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嘯林在四馬路鳳梧書寓魂歸極樂的時候,兩輛載重卡車正一前一後行駛在南市新馬路上,時間接近午夜,新馬路上還沒有安裝馬路電燈,惟有卡車的前大燈把漆黑的夜照得雪亮一片。

李大頭本名李本順,浙江慈溪人,今年三十有六,此刻,正坐在打頭那輛卡車的副駕駛座上,臉上微帶著緊張的神色盯著燈光照射下的路麵。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以前,也不是沒有獨擋一麵的時候,不過,那種緊張感他始終無法擺脫。

殺頭的買賣啊!

之所以這樣說,到不是怕官府,不管是租界的巡捕房,還是華界的警察局,對張嘯林的車隊,都是不會檢查和搜尋的,他擔心的是那些同為黑道的其他人物,誰也不敢確定,一定沒有人為了利益鋌而走險,隻要有哪個狠一點的角色,摸清了他們的底細,來一個黑吃黑,也並非不可能。

雖然,一切都非常小心了,他還是擔心有什麽意外的情況出現,一旦出了意外,不僅僅是這批貨的問題,自己這條命多半也會交代在這裏。就算他能逃得性命,貨丟了,除了這條命外,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向張老大交代,即便是老大的親戚,也多半逃不脫掉腦袋的下場,自己的老大,從骨子裏看,絕對是個六親不認的角色。

這兩輛車裝的都是東洋快槍,有一千多條,還有好幾箱子彈,押車的加上李大頭一共有十一個人,包括兩個司機,每個人都荷槍實彈,全副武裝。

卡車的目的地是卓氏船行在南市新馬路外的碼頭倉庫,在那裏,他們將卸下這些軍火,然後,裝上倉庫裏保存的鴉片,拉回法租界,留一些在租界賣,大部分都會分發出去,在周圍的那些城市分銷。

軍火也好,鴉片也好,這些都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不過,像這些生意,在上海灘,也隻有少數幾個人能做,像李大頭這樣的,也隻能跑跑腿,分點殘羹剩飯,就算這樣,李大頭已經很滿意了,畢竟老頭子很信任他,在這門生意中,比起其他人來說,他撈得也算不少了!

不過,這完全是拿命拚來的,所謂刀口舔血,就是如此。

比起李大頭,現在的卓天倫更是緊張,他在自己那間狹小的帳房裏來回走動,神色不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時不時,抬頭瞄一眼那個安然坐在椅子上的人。

許文強手裏拿著一本書,安坐在桌子後麵的椅子上,就著房內的燈光,慢慢翻看著。那本書,是本神怪小說,原本躺在桌子抽屜內,是卓天倫沒事的時候用來消磨時間的。

許文強的樣子非常安靜,燈光下,神情專注的臉透著一絲清秀,不過,在卓天倫的眼中,就算是地獄無常的臉也要比這張臉順眼。

“坐!不要走來走去的!”

許文強放下書,瞄了一眼走來走去的卓天倫,頓時,卓天倫的身體像中了定身法一樣,僵立在原地。

“是!”

他向許文強點點頭,在離自己最近的一張長凳坐下。

既然選擇了和這個人合作,為了保命,這個人的命令對他來說,絕對比任何人的話都要有威力。所以,卓天倫隻有強壓下內心的不安,坐了下來,隻不過,身體仍然不受控製地顫抖著,不知道是為即將來臨的事情感到害怕,還是,僅僅是因為坐在他對麵的這個人。

風從帳房大開的窗吹進來,帶來了江水奔流的聲音,夜,反而因為這聲音更加沉寂了。

“你是怎樣認識張嘯林的!”

卓天倫沒想到許文強會和他說這些,明顯愣了片刻,方才回答。

“去年的一天,大概是七月底吧,我記得那天的天氣格外地熱。他帶著幾個人來找我,說有事情要我幫忙!我說我一個小小的船行管事能幫你做什麽?他說,他知道,我們老板的精力沒有放在船行上麵,船行一直在由我管理,所以,他想用我們的船運點東西。”

許文強的手指放在嘴角,目光平靜地落在卓天倫誠惶誠恐的臉上。

“你就這樣答應了?”

卓天倫帶著哭腔說道。

“能不答應嗎?他拿著一把槍指著我的頭。”

許文強笑了笑,看來,自己做事情的風格和張嘯林沒什麽分別,都是流氓行徑,他調轉話題,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老板,除了這個船行外,還有些什麽生意?”

“老板嗎?他是我的遠房叔叔,很早就離開家鄉來上海闖蕩了,現在,有兩間油行,有一間造船廠,在安徽有個鐵礦,叫寶盛鐵礦公司,除此之外,還有些其他小生意,像米行,藥店什麽的!”

提到自己的老板,卓天倫的語氣變得有些正常了,看來,他很為自己的這個遠房叔叔感到驕傲。

“哦!這麽看來,你這個叔叔還是個聞人了!”

卓天倫點點頭,繼續說道。

“應該算是吧,他的資產雖然比不上馮敬堯,不過,並不比黃楚九,虞洽卿這些聞人差多少!”

許文強輕輕摸著嘴角,目光變得沉靜,腦子裏快速地旋轉著。他知道,卓天倫的遠方叔叔卓誌南是個有錢人,不過,並不知道他在安徽有個鐵礦,鐵礦,這可是好東西,就是不知道它的規模大不大,安徽,安徽有什麽大的鐵礦嗎?夢裏的人生,似乎沒有這方麵的記憶。

“什麽時候,你能帶我見見你叔叔嗎?說不定,我可以和他合作做生意!”

“是!”

卓天倫有些遲疑地應道,既然他需要自己在中間搭橋,那麽,自己這條命應該算是保住了,可是,要給叔叔介紹這個惡魔,他又於心不忍,誰知道,這家夥會幹出什麽瘋狂的事情來,然而,無論如何,現在,他隻能點頭稱是。

“聽說你叔叔給教會辦過事情?”

許文強手指輕輕敲著桌麵,輕描淡寫地說道。

“是,他早年當過上海公教進行會副會長,幫教會辦過一些事情,還得到了外國教會發的什麽勳章,現在,是江蘇谘議局議員。”

卓天倫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許文強會考慮自己叔叔的背景,放棄打他的主意,可是,許文強的臉色如水般沉靜,他看不出他的想法。

一個人猛地推開房門跑進來,卓天倫嚇得一下子從長凳上站起來,許文強則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文哥!他們來了!”

那個闖進來的別動隊成員神色興奮地說道,卓天倫的心不由一緊,要來的始終還是來了!許文強瞧了他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

“準備好了!”

“弟兄們都準備好了,保管他們來得去不得!”

卓天倫的雙腿不停地哆嗦著,他不停告訴自己要鎮靜,然而,雙腿就不像是自己的那樣,始終不聽使喚。

許文強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在他耳邊說道。

“你走出這扇門,兩腿再打哆嗦,我就把這兩條腿給你砍下來!”

即便是威脅的話,他仍然麵帶微笑,神色溫和,隻是眼睛中的目光卻冰冷如刀。

不緊張!不緊張!和平時一樣!不會有事的!

卓天倫不停地給自己打著氣,也不知道是打氣起了作用,還是許文強的話起了作用,走出房門的時候,他的雙腿終於沒有再打哆嗦,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感覺腳下的土地輕飄飄的,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般。

這感覺一直到走出倉庫門,看見汽車的燈光從遠處射來,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