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柴雨圖那含羞帶怯的容長嬌顏,何當歸暗自歎息搖首,那個彭時,一看就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功利自持,喜歡那種人最悲哀了。又叮嚀柴雨圖兩句“傷口不能沾水”的閑話,何當歸作別了她,去藥材櫃中配了幾副給孟瑄吃的清火去毒藥,就出了藥廬,讓門口掃地的小童去福壽園找績姑娘,派軟轎來接柴小姐。

出了院子,剛要往藏經閣行去,宗喬從院子裏追出來,低叫道:“何小姐慢行,我有兩句緊要的話要同你講。”

何當歸頓住腳步,點點頭:“請說。”

宗喬目中帶著晶然的光,問:“何小姐你一定還沒看過,小生上次給你的那封信吧?”

……信?何當歸眨巴一下眼睛,歉然道:“是這樣,那次我不敢接公子你的信,可青兒卻是個熱心的,代替我收了那封信。後來書院裏亂成一團,我跟青兒也走散了,到現在還沒去找過她呢,那封信,估計還在她那裏吧——公子你要收回去嗎?”

宗喬靜靜聽完,笑道:“我就猜,你一定沒看過我的書信,否則你對我絕不會是現在這樣的態度。”見她麵露疑惑,他解釋道,“我知道何小姐你是個爽快人,原本有些話,循著古禮,喬不該直接跟小姐講,可是如今已耽誤了半月,再不跟你講,往後再講也無用了。”

何當歸疑惑,看宗喬這副麵授機密的架勢,難道上次他遞的不是情書?她點頭鼓舞道:“公子請講,我洗耳恭聽。”

宗喬走近兩步,放低了音量說:“是這樣,我本家在京城,在那裏頗有一些親戚,我母親是蔣氏,我外祖父家是京城蔣家。蔣家門第顯赫,雖然我宗家比不上蔣家,可到底也是殷實之家,俗語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今年秋闈,我必然高中,這是已經內定的事。這些我都寫在信中,捏在你的手中就算是把柄,我將自己的機密要務白紙黑字的交給你,你覺得我的誠意如何,何妹妹?”

訴說家世?原來還是求親……何當歸轉頭看道邊野花,微笑道:“果然非常有誠意,使我受寵若驚,不過宗喬公子你有八鬥之才,撇去什麽內定不內定,你也一定能中舉,請用功讀書罷。”

宗喬一見有門,又走近一步,繼續說:“我知道何妹妹你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我聽同窗說,你這兩年拒絕的公子哥兒,加一加都能組個團蹴鞠了。我自認比不上很多被你拒絕過的公子,之所以厚顏向你示愛,是因為我真的真的非常有誠意。”

何當歸含笑不語,靜聽著對方的誠意,隻聽他壓著嗓門說:“我在京城有兩個表兄,大表兄蔣毅,二表兄蔣邳,都是自幼習武,考武科舉入官的,現都在錦衣衛任職。上個月,外祖父家中一個伴當給我捎京城土產,還講笑話一樣給我講了樁好笑的事。說是兩位表兄有個同僚,姓段,來揚州公幹的時候愛上一位小姐,回京後立意娶她做正室,堅決要求家裏將已經下定的未婚妻給退了。”

聽到小半時,何當歸的笑意早已斂去了,宗喬他說的是……段曉樓?他怎麽會知道此事?自己同段曉樓相戀的時候都是背著人,除了青兒、孟瑄、柏煬柏和淩妙藝四個撞見過段曉樓表白的人,餘者一概不知,就連段曉樓的未婚妻關筠,也隻是有所懷疑,後來才漸漸知道的。況且,宗喬是個轉學生,段曉樓離開揚州一年多後,宗喬才轉學來澄煦念書,他不認得段曉樓才是。

宗喬兀自說著他的話:“那位段大人有位母親,是個說一不二的鐵娘子,年輕的時候是位女將軍,隨夫上過戰場的女子。她壓著段大人退親之事,母子雙方強得厲害,兩個月前,段大人的父親和兒子相繼出了事,段母悲憤之餘,將此事全算在了段大人仰慕的那位女子頭上。她立意要報仇,可是大明乃王化之下,她總不能拿著刀斧來揚州殺人吧?於是,她就答應兒子,他可以娶那女子過門,但過門後前三個月,那女子需日夜不離長輩左右。”

何當歸的眸子如銀盤中的墨丸,橫掃向宗喬的臉,平靜地問:“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宗喬回視她,歎息道:“三個月的時間裏,還不由得段母折磨淩辱,三個月之後,安還能有命在?你不害怕嗎,何小姐,我京城來的伴當說,那女子名叫何當歸,是位絕色美人。這世上有多少個名為何當歸的美人?”

何當歸啞然笑了:“聽起來確實很可怕,有這麽厲害的一位貴夫人,對我心懷恨意,我還真是怕到不行。”原來宗喬信中是說這個,難怪他遞信的時候臉上神色欲言又止,鬼祟極了。看樣子,青兒也將那封信丟到一邊沒讀過,否則還不炸鍋一樣揮舞著信來找自己,“段曉樓他娘要娶你!呱呱呱呱呱!”

