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疑惑，反常，轉折
紅袍老學者蘇加德大師佇立在房間附帶的半敞開式露台上，雙眼凝望著北方的天空，任由迎麵吹拂而來的夜風撕扯著他那把精心打理的潔白胡須，手指沿著脖頸上的學者項鏈滑上滑下——這是他心神不寧時的習慣舉動。蘇加德大師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佩戴上這根項鏈了，不過至少是在五十年前，現在項鏈的每一個棱角和環節都仿佛與自己血肉相連，熟悉得宛如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學者項鏈是博學者公會成員的象征，每一根項鏈的式樣都不相同，隱晦的表示出這位學者所擅長的能力。一位精於賬務計算的學者很可能擁有一條黃金和白銀為主色調的項鏈，懂得軍旅知識的學者會在自己的項鏈上加入色澤沉暗的鋼鐵與黑曜石，而一位擅長醫療救護的學者在項鏈上則必然會鑲嵌著月長石和翡翠。
蘇加德大師的學者項鏈是由二十幾種貴重金屬和珠寶打造而成，代表的是他在許多方麵都卓有成就的大師身份。不過大師身份當然不會一蹴而就，比如那顆代表著神學研究的深紫色透輝石，就是在十年之前鑲嵌在項鏈上麵的，比他獲得學者項鏈整整晚了四十年。而真正成為學者大師則是在二十年前，學者蘇加德以一份長達十幾萬字的論文獲得了在項鏈上加入數顆代表古魔法知識的灰剛玉的資格。
雖然回憶起來似乎已經是一千年以前的往事。不過蘇加德大師還隱隱記得自己的學者項鏈最初的樣子，鑲嵌著鋯石的鋁塊、鍍金黃銅，以及一顆小小的貓眼石。
這是在博學者公會的上千條學者項鏈之中很少見的組合，別說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外人，甚至就連許多學者都記不得這個組合所代表的意義。不過蘇加德大師卻永遠將其銘刻於心，哪怕項鏈本身已經被後來增加的種種金屬和珠寶變得麵目全非。他也依然沒有一日或忘。
這條項鏈代表的意義是——潛伏者。
在許多大字不識的騎士和領主的眼中，博學者公會屬於一個半公益性質的鬆散組織，公會之中的學者大多數都擁有一兩個方麵十分有用的知識，能夠幫助他們打理領地、書寫信件和治病療傷。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學習知識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所以就連豪門勳貴出身、受過文化教育的領主們，也都喜歡選擇一位來自博學者公會的學者擔任顧問。
博學者公會之中的學者有九成以上的確如同這些領主貴族所希望的，是純粹以所學知識換取立足之地的人，有些學者甚至期望憑借著對某一對象長時間的服務而得到步入貴族之列的機會。這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機靈的”年輕學者斯馬爾與寡居的芭芭拉?希爾頓子爵夫人的愛情故事，甚至還被吟遊詩人譜寫成歌曲到處傳唱。然而身為潛伏者的蘇加德大師卻很清楚真相所在，能夠成功躋身貴族之列的學者幾乎全都是潛伏者。而試圖模仿他們的那些普通學者都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意外，失去了自己的工作，甚至生命。
如果沒有來自博學者公會的秘密指令，潛伏者實際上與普通學者並沒有什麽兩樣，比如蘇加德大師就曾經盡心盡力的侍奉過好幾任領主，包括萊恩子爵家族的兩代家主，以幾十年如一日的忠誠獲得了相當程度的信任。
