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途016

韓音放下筷子,終於鼓足了勇氣,不知道為什麽,對於這件事情,他總是沒有把握,莫名覺得母親會為難一樣,就是純粹的直覺。可是他既然決定了,就不想瞞著母親,他需要支持:“媽,我和心琪,還有另外一個同學舒文軒,我們建了一個組合,在沒課的時候,會一起去一些地方唱歌。”

韓雪蓮愣住了,在她覺得這種行動就像當初村子裏的戲團到各處唱戲一樣,其實的確有些類似,不禁愣了很久,讓韓音無所適從。終於,她回過神來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你不上師範了?”

韓音抿抿唇說:“我會上師範的,但是,我喜歡唱歌。媽,我就把它當成課間活動,不會耽誤學習的,也絕不會影響成績。”

出乎韓音意料的是,韓雪蓮也放下了筷子,她並沒有像平時一樣說些難聽的話出來,而是雙手托著額頭垂下了腦袋,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她有條有理的收拾起碗筷,一臉的平靜。韓音想起身搭把手,被默默的看了一眼,又莫名其妙的坐下了。韓雪蓮說:“你早就想好了。”

“嗯。”韓音聲音低了些,說,“那段時間你很忙,就拖到了現在才告訴你。”

在韓雪蓮的觀念裏,唱歌的和那會兒唱戲的人一樣,都是戲子,讓人很不喜歡的一種人。她歎息一聲,用抹布把桌子擦幹淨,一邊搬到院子裏一邊說:“我知道了,這就是命,我能說什麽呢。”

雖然,韓雪蓮從來沒有給韓音提供過任何可能的機會,但是每次聽兒子哼哼著清潤的調子,她都覺得無奈。這個孩子繼承了那個人的好嗓子,而且,就算是無意識的,也和那個人一樣的熱衷著那種事情吧。

若是以前,韓雪蓮可以拽著棒子打到韓音把話吞回去,但是現在,這個孩子不論做什麽都很用心。而且看得出來,隻要是他想做的,都會不遺餘力的去做好,那是一種不被旁人左右的執念。別說是棒子,就是他老子都不能改變什麽吧?

韓雪蓮從大衣櫃裏取出一個紅木匣子,雖然有些舊了,但看得出質地很好。她坐到韓音身邊把匣子放到腿上,上麵的鎖有些軸了,廢了很大力氣才打開。韓音一動不動,隻疑惑的看著韓雪蓮動作,他從來不記得母親有過這樣鄭重其事的表情,就是當年在她離去時,都是那一臉熟悉的倔強。

匣子裏是一個薄薄的小相冊,樣式很舊,上麵的塑料膜都有些壞了,左上角卷起來很大的邊。韓雪蓮看了韓音一眼,把相冊取出來放到他手裏,說:“你爸的。”

韓音聽到自己的心髒“咚”的跳了一聲,腦子嗡的亂了:“我爸?”

韓雪蓮忽然笑了笑,眼裏潤潤的,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從來沒想過,會把你爸的事情告訴你,我一直覺得,我會帶到墳墓裏去。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爸,他其實……挺厲害的,可也有人……說的很難聽。我一直不敢讓你長大,可以說,我都有些故意的把你養得那麽不懂事,想讓你在我眼前傻乎乎的過一輩子。你學習那麽不好,我都覺得對不住你,有時候也會想,會不會哪天後悔了,又逼著你去好好學習呢。你爸那麽聰明一人,誰知道呢……”

韓音不知道母親忽然說這些是為什麽,這麽沒頭緒的,他很難接受這樣的信息。他隻知道,上輩子,母親的確把這件事情帶走了,對父親的了解真的是一片空白。手裏的相冊忽然變得沉重了,他甚至不敢打開,母親的表情,讓他心裏很沒底。

隻因為,韓音如此突然的變化,讓韓雪蓮都措手不及,她甚至不知道怎麽麵對。而在韓音提出想唱歌的時候,她便再也撐不住了,她覺得,命運就是要這樣落在這個孩子身上似的。隻是,她一直覺得這個故事有些沉重,她不想讓這個孩子也走上這樣一條路。這個故事,他或者應該知道,他好像,比自己有想法。

故事裏的人叫韓子衿,韓音不是跟媽姓,隻是恰好和她同姓而已。

韓子衿22歲,從三歲開始唱戲,是桃園戲社的當家花旦,聞名遐邇的“桃園四子”之一,在當時的全國都非常有名氣。一副清亮的嗓子,一張好看的臉蛋,一段妖嬈的身姿,沒人比得上。

桃園戲社是和梨香劇團一樣出名的社團,據說當年,某個國家重要領導人還親自給戲社寫了批詩,說什麽發揚國家戲曲文化的瑰寶,桃園戲社義不容辭之類的。

不過,從小長在臨城的韓雪蓮卻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些話是別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講,她在一邊偷聽的。她還偷聽了一句更驚悚的,就是她遠遠地看著的那個正在卸妝的倩影,竟然是個男人。雖然那個時候,唱戲的女人非常少,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那個漂亮的小花旦肯定是個女孩子。

