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素心知道何當歸的小字是清逸,聽孟瑄這麽說,明擺著是把那個農家女當成是何當歸的替身了。可恨,孟瑄好糊塗!但見那農家女不明所以地答道:“憑公子叫去吧,您的管家出十兩銀子的好價錢雇我倒茶,我又脾氣倔強,不懂怎麽伺候人,這點小事沒道理駁回。清兒、紅兒都隨便叫著罷,叫什麽我應什麽。”

孟瑄聽後,麵上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探尋的目光在農家女臉上流過,突然發現她的眼瞳並不是純黑色的,映著窗戶外透進來的光線,有一圈淡淡的淺灰。孟瑄皺眉了,容貌可以易轉,但是眼瞳的色澤無法改變,這麽說,她並不是……

孟瑄失落地問:“你不是我的清兒?……小逸,真的不是你嗎?別跟我捉迷藏了,如果你是你的話。”

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又或者是真聽不懂。農家女深深埋頭,隻作若無其事狀,也不再同孟瑄搭訕,喝完了魚湯,她收拾了碗碟就往廚房去了。孟瑄靜靜倚在門框上,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嗅她發上的味道,是一種淡淡藥香,薄荷加山茶、豆蔻的味道,而不是無憂香,難道,路上是他病昏了頭所以看錯了?

北方天黑的早,掌燈也早,入夜後,孟瑛想出兩個平亂的提案,不能自己決斷,就把孟瑄叫過去商議。雖然孟瑄現在看上去就半個人在場,不過積威不散,在孟瑛眼中還是個可依靠的兄弟。

孟瑄離開後,耳房的農家女就在房裏打珠絡,藍絲雙股線穿白磨石珠子,一盞茶就能打出一條成品,市賣是三文錢,賣給村口收購散貨的小販,是五文錢兩條。她入村時打聽清楚了,就買了絲線與石頭珠子,賺這個散錢。每打十條就挽成一坨,半個下午過去,她麵前的小幾上堆出六坨,她麵有得色,小巧的鼻翼翕動,哼出了一支輕柔婉轉的小曲。

當天下午,孟瑄在旁邊冷眼看了一會兒,覺得何當歸那位懶姑娘不會一整個下午一動不動地坐著,拈著柔軟的線頭去穿珠子上的小孔。於是更加確信,路上的那一些感覺最後證明隻是他的錯覺,她不是何當歸,不是專為照顧他的病而易容潛伏在這裏。他一定是思念過度,才把這種瘦瘦小小又不吱不吭的女子都想象成她。於是失望地轉身走開,不再關注這名農家女,也不煩她倒茶了。

於是,他和農家女之間不可不說的二三事,到此也就畫上句號了。可在旁觀者眼中,他們之間還有下文,充任管家的李間,見了中午吃飯時七公子的那點小照顧,意會過來,必是在路途中,兩人同處一廂中,多情的七公子看上農家女了。

李間是個幹一行愛一行的盡職的人,即使是門客客串管家,也要麵麵俱到地照顧到主子的衣食住行睡。當晚,他就安排了兩個丫鬟伺候農家女沐浴更衣,又叫個有經驗的嬤嬤同她如此這般的說了一番。嬤嬤先恭喜了她一回,讚她是個有福的人,能跟七公子是她幾輩子修來的,又授她以男女之事。嬤嬤見她麵容有二十出頭的樣子,悄悄問可經過人事沒有,跟七公子車裏親近過沒有。

沐浴後的農家女拿包巾一裹及肩長發,披上外衣就去燈下繼續打珠絡,不睬那個沒臉的老貨。嬤嬤訕訕的,又囑咐她幾句,要勸七公子保重身體,不可過分操勞,養病為主雲雲,然後就暗罵著農家女是倔驢一頭,搖頭離開了。

李間問嬤嬤,說成了沒有,嬤嬤抿嘴笑道,豈有不成的?看七公子那人材,隻怕天上的仙女都要得,何況一個小小村姑。隻是那女的太會作假,明明心裏應了,口上還含著。李間聽後覺得不大保險,怕七公子上手麻煩,就叫丫鬟去耳房抱走農家女的被褥,又騙她說,七公子換房間了,正房的那一張床是她的了。

農家女果然傻了吧唧地熄滅燈燭,去睡七公子的床鋪去了。兩個丫鬟和一個嬤嬤巴著窗子笑了一回,交頭接耳地走了,以上種種都落在蕭素心的眼中,一雙美目噴火,本來猶有三分遲疑的殺人之心,這回是真的鐵實了。可要不著痕跡地殺死一個人,隻有弄成一場事故,最好的事故就是……

“七公子?”李間驚慌地迎上去,問,“這是怎麽了,白日裏還好好的!”

幾名仆役用鋪著被褥的門板,抬著孟瑄往房裏送,把蕭素心也嚇到了,停下心裏的盤算,焦急地上去詢問原由。仆役們告訴她和李間,七公子和三公子好好的在書房裏談話,描地圖,突然七公子又發病了,還打了三公子肩頭一掌,三公子也受了傷,咳著血讓他們先抬七公子回房安寢,等天明後找個好的巫醫來看看,說不定比大夫管用。

“巫醫?”蕭素心不解,“為什麽要請巫醫?瑄究竟患了何病?”

