀白,趴在窗子裏借著簷下絹燈恍惚的光影盯著夜幕好一陣,看清落雪有了漱漱之勢,才感慨一句:“今年這可還是初雪。”

春暮與秋霜正盤膝坐在炕上剪窗花,聞言都看向窗外,也跟著感慨了幾句,說這一年夏季太長,仿佛還沒感覺到秋涼,轉眼就到了冬季,雖未下雪,雨天卻比雪時更冷。

秋月這時掀了簾子進來,聳著肩搓手跺足,忙不迭地往火炕上擠坐,迫不及待地說道:“五娘,奴婢聽不少仆婦議論,宋嬤嬤家今日可熱鬧了呢。”

旖景這才關了窗,攏了攏身上的薄氈,將手爐遞給秋月暖著:“這幾日莊子裏的人陸續送來年貨,想必宋輻也回了京吧。”

早上問安的時候,她還聽祖母囑咐,讓宋輻一家留在京裏過年,無非還是顧念著宋嬤嬤孤身一人,擔心她冷清。

旖景心裏很不是滋味,想祖母待宋嬤嬤這般真誠,一片好心卻反遭妒恨。

“回來了,不過呀,這才一回來,宋輻就鬧著要休妻。”

此言一出,旖景當然大覺詫異,春暮與秋霜也呆呆地停了手裏的剪子,就連裏間正忙著鋪床的夏柯,也忙不迭地出來,圍著秋月又驚又疑。

“據說宋輻自從遭責,羅氏就多有埋怨,兩人在莊子裏時常鬧得雞犬不寧,許是因為如此,宋輻才起了這念頭,今日才回京,就對宋嬤嬤提了,宋嬤嬤自是不許,宋輻竟與她爭執起來,險些氣得宋嬤嬤動了鞭子。”秋月笑道:“宋嬤嬤這麽厲害個人兒,沒想到卻不約束不了自己的兒子。”

旖景暗忖,看來她猜測是對的,宋輻應當一早知道了身世,隻怕還暗怪宋嬤嬤不替他盡力,由得被罰去莊子吃苦,這時,應當是摁捺不住了。

“羅家隻怕不會妥協吧。”夏柯說道:“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羅大家的今日已經在夫人那兒求了假,堵在宋家院裏撒潑,怒罵宋輻忘恩負義,說她家女兒好歹也是替宋家生兒育女的,不肯善罷甘休。結果宋輻隻甩下一句,他與羅氏是必不得好過了,若是不願和離,便就休妻,竟趁夜就出了城,回莊子去了。”

態度這般堅決,隻怕另有內情。

旖景暗暗琢磨,次日與蘇直商議此事,才得知了其中緣故——

原來蘇直自從歸來,不僅在宋家周遭安排了耳目,也沒有放過莊子裏宋輻,羅氏不賢是真,爭執也是常有,隻宋輻起意休妻,卻是因為“移情別戀”。

要說那個將宋輻哄得服服貼貼,心生忤逆之人,還是旖景的舊識。

正是當日欲討好宋嬤嬤祖孫調去蘇荇院裏不得,反受了算計,被趕去莊子裏的鶯聲姑娘。

可巧宋輻遭責,竟與她罰在了同一個田莊,也不知鶯聲什麽盤算,總脫不過報複之心,兼著宋輻雖然不再是總管,可比起莊子裏那些“粗蠻”人,還算是出眾,鶯聲姑娘不肯屈就,把握時機,勾引得宋輻欲罷不能。

蘇直說來,連連搖頭:“不想宋輻行事這般荒謬,老奴愧對國公爺。”

“阿翁何需自責,宋輻是宋嬤嬤一手管教成這般,此事咱們可不作理會。”旖景須臾拿定主意,心道若是羅家與宋家生隙,倒徹底不用擔心羅大家的會對八娘不利了。還有一點,鶯聲必然對宋嬤嬤心懷恨意,有這麽一人從中挑撥,宋氏母子隻怕再難齊心。

旖景決定靜觀其變,一邊留意著冬雨——趁著年節有假,她回了一趟私府,歸來之後,時常與羅大家的碰麵,結果正月時,旖景就聽說了羅家答應和離。

看來,宋嬤嬤也不敢逼急了宋輻,隻好妥協。

據聞,羅氏之所以答應和離,是收了宋嬤嬤的“補貼”,得了百兩紋銀,就此與宋輻夫妻決裂,嫁娶無幹,隻如此一來,羅家也與宋家徹底決裂,羅大家的每常與人閑話,都會痛罵宋家母子幾句,哭訴女兒可憐。

“這回宋嬤嬤的名聲可當真臭不可聞,下人們每有議論,都說她絕情絕義。”秋月時常將打聽來的閑言碎語反饋在旖景耳裏。

夏柯卻留意更多,也私下對旖景提起:“早前眾人還不明所以,隻這些日子漸生議論,說宋輻在莊子裏與鶯聲眉來眼去,這才變了心,棄發妻不顧。”

“可笑冬雨,還從中勸服羅氏妥協,至於羅家,也可憐不到哪兒去,還不是為了那百兩銀子。”旖景冷笑。

一個為了將來富貴,連生母都置之不顧的人,其心狠辣,比宋嬤嬤倒是有過之而無不足。

而遠慶五年這個新春,宋嬤嬤更是過得煎心似焚。

僅僅一年間,她多年苦心經營崩於一潰,宋輻遭責,她也徹底失信,又險些被牽涉到凶殺案裏,好不容易盼到蘇直回京,她還打算著孤注一擲——原本也不是要說服蘇直拿出那封認子書,這會子也不到時機,隻望他看在老國公的顏麵,為宋輻說幾句好話,從莊子裏調回來。哪知那老不死的軟硬不吃,全不顧宋輻的處境。

還有養子,竟然在這關頭鬧著要和離,娶鶯聲那賤蹄子為妻,她堅決不允,竟惹得宋輻大怒,居然口稱不過是她名義上的養子,論來還是她的主子,這些年受她指手劃腳已經足夠,今後再不會言聽計從,若是她不許可這事,大不了張揚開去,不怕大長公主不顧及名聲,讓他認祖歸宗。

二十餘年的苦心,竟然養出來這麽一隻白眼狼!

“有本事你就張揚出去!看誰信你的話?還有,別怪我沒提醒你,當初你的生母是怎麽死的?大長公主若知道你的身份,還容你認祖歸宗?也不掂掂斤兩!”

一番威懾,才讓宋輻泄了氣,可還是堅持和離:“我原本就厭惡羅氏,當初母親堅持,不得不娶她,這些年來,日子過得萬分憋屈,自從受責,羅氏就不安於室,常常對我冷嘲熱諷,讓我如何忍耐?鶯聲貌美,性情又溫柔,才是宜家宜室,母親總得體恤體恤我。”

宋嬤嬤見宋輻死心踏地,氣得沒將一口牙咬碎,卻也不敢逼得太急,隻好趁著冬雨回來,說服她去勸解羅氏妥協,許以錢銀,又保證將來會“收拾”了鶯聲。

羅家人貪財,羅氏又早不安於室,解決起來不算麻煩,可想到不得不先容納了鶯聲,宋嬤嬤隻覺氣憤難耐,一個春節過得肝火旺盛,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月初三,才一清早,宋嬤嬤未開院門,就見院牆下被人丟進來一封密信。

署名竟然是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