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蘇夫人氣急反笑道:“去郡主府入贅?好呀,我隻當少養了你一個,往後也少生一口氣。今晚就過去?好呀,讓管事減一副喜事行頭,備一個行囊給你路上用。”
“多謝母親成全,”孟瑄順勢而為了,“我走之後您要多保重身體,孩兒會常回來看你和父親。”
孟瑛一見鬧大發了,於是從懶洋洋的坐姿改成軟綿綿的站姿,在母親和弟弟之間一站,先勸母親:“母親息怒,小七天生比別人癡一些,那朱清寧又是第一個讓他動心的女子,他別扭上一兩回也情有可原,而且,娶平妻、生嫡子也不急於一時,先讓他和朱清寧熱乎兩天。他有變冷的時候。”再低聲勸弟弟,“你傻了,那些事哪有當眾說出來的,不是越說越僵了!快向母親賠罪,回頭再想法子。”
“哼。”孟瑄鼓著鼻孔別開頭,無言地表示抗議。如今的他高了孟瑛將近一頭,反而更像兄長,隻是表情很孩子氣。
孟瑛又壓低嗓音說:“想不娶那個李仙茜,一百個法子都能生出來,你卻選了最笨的那一種。何當歸還沒進門,你就給她吸引仇恨,有你這麽當丈夫的嗎,本來娘心中還很感激她呢。搬出去容易搬回來難,你能帶著她在外麵住一輩子?到時再回來,娘會好眼看待拐了她兒子的何當歸?”
孟瑄直勾勾的眼珠有了一點活絡鬆動的意味,眼輪左右一波,悄悄問道:“那,哥你有辦法?你別騙我。”
“騙你幹嘛,”孟瑛滿臉都寫著老實忠厚,悄悄提議道,“你這邊兒打不開缺口,從她那邊兒想辦法,李仙茜,郡主、美貌,住在長公主府,光這三點就有文章可做。實在不行,讓四弟幫你,讓他去跟母親說,他對郡主一見鍾情了。他最老實,說的話母親一定相信。”
孟瑄用餘光掃一眼一副書生打扮,背在身後的右手中還握著一卷書的四哥孟藻,猜他一定是從書房或者中書省被拖出來充數的。心中覺得三哥的建議有可行性,於是又悄聲問:“現在怎麽辦?現在我不走,娘還是讓我娶那個仙草郡主,此事被打了死結。”
“那就先對付著應下來,但是得讓何當歸以正妻名入門,然後旁的娶妻納妾之事,都緩一個月再說。”眾目睽睽之下,孟瑛說話嘴皮兒不動,隻瞧見他的劍眉星目生動且活潑,透著不懷好意的味道。他解釋說:“我朝律法一向不承認‘平妻’,先進門的就是正妻,再進門的,哪怕婚書上寫著‘平妻’,律法上和族譜上都還是‘側妻’,有道是‘非妻即妾’,那李仙茜就隻能做小老婆……”
“你沒懂我的意思,”孟瑄斷了他的話,堅定道,“我不娶李仙茜,不娶。”
“知道了知道了,大情聖!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孟瑛揮開竹片小扇輕搖兩下,接著說,“我往日裏聽聞,那個李仙茜是個驕傲的人,否則又怎會十七大齡還待字閨中,你的正妻之位既然被占定了,那她當然就不肯再嫁你了。就算他李家十分鍾情咱們孟家,你也不是第一選擇了。到那時,讓何當歸顯兩手絕活哄一哄娘,拖個半年,再懷上一胎,那麽,娘的雷電之目就自然而然從你們七房移走了。”
孟瑄聽後放寬了心,想了想又問:“那你呢?你不怕我‘落選’之後,你就變成第一選擇了?李仙茜既然驕傲,她挑郎君難道不看嫡庶,四哥未必夠格。”
孟瑛搖動竹片小扇送風,無所謂地聳肩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行,我就替你嘍。”
“哥……”孟瑄既感動又愧疚。
孟瑛添上一句:“你娶郡主我也娶郡主,才能跟你保持一致,才能在未來超越你。”
“哥……”孟瑄還是很感動。
“瑄弟……”孟瑛也略有動容,“你不必如此,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孟瑄搭孟瑛肩,延續著感動的表情說:“娘那兒還生著氣,是我氣的她那樣,因此我也不敢深勸。哥你這麽好,再幫我勸勸娘去。”
孟瑛延續了動容的表情,點頭道:“好啊,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說著,竟真的往上位走去,要充當一把清掃戰場的勤衛兵。走了兩步,身後有低笑聲,孟瑛怒然回頭叫囂道:“我自願當義士,你還笑話我!”