韓音翻開相冊,刹那愣住了,第一頁上的照片,赫然就是他在“入戲”酒吧裏看到的那一張花旦的單人照。他錯愕了很久才敢確定,這真的是母親給自己講的那個人,那個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韓子衿鳳目斜吊,顧盼光華,神韻風流,一身戲骨。韓音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內心深處一片倒海翻江,耳邊,卻是顏心琪那句玩笑話——你這麽打扮起來估計也這樣。

桃園戲社之所以會到臨城公演,據說是因為有一個班子裏的大人物是臨城人,畢竟總會有各種類型的公開演出,那個人就申請到了臨城。

那年的演出可轟動了,臨城方圓幾十裏的人都搬著凳子來看戲,平時都隻能在收音機上聽到的,這會兒能看到真人了,多麽神奇。臨城的大戲台還是相當不錯的,戲社裏的演員們唱過戲,就住在臨城公社裏,那段兒時間公社周圍熱鬧得很,一天到晚圍著的有孩子也有大人。

桃園戲社在臨城唱了十天,最神秘的人就是那個小花旦,光憑名字聽不出男女,聽他說話又柔柔的,表情也總是淡淡的,跟誰都隔著一層。他穿衣服也特別,不是臨城人所見過的款式,但是非常養眼。大家覺得女孩子穿成那樣也是應該的,而且戲社裏的其他人,和他穿的也都不一樣。所以,那麽好看的人,一定是個女孩子吧。

很少看到女人唱戲,所以小花旦又能唱得這麽好,簡直是受所有臨城人保護的對象。不過戲社裏的人對小花旦更好,雖然他每場都有戲,但是隻要一進後台,總會有四五個人圍著給他擦汗補妝遞水什麽的,伺候的跟佛爺一樣。

如果就這樣過去了,韓子衿就永遠都是韓子衿吧,最多,臨城的人常從收音機裏找一找他們的戲聽。

韓音莫名的抽了口氣,覺得心髒都抽搐了一下,有點不敢聽下去。這次再看照片裏的人,他已經不像在“入戲”裏看到時那麽淡然了。後麵的照片都不是戲台上的,洋溢的青春的氣息,一群英姿煥然的年輕人。在“入戲”竟然沒有發現,可是現在,他一眼就從五六個人裏找到了韓子衿,盡管有些模糊,但那是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韓音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的人,目光深沉。他記得母親說過,爸爸死了很多年了,即使在自己的記憶裏,都沒有任何關於那個人的影子。自己知道的,都是母親嘴裏說出來的,從來沒有過好話,“厲害”這個詞,也是今天第一次用。但是,當這個人的故事如此立體的呈現在麵前時,似乎自己的骨血裏都融著這個人的身影……

唱完戲,桃園戲社的人都坐在大汽車裏離開了,在臨城人眼裏,他們就像現在電視上看到的明星,周身都籠罩著光圈,注定了不會融入到這裏的生活中。他們屬於那個臨城人從未見到過的大戲台,戲台下麵坐著的,隻應該是那種極有身份的人。

但是,他們早上離開,午後就變了天,傾盆大雨下了兩個多時辰。再後來,大概第二天早上吧,就有人說那輛車出事了,墜毀在一條山澗裏。於是好多年輕後生們都去了,帶著鐵鍁大鋤藥箱被褥擔架什麽的。

可是怎麽去的又怎麽回來了,那些人說他們找到的,隻有一輛麵目全非的車,雨水衝刷過後,幹淨的連一滴血都沒有看見……

所有人都覺得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畢竟他們身份高貴,說不定省裏市裏的領導早安排人連夜進行了營救,臨城是個小地方,見沒有找到人,大家竟然都放了心。

可是,再也沒有人從收音機裏聽到過桃園戲社的戲。臨城人疑惑了,打聽了很久才隱隱約約聽說,臨城公社的戲台,竟成了那些年輕人最後的演出地點。據說那次車禍無一生還,桃園戲社動了根本,再也沒有站起來。

韓音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一片殷紅,梗著脖子扭回頭看向母親。母親的神色卻是那麽平靜,就像回到了每天聽那些人唱戲的日子裏,她還是個羞澀的少女,聽完戲就躲在某個角落裏,看那些人卸妝、練戲……

韓子衿會為他們做指導吧,在戲台上輕盈的像隻燕子,聽他們抱怨,和他們細細交談。那人的麵容那麽柔和,氣質清雅、眉目如畫……

一直過了五年,韓雪蓮非常清楚的記得,那依然是個傾盆大雨過境後的黃昏,一個女人帶著這隻匣子和韓音找到了她。她知道那個女人,是因為那個女人很特別,她不是臨城人,但也不是桃園戲社的人。在戲唱到第三天的時候,那個女人忽然出現的。她們兩人交情很淺,可以說隻有一麵之緣,因為有一次那個女人貪玩,在她家門口迷路了,跟她睡一張床過了一夜。

或者那個女人找到韓雪蓮,是因為那天晚上她止不住好奇,問了那個女人許多話,最多的,都是圍繞著韓子衿。那個女人說:他叫韓音,是韓子衿的兒子,求求你養大他,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

韓音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母親,從來沒有結過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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