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四月十四,依然沒有找到喝了孟婆湯之後離家出走的何當歸。孟瑄將方圓百裏的尼姑庵翻遍了,也沒找到他想找的人、

想要的消息沒撈著,不想聽的消息卻接踵而至了——青州有小股流竄的異族人,把知府衙門合圍了,府兵中邪,自相殘殺,那些異族人捉住青州知府王崎為質,發號施令,調遣錢糧,青州局勢一片混亂,變成了一座獨立王國。聖上聞言震怒,要出兵鎮壓,屬意的大將是李景隆,要他親自引三萬湖廣、陝西的駐地兵去青州平亂。

那李景隆是朱元璋外甥李文忠之子,襲父爵封曹國公,他三十出頭,雖然係武將世家出身,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紈絝,自奉召入京後就被應天府的溫柔鄉絆住了,哪裏肯赴這樣危險的遠征,怎麽想這都是一個吃力不討好、又無油水可撈的“平西大元帥”。

於是他靈機一動,推薦了“孟家十一虎”,向皇帝恭謹進言說,古來有“讓賢”的美德,蒙皇恩浩蕩委他以重任,他更要提一個最合適的平西人選。那保定侯孟善有嫡子四名、庶子七名,最年長的三十,最小的十二,個個都是以一當百的先鋒將才,其中以第七子孟瑄的天資最高,有調兵遣將的帥才,又跟著保定侯曆練了多年,正合出這一趟征。

皇帝沉吟半晌,宣召已回京述職一年的保定侯孟善入宮。

話說,上月裏皇帝朱元璋微服出巡,察看賑災事宜,卻在揚州清園中遭遇了刺客。刺客的那張臉,朱元璋至少見過兩次,還有模糊的印象,雖然刺客臨死前高呼,“燕王殿下,您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可是老朱元璋卻記得,這張臉曾經在他的十七子朱權的麾下見過!原來是老十七,竟然是他!

而刺客刺的不是聖駕,而是知府韓扉之子韓放。那個韓放,不經過其父許可,暗地裏糾集了一隊府兵,毛毛躁躁地上城郊富人區“刮富”,強收平價糧食。也不找別家,單找上一個清園。據孟瑄之妾何氏言講,清園是她的夫君孟瑄親自跑去辦妥的地契。那也就是說,韓放是知道這園子是孟家的,屬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範疇,專程帶兵來找茬。

如今韓放已經被殺,他這麽做的目的已不可考,但是,這次事件策劃者的黑手瞄準的,正是皇帝信托重用的孟家。一旦鬧出點兒什麽來,一旦孟家被扣上個什麽帽子,皇帝他老人家又年邁昏憒,偏聽偏信地處置了孟家,那幕後策劃者下一步的目標會是誰?

想到這裏,老朱元璋背脊透汗,也不再視察什麽災民分糧了,結合陸江北從南方遞呈的兩份塘報,不難看出,諸皇子中已經有人嫌他死的太慢,等不及他老子自己咽氣,暗地裏做起小動作來了!而且不隻一二人!好啊,真不愧是他朱元璋的兒子,個個都是誌存高遠的大雕!

朱元璋心下一想,雖然刺客的事跟燕王無關,但老四手裏的兵權也過分重了,諸藩王中手握重兵的,除了他就是老十七了。那名刺客死前的高喊出的話,也未必傳不到老四耳中,他老人家須得做點什麽,安撫老四朱棣之心才好。

彼時他在清園想到這些事,孟何氏侍立於前,應答的言辭頗順合他心,又聽說她散糧給饑民的事被傳的有一定影響力了,朱元璋當即決定從中牽線搭橋,讓這個孟家兒媳婦認朱棣為父,那一方麵可以安朱棣之心,另一方麵,孟家跟朱棣做了姻親,日後將朱棣手裏的兵往山海關孟家駐地裏調,也好找說法。

聖駕回京之後,聽說皇城裏麵也不大太平,孟善剛壓下去兩件尚未浮出水麵的事。朱元璋有心抬舉孟家,威懾那些虎豹豺狼之輩,於是就借著嘉獎他教出一個好兒媳,清寧郡主何氏的名義,擢升了孟善的爵位,從保定伯升為保定侯。

孟善明白皇帝的用意,但還是承清寧郡主的情,特意問過了揚州過來的家人,這個清寧郡主何當歸的情況。家人是孟瑄安排下的,隻說何當歸的好話,說是陸江北的外甥女,因為她年紀小,又是在外娶的,因此就暫時收作妾,自進門後溫良嫻淑,操持家務井井有條,進言孟瑄勸學勸武勸常回家看看。

孟善聽後很滿意,再加上燕王的那層關係,雖然何氏隻是半路認的女兒,但“燕王之女在孟家為妾”的話,說出去也不雅聽,於是有意讓孟瑄明媒正娶一遭,該補的禮補全,讓何氏做瑄兒的正室。

