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康裏,孫記雜貨鋪。

前堂是店鋪,有一個櫃台,櫃台上擺放著孩子們喜歡吃的各種西洋或東洋糖果,櫃台後是一個架子,上麵井井有條地放著各種日用百貨,油鹽醬醋等日用品則沿著一側的牆根擺放,另一側,有條通道通向後麵。後麵是一個小天井,天井裏有一個小花台,現在這個季節,花台裏的花都已枯萎凋謝,連葉子也失去了過往的青蔥,透著枯黃。天井的後麵,是一個兩間一廳的屋子,是雜貨店老板孫興的私人住宅。

劉誌陸坐在大廳的雕花木椅上,頭枕著椅背,雙腳高抬,放在八仙桌上,不停抖動。

他的兩個保鏢,張龍和趙虎在另一間房裏,兩人正在就著花生米下老黃酒,偶爾還劃兩拳,吆喝聲時而低沉,時而高亢。

劉誌陸的心情非常鬱悶,陸光庭是他的結拜兄弟,他在他的地盤上死去,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如今,他不僅得罪了南方的民黨份子,就是在道上,也成了一個賣友求榮之徒。

然而,他卻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雖然,那滿滿的一小箱小黃魚的確令他心動,但,那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怕死!他那樣做,陸光庭死定了;他不那樣做,自己就死定了!

本來,他隻是一個中間人,提供自己的地盤讓老陸和別人談判,與老陸談判的家夥是什麽人,他都不知道。

不料,不知道那人是怎樣知道這件事情的,找上了門,讓他那一天到杭州老家去暫住,為此,給了他一箱小黃魚。

他知道對方這樣做,肯定有問題,不過,那一箱小黃魚太誘人了,亮得晃人的眼,迷人的心。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他不能拒絕那個人,那人是他的師兄,他們入青幫拜的是同一個師傅。他非常清楚那個人的性格,黑幫份子的殘忍無情,他見過不少,可是像那人那樣嗜血好鬥,殘暴橫蠻的家夥,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劉誌陸曾經見過那家夥,隻因別人在他麵前扁了一下嘴,他就認為那人冒犯了他,活生生地用長凳的凳腳把那人打死,然後,套在麻袋裏扔進黃浦江。

所以,雖然明知有不妥,他那天還是離開了上海。

回來之後,他得到了陸光庭的死訊,並且,動手的是他手下的幹將刀疤強,不知道那家夥在哪裏找來的一幫槍手做的這件事情。為此,他四處尋找刀疤強,可惜,那家夥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怎麽也找不到。

他其實事前已經猜到會有類似的結局,然而,僥幸的心理支配了他,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何況,那是滿滿的一箱小黃魚。

很快,他就知道上海灘不能呆下去了,不過,偌大的一份基業,他還是舍不得的,如果一走了之,拱手讓人,那樣的代價,他實在是心疼。所以,他隱藏了起來,暗地裏操縱自己地盤上的事物。畢竟,民黨的基業在南方,他們的觸角還無法伸到上海來,特別是在租界,除了一些耍筆杆子的家夥,沒有什麽人。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也許過江的並不是什麽龍。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那天的行動中,有一個漏網之魚,後來,經過多方打探,他知道,那個人和最近在上海灘風生水起的斧頭幫有關係。關於閘北近期發生的故事,他也略有了解,那個新任斧頭幫幫主可以說是創造了一個奇跡,從一個拉黃包車的苦力一躍成為黑道豪強,並且把一個不入流的三流幫派,搖身一變,就變成了華界最強大的幫派,一向魚龍混雜,難以治理的閘北區被他管理的井井有條,甚至可以評得上模範街市的稱號!

這樣的人,是自己所無法對付的!

所以,權衡再三,他終於下定決心,離開上海灘,畢竟,不管是什麽,都沒有命更重要。

今天是他在上海的最後一天,一會,午夜十分,他將登上外灘碼頭的一條船,前往北方。他也隻能在夜深的時候,才敢出門,對方眼線眾多,他已然是一個見光死。

劉誌陸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他手摸在腰間的勃殼槍上,雙腳離開桌麵,側耳聆聽,天井那裏傳來的腳步聲,聲聲驚心。

劉誌陸閃到了一邊,靠牆站立,駁殼槍已然舉在了手中,昏黃的電燈光線下,他的臉色像黃疸病人一樣黃得驚人。

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然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師弟,是我!”