在最開始的時候，蘇加德大師並不看好那個見習騎士侍從出身的李維，雖然他收攏了一批難民，建立起一個孱弱的難民營地。但是這樣的掙紮隻能讓死亡到來的時機更晚一些而已。學者們通過博學者公會互通情報，對於深淵惡魔的認識遠遠超過那些從沒離開過自己領地的鄉下領主和不學無術的王國貴族，這次魔災不僅降臨的時機非常突然，而且範圍也較曆次狹窄，或者說目的性更加明確，想要在魔災之前成功堅守領地絕非易事。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蘇加德大師更加傾向於萊恩子爵由於天性懦弱而提出的收縮兵力、重點防禦的策略。局勢不明之前貿然出擊可不是什麽好辦法，稍有不慎的話，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然而就在傳來李維建立難民營地，並且連續幾次挫敗惡魔的進攻之後不久，蘇加德大師接到了一份他認為不會在有生之年看到的東西——來自博學者公會的秘密指令。令他心中頗為不解的是。指令明確要求他放棄侍奉萊恩子爵，並且竭盡所能幫助那位年輕的見習騎士侍從在北境立足。
不可否認，蘇加德大師在最初接到這份秘密指令之後，心中的確升起過背叛博學者公會的念頭。從感情上說，放棄服務了幾十年的萊恩子爵家族並不容易；從風險上說，離開高牆壁壘和數百衛兵保護的子爵城堡更是與找死沒有區別；從成功的可能性上說，蘇加德大師並不討厭那個史頓騎士身邊的小侍從，畢竟那是一個善良、直率和淳樸的孩子，但是也從沒在他的身上看到任何屬於領袖和英雄的品質。
輔佐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根底的小家夥在迷霧籠罩、惡魔橫行的北境荒野上立足，任務難度可想而知。蘇加德大師沒想過成功的可能，倒是把自己曾經在博學者公會之中得罪過的人仔細考慮了一遍，試圖找出究竟是誰想要了自己的這條風燭殘年的老命。
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蘇加德大師最後也沒有鼓起勇氣拒絕來自博學者公會的秘密指令，他不知道潛伏者拒絕指令將會得到什麽下場，不過從他對博學者公會黑暗麵的認識，至少清楚與這個下場相比，死亡或許不是什麽值得可怕的事情。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了蘇加德大師的預料。從黎明曆591年秋季開始刮起的名為獅鷲領主李維?史頓的旋風，將他的生活加入了難以想象的波瀾壯闊、激流跌宕的元素，足以在史書上記載濃墨重彩的一筆的大事件一件接著一件出現，讓蘇加德大師在應接不暇的同時，心裏也不由得浮起百味雜陳的感覺。
“這簡直比吟遊詩人胡編亂造的英雄史詩還要離譜嘛！”蘇加德大師忍不住咕噥了一句，要不是他通過麵前的窗戶。能夠將光耀神殿和聖山的壯麗景色盡收眼底，而手指上傳來的冰冷刺痛感也證明這不是夢境的話，蘇加德大師真可能會以為自己因為染了熱病而開始胡思亂想了呢。
身後傳來有規律的叩門聲，三輕兩重，緊接著又重複了一次。那是與傑洛士侯爵約定的暗號。蘇加德大師將目光從已經變得暗沉一片的夜色之中收回，離開窗口，“請稍等，我這就來。”老學者步履蹣跚的走到門前，擰動門把手，鎖芯隨即發出清脆的哢嚓聲彈開。
亞瑟王國圓桌議事會重臣，傑洛士?安伯帕西亞侯爵那張頗具老牌貴族風範的麵龐出現在門前。除了因為長時間談判的疲憊而稍微蒼白之外沒有任何問題。蘇加德大師注意到他似乎剛剛沐浴過，頭發濕漉漉的，眼底帶著混合振奮和猶豫味道的怪異神色。
“傑洛士侯爵大人，我應該說恭喜談判出現重大進展了嗎？”蘇加德大師一麵微笑著說，一麵側過身體，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傑洛士侯爵用古怪的目光審視著蘇加德大師，從他的袍子一直看到學者項鏈，尤其向兩腿之間多看了幾眼，“我記得攝政王閣下給我配來的副手是他的顧問——紅袍學者蘇加德大師，而不是宮廷總管巴米利揚大人吧。”說完這句話。傑洛士侯爵自己先忍俊不禁。
“去你的太監頭子！”蘇加德大師啐了一口，“我今年雖然快八十歲了，但身體可還是一尾活龍呐。”
“那麽等到這次出使的使命結束，我請您去西西裏城的夜半圓舞曲去喝一杯？”傑洛士侯爵一麵說笑，一麵走到壁爐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蘇加德大師。您是否已經用了晚餐？”