可把這個決定拿去他夫人蘇氏那裏提,蘇氏卻有不同的看法,說外麵私聘的也抬成正室,豈不給瑄兒幾個沒娶親的兄弟樹立了壞榜樣,此其一;其二,陸家的外甥女進孟家門,隻讓她當了個妾,回頭認燕王為父,孟家立刻就將她扶正,聽到外人耳裏,明事理的人還好說,那些愛嚼舌根的小人,豈不要嘲笑孟家樹大皮厚,也學會見風使舵、攀附權貴的那一套了。

孟善聽後沉吟不語,心知他夫人的理由都是“莫須有”的可能性,“可能”給其他子弟的純善帶來壞影響,“可能”被人說閑話。而且這何氏也不算瑄兒的外室,是早幾個月老四孟兮在揚州相中,做媒說給瑄兒的良家女子,長輩、媒人都俱全,決沒有蘇夫人說的這樣危言聳聽。

不過孟善體諒夫人心意,小七是夫人最疼愛的兒子,小七的正妻,她當然想親自把把關,要是三不管七不問的讓他們自己內部操作了,夫人她恐怕要大半年身心不爽。給幾個兒子物色好女子,已是她近年來最大的樂趣,整個孟家,誰敢褫奪了去?

於是孟善一番計議,先抬那清寧郡主做了小七的側室,叫家人傳話去揚州,邀她夏天時過來京城避暑,吃吃這裏的瓜果,暗含讓婆婆相媳婦的意思。而蘇夫人心裏的最佳人選並不屬意清寧郡主,一個把小七絆在揚州將近半年、連正經家門都不沾的女子,怎麽想都有點狐媚子的樣子。而且老爺的爵位升了一級,裏麵還有清寧郡主的功勞,要是為這個而抬她做七奶奶,難免慣得她驕傲,不順從長輩。

因此,蘇夫人當機立斷,打點了京城裏最紅的幾個媒婆,讓她們留意各家的好女兒,相一個模樣好、性情好、八字相對的來,隻要人材好,家貧也無礙。

十日裏,果然挑出三家來,蘇夫人比照著女家遞來的畫像,聽了媒婆的舌燦蓮花,不禁動了心,正躊躇著是直接下聘,還是等小七回家自己挑挑,是長臉的看著順眼,還是圓臉的看著可愛,還是三個都好,一起聘進來給七房添點兒人氣。她這裏還未拿定主意,那裏已從宮中發來一道聖旨,接旨的是老爺孟善,是皇帝讓孟瑄、孟賢、孟頎調湖廣、陝西的駐地兵去青州平亂的聖旨。

老爺接旨後去了蘇夫人處,麵上不見喜色,連連搖頭歎氣。蘇夫人甚是奇怪,皇帝重用孟家子弟,這不是件好事嗎?難道他不為瑄兒有機會掌帥印而開心?難道是擔心兒子的安危?不可能吧,從前瑄兒他們幾個打的硬仗多了,這一次聽說不過是小股的不足千人的叛匪,一聽就很輕鬆,老爺怎麽麵色如此凝重?

孟善欲言又止,最後隻叫來副將文遠,讓他跟著二公子孟頎,攜聖旨去湖廣調兵。孟頎也是庶子,今年二十三歲,不過他生母死的早,是蘇夫人養大的第一個兒子,母子感情深厚,於是孟頎臨行前來給蘇夫人磕頭,蘇夫人叮囑他處事莫急躁,事緩則圓,等看見他七弟,也這樣叮嚀著小七。蘇夫人見老爺起身去更衣,又跟孟頎密語了幾句,孟頎恭謹地記好,退下。

自從接到聖旨,蘇夫人見老爺一直不大暢快,她也沒了給小七物色正室的心情,就暫時擱置了這件事,隻盼能早點聽見青州告捷的消息,寬一寬老爺和她的心。

而孟瑄從揚州北上之前,雖然是專為找和廖青兒一起失蹤的何當歸,但給家裏報備的卻是去遊學,身邊服侍的人也五日一報,往孟家捎信,告訴老爺夫人他們的行蹤。因此聖旨要孟瑄青州平亂的事,隔日就傳到了廬州,還附帶老爺孟善的家書,叫孟瑄即刻動身前往青州,不用再往南折返了,調兵之事,全交由他二哥孟頎去辦即可。

孟瑄聽到這些朝堂之事時,正是四月十四的傍晚掌燈時分,他剛從第五十五座廟裏找回來,沒精打采,半死不活地進了家門,看什麽都是滿目寂寥。

他暗自後悔給何當歸吃四叔的那個勞什子藥,已經悔青了一整根腸子。四叔真會騙人,說什麽洗去她的記憶之後,她就會愛上睜眼看見的第一個男人,從此一心一意全心全意的隻跟著他一個。於是喂她吃藥之後,他寸步不離的守著她,還把他自己沐浴勻麵、塗脂抹粉,打扮得好光鮮,好讓她的愛意來得更猛烈一些。

誰知四叔是一個騙子,清兒醒後,睜開她的一雙清淩淩的秋水眸,瞧見了他近在咫尺的笑容燦爛的大臉,不光沒被他迷倒,還嚇得哇哇大叫,嚶嚶啜飲。他對她百般愛憐,可她隔天就裹一個包袱出家去了,可見那個孟婆湯是個壞藥,可見是四叔坑了他,又坑走了他的清兒。

悔之悔之,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