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蘭是一個紅歌手,閘北區最紅火的舞廳玫瑰門的駐唱歌手就是她。與其說,因為玫瑰門紅火,她才在那裏唱歌,倒不如說,因為她在玫瑰門,那舞廳才紅火了起來。

玫瑰門以前的老板是蘇北幫的蔡老虎,經過了一陣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後,落在了小刀門老金手裏。

老金一直引為自豪的是,把兩年前還在街上賣唱的金玉蘭拉進了玫瑰門,至此玫瑰門的生意蒸蒸日上,紅火起來。

坐在從洋貨行買來的梳妝台前,金玉蘭瞧著鏡中的自己默默出神,在兩年前,那個終日在街上流浪,麵黃肌瘦的叫小翠花的自己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今日這般的境遇。

隻是,現在自己的生活雖然安逸舒適,卻始終像差了一點什麽?

自由?

她突然想起了這個詞,那天,在街上,有一個年輕的女學生就在一群人中間這樣振臂疾呼。自由?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她不是很明白,因為,那個女學生很快就被警察帶走了。

自由?

如果,自由就代表著她必須重新回到街上去,再次過那種飽一頓餓一頓的流浪日子。她寧願像現在這樣,做一個被大官和富人追逐保養的金絲雀。

要是真的覺得差點什麽,那欠缺的也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她歎了歎氣,站起身來,離開梳妝台。

前幾日,自己經常光顧的理發廳老板說,近日會到一本新發型的畫報,據說,那些發型都是好萊塢最有名的女星經常采用的。

每當心情低落的時候,她做的事情隻有兩件,一是在上海的各大百貨公司瘋狂購物,二就是變換發型。

她出門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過一刻,那時,富華戲院那邊的騷亂剛好開始不久。

司機把汽車開在小樓前,金玉蘭上了車後座,汽車發出突突的聲音,沿著花台邊的甬道行駛,從大開的別墅門駛了出去,拐上了霞飛路。

這棟別墅是一個湖南的關姓軍閥送給她的,姓關的在這裏還沒享幾天福,就因為部隊有事,趕回了湖南,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那家夥在部下的婚禮上,被部下用機槍掃射,打成了馬蜂窩。

那人對她很好,千依百順,也舍得花大錢,說是一擲千金也不為過。不過,死了就是死了,她除了最初幾天心情有點低落外,就再也沒什麽了!

車子開出霞飛路後,又行駛了一段時間,突然一個緊急刹車,停下了。

“怎麽啦?老趙!”

金玉蘭身子由於慣性,往前一衝,差點跌下座位,她雙手緊緊抓住前麵的座位靠背,盡量壓抑著火氣問道。

她的司機兼保鏢老趙從駕駛座上回過頭來,苦笑著解釋。

“小姐,前麵有兩輛黃包車撞在了一起,堵住了路,我這就下去,叫他們先把車子挪開。”

金玉蘭點點頭,重新閉目養神。

老趙打開車門走了下去,隨後,傳來了爭吵聲,不一會,有人回來了,車門關上,車子發動,重新行駛起來。

車子開得很快,卻也平穩,金玉蘭靠在後座上,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金玉蘭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隨口問道。

“老趙,到了嗎?”

聲音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金玉蘭坐直身子,前座空無一人,駕駛座旁的車門大開著。

“老趙!老趙!”

她提高了聲音,回答的依然是一片靜默。

怎麽回事?

她打開車門,輕輕一推,從車上走了下來。

這裏當然不是理發廳,至於是哪兒,她也不知道,金玉蘭背靠著車子,環顧四周。

看上去,好象是一個倉庫,而且這個倉庫應該許久沒用了,空空蕩蕩,除了滿屋滿地的灰塵外,什麽也沒有。車子停在倉庫中間,光線從屋頂上的明瓦照射下來,如聚光燈的燈光落在她身上。在那一瞬間,金玉蘭幾乎以為自己正站在舞台上。

“有人嗎?”

她的心急劇地跳動起來,這種情況,就算是一個蠢人,也知道事情不對頭了。

咿呀!

她猛地轉過頭,望向聲音響起的地方。

倉庫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一個人背著光線慢慢走了進來,金玉蘭無法看清那人的臉,隻知道他很高,身材挺拔。

“你是誰?”

她緊握著雙拳,若非如此,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力氣站立。

那人沒有回答,繼續向她走來,腳步聲就像鼓聲敲在金玉蘭心上,手指甲深深地紮進手掌心的肉裏,就連已經出血了,她也沒有意識到。

在離金玉蘭五六米時,那人停下了腳步,雙掌合攏,輕拍了幾下。

大門口,一群人魚貫而入,他們有的端著茶幾,沙發,有的則拿著糕點,茶果,他們走在金玉蘭和那人中間,井井有條地忙碌著,然後,又如潮水一般退出門外。

鋪著雪白台布的茶幾兩側,擺放著一排沙發椅,茶幾上,水果,糕點,茶飲,這樣的場景,讓金玉蘭目瞪口呆,完全弄不明白。

那人在茶幾對麵的沙發椅上坐下,然後,微笑著麵向金玉蘭。

“金小姐,請坐!”

