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番外

新帝以先帝第九子的身份登臨帝位,號涼明宗,改年號嘉文。新的帝王執掌乾坤,風雨飄搖數年的大涼朝迎來了希望與日出。鏟除奸黨,平定四藩,收複失地,推行新政,新國君在短短五年間為大涼開辟了全新的盛世,四方無不俯首稱臣。

嘉文六年的初春,草長鶯飛,旭日東升。紫禁城安然祥和地矗立在天地間,絲絲金光從碧瓦飛甍間灑下來,驅盡最後一絲隆冬的寒意。昨夜一場驟雨來去匆匆,將整座皇城衝刷得煥然一新。

太和殿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文武百官手持玉笏,低眉斂目肅容而立。少頃,便聽金龍座前侍立的太監喊了聲“退朝——”,眾人紛紛揖手,口中恭送英主,待皇帝離去後才紛紛按序退下。隨之鍾鳴聲起,空靈而飄渺地在禁宮之中回蕩不休。

冬去春來,難得的好天氣。阿九坐在窗前穿蜜蠟珠,陽光透過窗欞投落下來,照亮那張明媚溫婉的麵容。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一個梳雙髻的小丫鬟打起珠簾走了進來,朝她恭恭敬敬地見個禮,道:“娘娘,鄭公公求見。”

她麵上勾起一個笑,聞言似乎並不驚訝,眼也不抬道,“鄭公公有沒有說是為何事?”

那小丫鬟搖了搖頭,“公公什麽也沒說,奴婢不知。”

“知道了,”她一笑,順手將蜜蠟珠子重新放入一旁的錦盒中,隨口道,“請公公進來,哦,對了,順道去把金玉姑姑也叫來吧。”

那宮女應個是,對叉著雙手退了出去,少頃,金玉從外頭緊步走了進來,神色中帶著一絲莫名的緊張,道,“娘娘,出什麽事兒了?”

阿九將方才摘下來的護甲重新套在指上,拿起一個桂花糕咬了一口才揶揄道,“沒什麽,鄭督主有事沒事兒老愛往碎華軒跑,本宮體諒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

金玉一愣,瞬間有種被人耍了一回的感受,白了皇後一眼道,“什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每天都對著那張臉,他不膩我都膩了。”她嘴裏念叨了一陣兒,目光在殿中四下掃了一眼,驚詫道:“咦,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三殿下竟然沒來纏著您?”

不說沒覺得奇怪,這麽一提還真是!阿九也覺得奇怪,皺了眉頭望向金玉,惴惴不安道,“是啊,湯圓兒呢?昨晚上被他爹提著領子給扔了出去,該不會生氣了吧?”

金玉很認真地琢磨了會兒,然後萬分凝重地頷首,“很有可能!您想想看,昨夜陛下多駭人呐,為了在碎華軒留宿,不惜把湯圓兒殿下從被窩裏扒拉出給趕出去……”說著嘖嘖搖頭,歎道,“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真是慘絕人寰。”

“在陛下背後說三道四,我看你真是越活越糊塗。”

門上簾子一挑,兩人循聲去望,隻見進來了個著曳撒戴描金帽的高個兒男人。鄭寶德眼風一斜睨向金玉,那丫頭悻悻的,轉過頭裝模作樣隻當沒瞧見。他收回目光,信步走到皇後跟前揖手行禮,恭謹道,“奴才給娘娘請安。”

阿九抬眼看,鄭公公麵容平和,清秀的眉眼間淡淡其華,已經全然褪去了少年時的莽撞青澀。眨眼間已經過了六年,當初的兩個少年都已經長大了。

她含笑微微點頭,抬手指著杌子請他坐,“公公不必多禮,坐。”

鄭寶德應個是,起身在杌子上落座。皇後讓金玉上前奉茶,麵上的笑容端麗溫婉,又問道,“公公今日登門,可是六宮中出了什麽事?”

“娘娘多慮了。”寶德微俯首,揖手應道,“陛下英明,皇後賢良,如今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六宮之中人人都恪守本分盡善盡職,無風亦無浪。”

恭維奉承的話翻來覆去也就這幾句,阿九早聽了無數回了。她麵色平靜,唇角掛著一絲從容的笑意,道,“後宮之中最忌爭寵之風,如今陛下後宮卻隻有本宮一人,想也鬧不出事來。公公耳聰目明人情練達,有你坐鎮司禮監,本宮很放心。”

“奴才有今日,全靠娘娘一手提拔栽培。”鄭寶德道,“不知娘娘可還記得,您數年前曾囑托奴才探查欣榮帝姬與春意笑的去向。”

阿九聞言麵色微變,蹙眉道:“公公查到他們在哪兒了?”

寶德應是,“當年春意笑帶著神智失常的欣榮帝姬趁亂逃出,奴才幾番輾轉,才查知二人如今的下落。他們在涼周交界的小城中安頓,開了家米鋪,也算衣食無憂。”

神智失常……她合上眸子長長地歎息,或許對欣榮來說也沒什麽不好吧。忘卻三千恩怨情仇,和愛的人一道歸隱,沒有記憶,沒有仇恨,自然也就沒有煩惱,就那樣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浮生盡歇,塵埃落定。

她遲遲地頷首,“我省得了……”說著稍停,又睜開眸子叮囑道,“別去叨擾他們,也別讓其他人知道欣榮帝姬的行蹤。陛下行事狠絕,若知道了他們的匿身之處,必然趕盡殺絕,明白了麽?”

