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何當歸聽孟瑄告知她母親的死訊後,心中悲傷不已,再看床邊那個“嘩啦啦”洗腳的俊美男人,想到他今天一整天裏對她的輕薄與關懷,她的心頭百緒陳雜。他對她很好,從未有人對她這麽好過。可是,一想到這一整天下來,這個長得過分好看的男人,投注在她身上的赤裸裸的垂涎目光,她就忍不住戰栗發抖,有種想要從他身邊立刻逃開的衝動。

娘死了,羅家人自老太太往下,全都不要她了,她唯一能去的地方,竟然是充斥青麵獠牙之輩的陌茶山莊。她被無盡的傷心和眼前的絕境困擾,不能留在這個孟公子身邊,因為他是個毛爪色狼;不能回羅家,因為他們不要她了;不能去陌茶,因為那裏的色狼更多。那,她該何去何從?

青兒是她最好的朋友,短期之內,她倒可以去投奔青兒。可她已經是出嫁的人了,一旦悄悄跑了,性質上就屬於逃妻,這孟公子若是拿著婚書去衙門告她,告贏了之後,她就會被判成奴籍,一輩子隻能做他的丫鬟……而且青兒早晚也得出嫁,等青兒嫁後,她既不能跟去青兒的夫家,也不能留在廖家,因為廖之遠也是色狼……

無聲哭泣了一會兒,又呆呆發愣了一晌,她十分灰心,想著自己一孤苦無依的弱女子,要免於被男子玷汙的厄運,最佳的方法就是去出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合法途徑,能讓這個好色孟公子不繼續糾纏她。一旦她出了家,婚書自然作廢,他也不能去衙門告她了。

這麽想著,耳際傳來低低的鼾聲。她用袖子印幹了朦朧的淚眼,往大床那邊一瞧,一個烏發鋪滿胸口的高大男人,陷在那一匹白而軟的虎皮中,歪著脖子打鼾,一隻腳還沒從水盆裏撈出來呢。孟公子睡著了,睡顏裏透著幾分稚氣,比醒著的時候看著順眼。

待水涼透之後,這樣是十分容易著涼的,他太不仔細了。

何當歸雖然沒有當“孟夫人”的覺悟,卻很有當丫鬟的自覺,遠遠觀望著他確實是睡著了,不具攻擊性與殺傷力,也不會用那種燙人肌膚的眼光描摹她了。於是她找到幹淨的白布,悄悄地接近他,輕輕地從溫水中抬出他船大的腳掌,用布吸幹水漬。因為他的健軀看上去十分沉重,她料想自己不能搬動,也就不挪動他,讓他就那麽半掛在床上睡著,隻往他的頸下墊了個豆米枕頭,又去太師椅上抱了一張白虎皮蓋在他身上。

等做完了這些事,見他沒有被驚動,她就去倒了那盆洗腳水,又去晾上擦腳布,回來一看,孟公子還在打鼾,睡中微微勾著唇角,不知是夢到了什麽美事,還“嗬嗬”了兩聲。

她既沒有睡意,也沒有地方可睡,孤零零在門口站著吹了一會兒風,突然想到,白日裏這個孟公子盯得緊,連她去小解,他都不懷好意地跟在後麵,使她心驚肉跳。這種情形下,她根本不能離開,就算跟他明明白白地說,母親之死令她心灰意冷,又沒有別的親友可投靠,因此決定捐身入佛門,修一個來世的善果。就算這樣的真心話講給他聽,他也未必能懂她的悲涼心境。她甚至都能想到,他聽後大約會擁抱她,安慰她說,他會好好照顧她,然後再上下其手愛不釋手地欺負她……

想到這裏,何當歸打了個寒戰,去意更加堅決,而且心想著,與其當麵跟孟公子說,倒不如留書一封,交代清楚她的想法和行蹤,謝謝他自成親以來的照拂之惠,容她來世報答。這樣等他醒後,就算再找來時,她也是佛門弟子了,他還能怎麽著,再好色也不會對尼姑下手吧。

心裏覺得這樣極妥,她就找了筆墨寫了陳情的書信,拿鎮紙壓在顯眼的地方,又去角櫃的抽屜裏翻找,想找兩串錢當盤纏,可是連找了幾個抽屜,裏麵擺的都是整錠的銀子,最輕的一個也有八兩,也找不見鉸銀錠的鋼剪。

她已決心出家,再拿夫家的錢財就不合適了,可如今身在廬州,去尋找好修行的尼姑庵也要帶一些盤纏,少不得揀了一個八兩的銀錠收好,又另寫一張借據給孟公子,聽說尼姑做法事也有一些進項收入,等她攢到了閑餘的體己錢,再托青兒轉還這八兩銀子給他。

留好書信,拿了銀子,她又去衣櫃中揀了兩件最樸素的衣裙,打了小包袱,揀幹淨的紙包了兩包點心,拿皮囊裝了半袋沙梨水。等做完這些,回頭一看,床上的那個人還沒醒呢,這可真是離家出走的天賜良機,現在不走,再想走就難了。