李間無奈地坦言道:“七公子在廬州時隻是懶怠起床,身體倒沒出毛病,可是中途行船的時候,他不慎落水了。唉,沒想到水性一向不錯的七公子,落入江中就沉底了,十幾名水手下江打撈才把他撈上來,自那之後他就時不時的眩暈嘔吐,囈語胡言,就像是衝犯了江水裏的什麽邪神,中了邪一般。早晨我回稟了三公子,他說不用擔心,不是什麽大毛病,沒想到晚上又發作了。”

蕭素心奇怪道:“中了邪?什麽無稽之談,我看就是風寒加心裏淤堵吧。你們一路過來,怎麽不早點找個好醫師瞧瞧,萬一積住了病根可怎麽辦?”

“真是中邪,七公子發病時可怪著呢,說的話我們一句都聽不懂,”李間道,“就跟兩個人在對話似的,一個就張口閉口叫‘小一、小一’,另一個就喊‘清兒’,又說什麽玉樓夢姑,什麽你害了她,我跟你拚命,總之可邪性著哪。”

蕭素心聽後,斷定孟瑄還是掛念何當歸成疾,催著李間遣得力的人騎快馬去城裏尋名醫,正經吃點散瘀的藥比什麽都強。

李間卻安慰道:“這個也不急,大半夜的,能找到什麽好大夫,街上醫館坐堂的都是虛頭巴腦的假名醫,真正好的那些,得去青州本地的官宦世家宋家、奚家去請,聽說時疫鬧起來之後,好大夫都被他們圈養獨占了。明日我親自拿著帖子去請,那兩家必然爭先恐後的送醫送藥,趁這個機會同孟家交好。蕭姑娘且請安心,路上的時候,七公子一喝那個農家女的藥茶,立刻就不說那些嚇人的話了;農家女再趴在他耳邊說兩句話,他就能安然入眠了。”

說著,他指揮仆役們抬七公子進屋,擱到床上,又叫醒那名農家女,請她費心,有什麽不妥就及時喊人。然後眾人就退出來,把門掩上,叫農家女給七公子驅邪去。

蕭素心活似一條鬼影,在房門正對麵的牆根底下立了一會兒,李間不明所以,也陪她站著,不知道他們這是要做哪樣。突然,房間裏傳出農家女銀鈴般的笑聲,大呼“討厭”。李間曖昧一笑,請示蕭素心,是不是可以走了。

夜色暗沉,吞沒了蕭素心暗沉的麵色,李間也沒發現異常,蕭素心傾心於七公子的事,傳的也不廣,他見蕭素心跟三公子同路,就將他們認作一對,並把蕭素心對七公子的關心認作嫂嫂對小叔的關心。複又勸了一回,於是蕭素心暫時離了這裏,心裏卻對那名能治孟瑄的病的農家女動了十分殺機。

※※※

房間裏,農家女好好兒睡著她的覺,先前那幾個丫鬟嬤嬤再三跟她保證說,這間房就是她一個人的睡房了,重點強調了“一個人”,她覺得她們鬼祟奇怪,但耳房的被褥都讓她們取走了,說下人房裏差一床。農家女隻得去睡孟瑄白日裏躺過一回的床被了,鼻端還縈繞著他的慣用熏香。

她和衣而睡,料定夜裏有故事,枕邊還擱了一根簪子自衛。果不其然,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房門就被冒冒失失地撞開,幾個人把個發低燒、說胡話的孟瑄往床上一丟,插上門就走了。

孟瑄緊閉著眼睛,不知人是不是處於清醒狀態,但見他先在床邊上老老實實躺了一會兒,然後就鑽進被窩裏來抱她。手還擱在她胳肢窩和癢癢肉上,引她發笑。

她十分氣惱,心裏道,男人果然都是口上一套,做時又另一套,什麽“恩愛情不移”都是假的,連一個相貌如此平庸的農家女也不放過,虧她還以為這個男人跟一般的世間男子有些區別,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拿起枕邊的包銅簪子自衛,嚓嚓嚓,猛戳他的臉皮、粉腮、下頜。沒想到他竟是個十分皮厚的人,她手下並沒有留情,可他的臉就隻破了點兒皮,流了點兒血,沒怎麽破相。他發出幾聲模糊的抱怨,便鼾聲沉沉了。

他……睡著了?

她沒想到他是真的睡著了,不是裝睡來占她便宜,今見他麵色慘白,額頭沁虛汗,還被她弄傷了臉,這樣都沒醒轉過來,可見不是裝的。而且他的那一眾隨行丫鬟,也有幾個有顏色的,他要真想找女人,也不至於犧牲這麽大。想到這裏時,她麵色訕訕的,生出點抱歉之心,下床斟了一碗藥茶灌他喝了,又從案頭的香爐裏撚了一撮香灰,按在他麵上的傷處止血,他頓時在眠中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

看著這名自稱是她“夫君”的色狼的狼狽樣子,農家女歎一口氣,附耳囑咐道:“明天別人問你的臉,你可不許說出我來,就說是你發病時自己伸爪子撓的,聽見沒?”

孟瑄雙目緊閉,輕輕點了下頭,並在夢中囈語道:“小逸說什麽,我就聽什麽,我最聽她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