金玉聞言卻皺了眉,道,“娘娘忘了當初欣榮是怎麽害你的了?你怎麽現在還反過來幫她了呢……陛下斬草除根,那也是情有可原,她爹娘都死在陛下手上,若哪天她清醒過來要報仇,不是留下後患麽?”

“中了癲蠱的人不會痊愈的。”阿九伸手捏眉心,聲音也沉下去,“再者說,她害過我,難道我就沒害過她麽?你不必說了,總之不能讓陛下知道他們的下落,如有違者,休怪我心狠手辣。都出去吧。”

皇後隱隱有動怒的征兆,嚇得金玉不敢再言,隻好沉沉應個是,接著便和鄭寶德一道退了寢殿。

歲月是平息一切仇恨的利器,三千場愛恨糾葛,如今回首都隻剩下蕭索一片。阿九躺在美人榻上望窗外,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晴好,照在人身上暖意徜徉。

皇後有些倦怠,窩在榻上頓覺困意襲來,誰知殿外忽然一聲“母後”響徹雲霄,驚得一國之母差點從摔地上去。

混沌的腦子刹那間前所未有的清醒,阿九還沒有回過神,一個軟軟的小身子就邁著小短腿兒飛似的撲了過來,抱著她一番奶聲奶氣地哭天搶地:“母後!昨晚上皇父是怎麽欺負我的你也看見了!有他這麽當爹的麽,竟然對親生兒子下毒手!”

阿九大感無奈,雙臂一收將懷裏的小湯圓兒抱上了膝蓋,柔聲道,“別苦別哭,母後最疼湯圓了……”說著掰下一小桂花糕喂到三殿下嘴邊兒上,“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踢被子折騰你乳娘?”

小殿下咬了一口桂花糕,包在小嘴裏咕噥咕噥地嚼著,含混不清道,“睡得一點兒也不好!”說著跳下來東張西望,兩隻小手叉著腰,氣鼓鼓道:“皇父呢?是不是覺得做錯了沒臉見我,所以躲起來了?趕緊出來,我要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娘在那頭無力扶額,心道小湯圓兒你還敢惹你爹,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她雙手撐著腮大歎一口氣,蹲下來拍拍三殿下的肩,鄭重其事道,“少年,答應我,別再惹你爹了成不?”

湯圓兒心頭淚如雨下,原來不隻他爹眼中隻有他娘,原來他娘眼中也隻有他爹!他一定不是親生的不是親生的!他的大哥二姐一個能長到六歲一個能長到四歲,簡直是讓人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三殿下委屈萬分地對手指,眨著淚光閃爍的大眼睛說,“爹不親,娘不愛,我這個皇子的命真是苦……”

阿九幾乎要給湯圓大人跪了,“我哪裏不愛你了?”

小湯圓兒哼哼了兩聲,轉過頭正要說話,卻忽然感到頭頂一片濃重的陰影籠罩過來。周遭一冷,小殿下不由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回頭望,果然,他爹來了。

他爹瞥了他一眼,然而也隻有一眼,很快他爹的眼神兒裏就隻有他娘了。小湯圓兒倍受打擊,聽見他爹語氣不善,“怎麽了?”

“……”他娘撓著頭呃了一聲,“沒什麽啊。”

湯圓兒瞥了他娘一眼,對她沒出息的行徑表示萬分的鄙薄。阿九幹笑,下一刻卻瞧見小殿下屁顛兒屁顛兒地過去給他爹行了個禮,“皇父。”

她汗顏——湯圓兒君到底誰更沒出息啊!

湯圓他爹撩了袍子坐在了官帽椅上,拿過湯圓娘喝過的茶盞抿了一口,看也不看他,淡淡地吐出幾個字,“出去,你乳娘說帶你去放風箏。”

小湯圓兒霎時警覺起來。放風箏?其中一定有詐!想方設法把他支開,一定是想慫恿母後再也不陪他睡覺!好啊,果然居心叵測用心險惡,居然算計自己的兒子,真是喪心病狂!

小殿下在心頭暗暗腹誹,小臉上卻很是恭敬的姿態,揖著兩隻小手說:“皇父,兒臣不想放風箏。”

陛下聞言也沒什麽反應,冷淡道,“那你就待著吧。”說完轉頭看向湯圓兒他娘,神色漠然,“我近幾日忽然想起來,還沒給三皇子起名。”

湯圓心頭嗬嗬嗬地幹笑,爹我真的是你生的嗎……又聽見他娘唔了一聲,目光看向他爹,疑惑說:“是還沒取來著,怎麽,你想好了?”

於是他爹說,“古時有詩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覺得這詩寫不錯,便想著從中提一字給皇子為名。”

他娘想了想,“嗯,憂天下之憂,詩不錯。陛下想用哪兩個字?”

湯圓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連忙豎起了兩隻耳朵,聽見他皇父麵無表情道,“皇子是廣字輩,不如,叫廣大。”

小皇子腿一軟,驚得差點兒坐地上去,又聽見他娘長長地啊了一聲,“這名兒……高廣大?”

他爹衝他娘笑得很溫柔,輕聲道,“怎麽,不好麽?”

他娘咽了口唾沫,很認真地點點頭,“很好。”

高廣大嚎啕大哭,轉頭揉著眼睛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