於是,她將小包袱挎上肩頭,衝著床的方向三鞠躬,作別了這一位自稱是她相公的色狼孟公子。撒由那拉。

出了門去,經夜風一吹,她才發現自己穿的單薄,是件家常紗裙,冷倒是不冷,卻讓她冷不丁想起一段關於什麽“寒暑不侵”的故事來,依稀是錦衣衛陸大人說過的,她中了個什麽毒,從那以後就能寒暑不侵、百毒不近,可是須得在三個月內圓房,否則就被寒氣凍傷暖宮,不能有孕了……也不知她跟孟公子圓房了沒……沒所謂了,反正尼姑不用生孩子。

走到側門時,見門閂沒插上,也沒人守門,她心頭一喜,走出門去,正麵就有一輛馬車,裏麵傳來男男女女的調笑聲,言語露骨,聽得她紅了耳根。待要繞過這馬車走,可那一匹駕車的高頭大馬卻伸長了脖子,將她的袖口當成青草咀嚼。

“呀!”她低呼一聲,驚動了馬車中的人,男女調笑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袒露胸懷的漢子鑽出來,雙眼登時一亮,笑哈哈地問:“這位小妹妹,你這是往哪裏去?”

何當歸立刻心生警惕,也不理睬他,從馬兒口中奪回袖子就跑。

那漢子暗道一聲,裝什麽裝,這大半夜在街上走的,能有什麽良家女子,不就是價高和價低的區別。這時,馬車中的女人穿好衣裳出來,卻是被廖之遠打發出宅子的清倌鳳姑娘,她出來之後登車,衣衫淩亂,雙頰緋紅,被趕馬的車夫萬八一眼相中,強行要非禮她。鳳姑娘開始不從,後來強不過,隻得含淚半推半就了。

果然是個清倌。萬八逞凶完畢,一見了車上的落紅,頓時十分愛惜鳳姑娘,自述了他的身家,專給錦衣衛拉私活,這些年頗有積蓄,父母雙亡,在京城有房有地,三十二歲還是赤條光棍,想娶她當正室。

鳳姑娘聽後一思忖,覺得這車夫除了長得醜些也沒什麽不好,而且人不奸猾,日後好拿捏,嫁給了他,自己終身有靠,比給那廖少當小妾更有保障,等在京城安身立足了,若嫌這個萬八不成材,再圖別的打算。於是她答應了萬八的求親,二人心裏各喜各的,就馬車裏洞房了,恰巧被逃家的何當歸撞見。

萬八出來一看,魂兒被吊出軀殼一半,車裏的鳳姑娘就是美人一個,可跟車外這個一比,提鞋都抱歉。可他張口一喊,那青衣絕色扭頭就跑,他心裏晦氣,扭頭見鳳姑娘出車,就指著那絕色的背影說:“似那樣的,在京城賣給大戶,能賣五十兩,賣青樓去,能賣二百兩。”

鳳姑娘笑睨他一眼,嗔道:“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路邊的野雞兔子,隨手撿了就換錢。就值三百兩又怎樣?宅子裏還有個值五百兩的漂亮夫人,可也是中看不中吃,病歪歪的下不來床。”

他們這頭說著,巷子那一頭,奔跑中的何當歸一腳崴進溝裏,重重磕在路邊的石台上,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磕暈了。

萬八與鳳姑娘的談話中止,一起望向巷口那個伏地一動不動的身影,兩人麵麵相覷了一刻,萬八忍不住問:“這個算不算路邊撿來的,能不能拿去換錢?”

鳳姑娘走下馬車,去巷口看了一眼,這不就是宅子裏麵那個被孟公子抱在懷裏疼愛的夫人麽?

女人過的是好是壞,都得看命,命好的,生下來就銜金勺子,簪銀釧子,戴玉手串,有俊美公子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裏;命不好的,吃苦受累,還處處受人奚落。她出身青樓,打小就學怎麽勾引男人,那個廖少也是花錢買她勾引那個姓段的客人,末了她完成任務,廖少還奚落羞辱她,何等不公道。所以說,女人受不受尊重,都得看命……

“萬八,把她撿走,我知道廬州有個好地方,能就地賣了換錢,咱們得了錢好買船票去京城。”鳳姑娘笑吟吟地回頭衝萬八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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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瑄一覺醒來,怎麽都喊不應何當歸,騰地坐起來,身上的一匹白虎皮滑落在地。他四下看內室與外間的餐桌邊,都不見何當歸的蹤影,連忙下地尋找。腳掌觸地麵時微涼,他想起先前洗腳的事,見床邊不見了洗腳盆,又見他睡中蓋的一床輕暖的虎皮,他微一口氣,心底泛起兩個幸福的小泡泡。

“清兒?你在哪兒?”孟瑄含笑喚道,“我渴了,要喝你泡的茶!快給為夫斟茶,來一道雲霧茶!”

呼——半掩的窗戶被夜風吹開,吹動了桌上鎮紙壓著的兩張雪箋紙,沙沙作響。

孟瑄皺眉,筆墨怎麽都放在餐桌邊上?誰放上去的?他一步步走過去,拿起來一看,當先一張是借條,紋銀八兩;底下一封是訣別書信,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她要出家當尼姑,不必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