宗喬見她承認得如此痛快,於是將所知一切都道出:“我聽說,段大人對那無情女子也生出恨意,當即答應了他母親的要求,將那女子當妾討回段府,專給他母親撒氣。他家的門第極高,至於有多高,我怕講出來嚇到你,就不多提了。如果他打算娶你,隻要上你們羅府講一聲,隔天就能把你領走,你家老太君絕無二話。”

何當歸默然,不得不承認,宗喬說的一點不錯,上次老太太聽說段曉樓襲了侯爵,第一反應居然是,關府同段府是姻親,所以應該讓自己嫁給關墨,那樣也拐彎抹角跟段家攀一攀親戚,真是可笑之極。不過,假如這種事情真的落在頭上,她可就笑不出聲了,還好她已經有了孟瑄,一定要讓孟瑄盡快來提親才行。至於段曉樓恨她,她倒覺得是以訛傳訛,段曉樓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會用那樣的法子來報複她,這一點她是深信不疑的。隻是那位段母,會否大張旗鼓來羅府搶親呢?

宗喬看著少女鬱鬱寡歡的娥眉,嗅著她清冷飄忽的幽香,心生憐意,告白說:“小生早年在北方遊學,後來幾次下江南,見過的美人無數,也有比妹妹你更美的人,可都沒有你的氣質動人,你像雪蓮,像幽蘭,還像罌粟,我既憐惜你又敬重你,不忍心你走入那樣的厄運命途。對你們女子而言,挑個好婆婆比挑個好相公更重要,我娘就是個和氣的賢惠人,你入我家門,她會待你很好,我會待你更好。我們宗家掛名在蔣家——我父親原是上門女婿,後來才帶著我母親分出來——而蔣家又跟段家是世交,因此,你一入我宗家,段母就是想為難你報複你,也顧著世交麵子不能下手了。”

何當歸自然不會考慮宗喬的求親,不過他帶來的這條訊息很有用,她自然要好好措辭感謝他,然後再拒絕他。

“這就是我那封書信中的全部內容,何妹妹,”宗喬麵上略有動情,上來抓何當歸的素手,被她躲過了也不氣餒,舔一下唇,直瞄著她的胸口說,“我看見你的俏模樣就覺得歡喜,像有小爪子在胸口抓撓,你就先委屈做我的妾,等咱們生了兒子,我就讓母親抬你做正室,行不行?直到你產子,我都不娶正室,給你空著那個位置,這是承諾,我保證!”語畢,竟然整個人都撲上來,想要一親芳澤。

何當歸聽到中半的時候真的覺得有一點好笑,怎麽每個男人的說辭和打算都是這樣,一點創意都沒有。兩年前段曉樓說,關筠為正室,自己為妾,不過等自己生子後就能升級,最高可升級至跟關筠一般高。而孟瑄也說,生了兒子就扶正,那一次在澄煦竹林,他還說過孟家家法森嚴,隻對育有子嗣的妻妾格外寬容,生得越多功勞越大,一旦犯了錯就能將功抵罪,因此要同她多多生子。

何當歸一麵閃避開宗喬,一麵發出了低低的笑聲,自己看起來像是很能生養的那種女子嗎?怎麽都吃不胖的她,薄薄窄窄的身子,一瞧就盛不住孩子吧,要想生子生女,還是青兒那種類型的女孩兒最好,生出來白胖可愛。

“宗喬!”羅白及的聲音炸雷一樣從後方炸開,“你在幹什麽?!”語中是不可置信的暴怒。

何當歸和宗喬同時回頭,異口同聲地說:“沒幹什麽。”兩人對望一眼,何當歸開口撒謊說:“宗公子正跟我講書院的趣事,突然腳下一滑,就摔過來了,我以男女授受不親為重,就沒伸手扶他,側身避開了,二哥哥你莫多疑,宗公子是一個很正派的人。”

羅白及將信將疑,上來扯住宗喬問長問短,何當歸托辭說傍晚起風了要回房添衣,走小路避開他人,潛進藏經閣一通翻找查詢,找到幾本羅天益的治瘡手劄,一目十行地草讀了一遍,沒找到她想知道的療法。又圍著幾十排書架連溜兩圈,也沒找到與寒毒真氣有關的書籍,果然,那種秘籍隻有出產寒冰真氣的本門派才有嗎?

何當歸記得廖之遠曾提過,他們那幫人全都是同一門派,而且她看他們互相鬥毆的時候,武功路數全都如出一轍,也間接印證了這一點。除了高絕的輕功身法與眾人不同,其他全無差別,也就是說,陸江北弄出的傷,高絕應該也有辦法治。

天下間以“寒掌”聞名的門派有兩個,一是德安的五兼門,另一個是大理的宏門,雖然沒從高絕口中套問到他們那些人的師門,不過幾次試探下來,她覺得還是五兼門的可能性大一些。五兼門非常神秘,黑道白道都不摻雜,可以說是一個方外的“灰道門派”,他們的解毒密方,肯定也是絕密,怎麽才能從高絕那兒問到呢?

其實,青兒同高絕的關係更親近一些,去求教也能張得開口,可孟瑄究竟為何同錦衣衛為敵,他至今不肯告訴自己,萬一其中有不同尋常的貓膩,主動去找高絕豈不反而打草驚蛇,暴露了孟瑄同她的關係。三年前那次,孟瑄被錦衣衛追捕,是為了救素瀟瀟,此事他曾在幻夢中提過,可這一回他卻說,被陸江北的劍刺傷,全是因為她?她可從沒得罪過陸江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