這時,金玉蘭才看清了那人的樣子,很年輕,英氣勃勃,給人一種極具力量的感覺。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邁動步子,在茶幾這端的沙發椅上坐下。

事到如今,自己也隻能按照對方的吩咐行事了!

“請問你是誰?”

坐下後,金玉蘭還是忍不住,把這個鬱積在心裏已經很久的問題拋了出來。

“我叫馬永貞!”

晚六點,玫瑰門。

玫瑰門的經理顧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門口來回打轉,時不時,站在廊柱下,神色焦急地望著街上。

霓虹燈已經點亮,招牌畫像上的金玉蘭也在燈光中嬌媚地笑著,尋歡的人們已經三三兩兩地入了場,然而,正主現在卻不知道去了哪裏,還沒出現。

“經理,經理,”

一個侍應氣喘籲籲地從裏麵跑出來,向顧林不停招手。

“怎麽啦?找到沒有?”

顧林一把拉住他,焦急地問道。那人不停地搖晃著腦袋,顧林哎地一聲,長歎一口氣,放下抓住那人的手。

“金小姐家的傭人說她下午就出門了,說是到理發廳做頭發,做完頭發就直接到舞廳來!”

那人急促地說道,顧林擺擺手,不耐煩地問道。

“知道是哪個理發廳嗎?”

“知道!我還問了那裏的電話。”

“那,打電話沒有?”

“打了,那裏的人說金小姐沒有來!”

早知道會是這樣,這個大小姐,究竟在幹嘛?是耍小性子?還是真的出了事?沒辦法了,隻有這樣先頂一下。

“你去後台叫樂隊出來,先弄得音樂,讓客人們跳舞,說金小姐晚點出來表演!”

說完之後,顧林重新望著長街,已經派出幾撥人去找了,現在,他能做的,隻有等待奇跡出現。

“怎麽?還不去!”

轉過頭,發現那個侍應還局促地呆在原地,雙手不停揉搓,顧林忍不住發了火。

“這個,經理,那些樂隊的人一個也沒有來啊!”

“什麽!”

顧林的心為之一涼,就像突然從赤道跑到極地一樣!

出大事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而且,這件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扛下來的。他急忙往舞廳內跑去,沒辦法,隻能打電話告訴金爺了。

倉庫的燈已經點亮,冷清的氣氛一掃而空,現在,圍著茶幾坐了十多個人,不僅有金玉蘭,為她伴奏的樂隊成員一個不拉地也全在這裏。

“請問馬先生,您把我們這些人全帶到這裏來,究竟想做什麽?”

樂隊裏的人如綿羊一般柔順地坐在沙發上,其中有些人的臉還帶著青腫,也許,是在被邀請的時候,表示了不同的意見得到的回答吧?

金玉蘭鼓起勇氣詢問那個叫馬永貞的男人,這些人中間,也隻有她還有勇氣問話。

馬永貞微閉著眼,沒有說話,站在他身後的艾老二笑了笑,回答了她的話。

“我們馬大哥對金小姐,一向仰慕得很,這次,把各位請來,希望能為我們馬大哥唱幾首曲子。”

“想聽曲子,可以去玫瑰門啊,為什麽要這樣請我們來呢?”

金玉蘭心裏憋著的那口氣一下就發了出來,話出口,她才覺得後怕,這些人,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輩,要是把他們惹毛了,後果不堪設想。特別是,當她看見馬永貞的眼睛突然睜開,精光四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

“這個嘛!是因為我們大哥和玫瑰門的金老板有點過節,不方便!”

艾老二瞧了瞧馬永貞的臉色,沒有發怒,仍然笑著回答。

“這位大哥,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讓我們去玫瑰門表演了之後,明天空閑的時候,再給您演一場?”

艾老二沒有回答金玉蘭的這個問題,他收斂了笑容,閉上了嘴。

馬永貞的視線在那群人臉上一掃而過,除了金玉蘭,幾乎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下意識地躲過了他的目光。隻有金玉蘭,她仿佛又回到了兩年之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賣唱姑娘所特有的潑辣勁在她身上重生www.Freexs.Cc。

她緊盯著馬永貞,這時,已然忘了自己的生殺大權還掌握在這個人手裏。

“老二,把那些人的家夥給他們,叫他們給金姑娘伴奏。”

“是!小馬哥!”

於是,除了打鼓那位,所有的人手裏都拿起了自己的吃飯家夥,大家麵麵相覷,最後,把目光投向了金玉蘭。

金玉蘭沉著臉,她打定了主意,自己今天就是不開口唱歌,看那人究竟要怎樣對付她。

“夜來香吧!”

馬永貞扔下這句話後,又閉上了眼。

音樂聲輕輕響起,起初有點參差不齊,不過,很快就合上了調子,優美的曲調在倉庫上空悠揚地飄蕩。

過門演奏完了之後,金玉蘭仍然緊閉著嘴唇,於是,音樂的調子又亂了。

“不用管她,你們做好自己的事情!”

馬永貞閉著眼睛,說出這句話後,又像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椅上。

金玉蘭抿著嘴唇,凝視著馬永貞,心裏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非常委屈,漸漸地,有一些水霧潤濕了她眼,視野中,朦朦朧朧,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