孟瑄無辜地一指身邊的孟宸,眨眼笑道:“是五哥笑的,你找他。”
上位旁的圈椅裏的洪姨娘見孟瑄被攔住不走了,兄弟幾個也有說有笑的說活了,於是她也亮嗓子笑道:“好了好了,這就好了,後日就要辦二爺、四爺和七爺的喜事,正是應該歡喜的時候,哪有喜事沒辦先自己惹氣的,嗬嗬,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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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如鉤,星滿天,何當歸廊下的石階上坐著,借著燈籠中映出的柔和橙光,窸窸窣窣地整理藥材。
這些都是從南邊兒帶去廬州,然後又打堆著帶回來的藥,有十幾斤之多,其中不乏人參、牛黃、冰片、麝香等珍貴藥材,因為她一路頭疼一路吃藥,所以這幾包藥一直就擱在馬車座位底下。晚飯之後,她*這些藥包,發現煎藥的小丫頭們隨手亂裹,將藥材與紙包上的標簽全弄混了,十之七八都不對,有些標簽也*了,於是她就隨手整理起來。
中午拜見過母親,聽完母親的曲折故事之後,他們“一家三口”再加一個青兒,四個人一起吃了頓團圓飯。聶淳因為扮演了“生父”角色,而何當歸又是原姓“何”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他的身份文牒上改名為“何存”。於是繼何敬先和何阜之後,更名為“藍月季”的羅川芎,嫁了第三個何姓男子,總算是嫁著對的人了。
青兒飯後悄悄感歎道,第一個何敬先是她爹挑的所以錯了,第二個何阜是她娘挑的所以誤了,第三個是她自己挑的所以恩愛甜蜜了,由此可見,挑老公一定不能假手於人!
青兒晚飯後說去街上逛逛,何當歸猜她可能是想悄悄回一趟家,在暗處看一看爹娘再回來——直接回家被娘親的溫柔絲纏住,想再出門就難了——於是就叫王寶陪她去了,聽孟瑄說,最近京城也有一兩起失蹤事件發生。
何當歸手下熟練地理著藥材,心念卻已經飄往很遠的地方。跟這個大宅院隔著幾街幾坊的不遠處,有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叫“皇城”,那裏曾經是她的家,住著一班她的前世親人。這些日子下來,她能想起的事越來越多,有時候還能想起在皇城裏經常玩耍的一個角落的葳蕤草木,有時候,眼前又閃現過一張張似幻似真的人麵……
“逸逸你是待嫁的新娘子,這些活兒就別做了,累著了可怎麽好,後日就要上花轎的人了。”一把淺淺柔柔的嗓音在背後響起,是她母親的聲音。母親道:“家門口就有一家藥鋪,明日喊一個夥計過來,半天工夫就弄好了。”
何當歸含笑回頭,望向母親豐腴祥和的麵龐,輕輕道:“這個活兒不累人,我做慣了,做著極順手的,就跟玩兒一樣。青兒又不在,也沒有合看的書,我空閑著怪無聊的。”
她斜倚在石階的雕花漆欄上,麵前是一包包攤開的藥材,於是母親貼著她的後背坐了,越過她的肩膀,看她那一雙素淨纖白的小手在灰、黑、黃、白陳雜的各色藥材中上下翻飛,快速地將不同的藥材丟向更遠處的幾個攤開的棕桐紙上,比最老練的藥鋪夥計做的更順手。
藍氏,也就是從前的羅氏,她也是聞著、摸著藥材長大的,在三清堂與羅家藥廬裏,都曾見過無數人分藥和碾藥,卻不曾見過一人能做到何當歸這般熟練。就算幾十年的老夥計,也做不到眼睛完全不看、手一摸藥材的形狀和觸感就隨意丟出,瞬息間就丟出去幾十上百下,從頭至尾,沒丟錯過哪怕一次。
默默看了一會兒,藍氏就開始擦眼淚了:“閨女,你這得練了多久才能練成這樣?從前有人逼著你做這些事嗎?都是娘害了你,娘自己命不好,帶累著你受了多少委屈。這些年你吃苦了……”說著泣不成聲。
何止是委屈這麽簡單,何止是這些年吃苦了,何當歸因為她娘離不開羅家,也跟著被羅家精神綁架了,還被帶累著丟過一回性命呢!可是,這些前塵舊事統統被“孟婆湯”洗去了,連帶她曾經心懷的悲傷與怨憤,統統都被那一碗似苦還甜的藥湯給洗幹淨了。
所以她現在隻是一邊分藥不止,一邊帶著恬靜的微笑,輕聲寬慰母親道:“別提這些了,從前是沒現在過的如意,不過從前的那些事,女兒都不大記得了。在鄉下住的時候隻是稍微累了一點兒,卻練得一副好體魄,後來還拜了個師父學了武藝,尋常千金小姐哪兒有這等機緣?這也算因禍得福了,如今時逢亂世,有一身武藝傍身,人也多些底氣。”
“你還習武?”藍氏詫異。
“是呀,”何當歸點頭道,“若不是我種過地流過汗,也挺不過習武之時的那些瑣碎磨人的基本功。後來被娘接去住,女兒心中非常歡喜,隻是何阜一家人不好,現在因果報應應在他家身上,咱們就算不幸災樂禍,也要念一聲阿彌陀佛。再後來住在羅家……我也沒吃多少苦,老太太還是疼我的,又有親舅舅幫襯,能苦到哪裏去,所以母親不必為我感到愧疚。現在咱們多好呀,什麽都變好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她的勸慰全都發自內心,不是敷衍客套的話,藍氏本來聽得連連點頭,含淚欣慰,可旋即越過何當歸纖細的肩頭,不知是看見了什麽,突然“哇”地一下大哭出聲,冷不丁嚇了何當歸一跳,回頭詢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