劉誌陸聽到了那聲音,緊繃的心立刻鬆了下來,他把槍插回腰間,走到門前,打開門。

進門那人身材高大,健壯,身著藍袍黑褂,左手大拇指上套著一個碧綠的玉扳指,頭上是一頂呢子寬沿軟帽,帽簷壓得極低,帽簷下的一雙三角眼,張合之間,凶光畢露。

有兩個壯漢跟在他身後,一身灰色短打,雙手抄在懷裏,神情漠然。

“師兄,你怎麽來了?”

那人沒理會劉誌陸的話,視線在大廳裏飛快地轉了一圈,然後,揮了揮手,示意劉誌陸坐下,在這之前,他在桌子另一側的椅子上已經坐下了。

劉誌陸小心地看著他,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那人把帽子取下來,放在桌子上,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師弟,馬上就要離開上海了,我這個做師兄的怎麽也得來給你餞行啊!”

“有勞師兄了!”

表麵上,劉誌陸顯得有些受寵若驚,然而,內心的抱怨卻怎也壓抑不住: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走上這條路啊!

“你們進去和裏麵的兄弟耍耍,讓我陪師弟說說話,一會,直接送師弟去碼頭。”

那兩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壯漢,向他點點頭,走進劉誌陸保鏢所在的那個房間。劉誌陸頓時鬆了一口氣,那兩個神色冷漠的漢子帶給他的壓力不小。

“師弟,你決定了,去哪裏嗎?”

“天津,也有可能去北京。”

劉誌陸其實想去的地方是青島,不過,有些時候,對某些人,沒有必要說得那麽清楚。

“是這樣的,師弟這次離開上海,其實,我也有一部分責任,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地步,這是我的失誤,不過,事已至此,再說什麽也顯得多餘了,我隻能祝師弟一路走好,不曉得師弟盤纏有沒有帶夠。我這裏有一千大洋的票子,美孚銀行的,在天津,北京都能取。我知道這點錢實在算不了什麽,不過,就當是我的歉意,務必請師弟收下。”

說罷,那人從懷裏掏出一張銀行本票,從桌子上推過去,遞到了劉誌陸麵前。

“師兄……”

感激涕零之下,劉誌陸幾乎說不出話來,那人進門之後,所保持的那一點小心瞬間煙消雲散。他為自己對師兄的誤會而汗顏,師兄始終是師兄,還是那個在街頭打鬥中幫他擋刀的師兄。

“好了,別這樣,快把錢收起來吧!”

那人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劉誌陸身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這時,廂房那邊突然傳來了聲音,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和人痛楚的呻吟聲,隨後,刹那之間,重新變得靜默。

出什麽事情了?

劉誌陸心裏泛起疑問,他轉過頭,望向自己的師兄,回首之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隨即,耳邊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響,幾乎同時,眼中的那個槍口火光閃現,他覺得有什麽東西重重地在自己的腦袋上撞了一下,令他身不由己地向後跌倒,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劉誌陸仍然縮在椅子上,頭卻枕在桌麵上,雙手低垂,在桌子下不自然地搖晃幾下,然後才僵直不動,一縷黑血從他頭下流出,順著桌麵流淌,自桌子邊沿滴落,掉在青磚鋪的地麵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那人飛快地把桌麵上那張銀行本票揀起,對著電燈燈光看了看,然後,笑著說道。

“媽的,幸好沒被這家夥的血弄髒!”

這時,有兩個人從廂房走出來,正是隨他前來的那兩個壯漢,他並沒有回頭看,但就像知道出來的一定是那兩人一樣,他沉聲問道。

“都弄幹淨了嗎?”

“是!”

“那,走吧!”

很快,三個人離開了屋子,昏黃的燈光下,死去的劉誌陸仍然大張著眼,滿眼的不信和驚疑,那是他曾經作為一個人唯一殘留的印跡。

又過了一會,大概十來分鍾後,天井那邊又響起了腳步聲,一群人闖了進來,為首的戴春風看見已經成了一具死屍的劉誌陸,臉上的神色快速地變幻著,陰晴不定。

這時,許文強從門外走了進來,他瞧見這個場景,不怒反笑,對著屋內的人說道。

“看來,這家夥也是一個替罪羊,在他背後還有一個人!”

“定言兄,現在怎麽辦才好呢?我們和杜月笙說好的,活捉劉誌陸,開香堂,問清楚他為何背信棄義,賣友求榮,而現在,這家夥死了,肯定是有人想我們背黑鍋,和水果月笙起衝突。”

戴春風有些憂心地說道。

許文強笑了笑,說道。

“沒關係,我會有法子應付的,現在,我們先離開這裏,然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麽做,這場遊戲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很快,他們也離開了,屋子裏隻留下了那具屍體,他仍然大張著眼,眼中卻已空無一物,死神是最殘忍無情的,一旦被它盯上,就表示你終將歸於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