紅袍老學者也走過去坐了下來，輕輕搖頭說，“沒有，晚禱的鍾聲還沒敲響，而且我也沒打算下去一起用餐。”
“那太好了。我也準備隨便在這裏吃一口算了。”傑洛士侯爵說著，從身邊矮桌上捏起一個小銀鈴，輕輕晃動了兩下。
清脆悅耳的鈴聲並不比壁爐裏麵火焰劈啪作響的聲音更大，甚至連站在房間較遠的地方都難以聽清，不過鈴聲響起最多一分鍾，一名身穿樸素白袍、胸前佩戴太陽神徽的年輕人就從門外快步走了進來。
“光耀之主佛蘭達拉在上，請問兩位貴客有什麽吩咐？”
“讚美金色太陽的光芒，虔誠的信徒，請幫我和蘇加德大師拿兩份晚餐來。並且轉告聖?博格丹樞機主教大人，就說我們晚上不參加在大聖堂舉行的聖餐禮了。”
“永遠讚美，樂意為您效勞。”見習牧師鞠躬說，隨後快步離開。
蘇加德大師看著那名見習牧師離開，眼中有銳利的光芒閃動了一下，“看來光耀神殿對於我們這支使團的重視程度很不一般，這些‘見習牧師’都是光耀神殿年青一代的精英，至少擁有施展第五環神術的能力。”
“的確如此。”傑洛士侯爵點頭肯定，“這一次我們受到的歡迎程度遠遠超過五年前那次，伊諾克?塞巴斯塔樞機主教親自帶領我們前來朝聖，都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呢。”
“如果光耀神殿能夠真正得知北境郡的實力，那麽我們得到這樣的待遇也不奇怪。”蘇加德大師評價說，“但是我不認為他們知道，或者說至少是不會全盤清楚。和五年前堪稱強盛的亞瑟王國相比，現在的亞瑟王國滿目瘡痍，兵連禍結，光耀神殿的這種反常熱情的態度就讓人感到疑惑了。”
“您說的沒錯，他們的態度是太熱情了。”傑洛士侯爵攤開雙手。“就拿我那位‘老朋友’聖?博格丹樞機主教大人來說吧，五年之前我們的確是曾經見過一麵，不過他當時的態度可是冷漠得嚇人，總是擺出一副似乎連和世俗中人多交談幾句，都會讓自己的靈魂蒙垢的高傲樣子。加起來說的話也不到十句，不過這一次就不同了。光是寒暄的話就多了不止十倍了。”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傑洛士侯爵和蘇加德大師立刻停止交談，轉頭看去。剛才那位見習牧師托著一個大木盤走了回來，身後還跟著他的一個同伴，手裏提著一個不停冒出熱氣的罐子。
兩名見習牧師沉默的將晚餐一樣一樣的擺放在靠近壁爐的桌子上。與華美奢侈的房間裝飾不同，光耀神殿的三餐菜色都反常的樸素。植物根莖熬成的濃湯，穀物和豆類煮成的稀粥，包心菜、黃瓜和西紅柿拌成的沙拉，主食則是燕麥麵包和撒了砂糖粉末的烘烤南瓜餅。
三天之前那次與尼古拉斯教宗陛下共進的晚餐甚至也沒有增添菜色，相比之下，今天的晚餐起碼有了一道肉類——表麵裹了炸粉。然後煎成金黃色的豬肉排，散發著令人垂涎的濃香，不過卻隻有巴掌大的一塊。
傑洛士侯爵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父神知道他有多久沒有吃過像樣的一餐了。煉金飛行船上不可能攜帶烹調複雜的食材，實際上在三天兩夜的旅途之中，王國使團成員都和船員一樣用臘腸、麵包幹和硬乳酪果腹，哪怕是每人還都能分上一杯加入檸檬皮的黑啤酒，這些食物依然難以下咽。
強行遏製住多要幾塊肉排的丟人念頭，傑洛士侯爵向著那兩位見習牧師擺了擺手，“非常感謝。你們下去吧。”
房間裏麵重新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傑洛士侯爵將房門緊緊關閉，還擰上門鎖，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恐怕談判沒法繼續拖延下去了，蘇加德大師，按照計劃，明天的談判是在您和聖?別裏科夫樞機主教之間舉行的。內容隻剩下一些細節上的問題而已。”
蘇加德大師的眼中透出憂慮之色，他從麵前的盤子裏撿了一塊麵包，卻沒有放進嘴裏，而是掰成小塊泡入濃湯當中。“聖?別裏科夫樞機主教從來不會掩飾他對於亞瑟王國的不滿，但是還稱不上敵意。他這個人性格耿直、有話就說。最不喜歡花言巧語和砌詞掩飾，如果不是擁有四位樞機主教之中最強的施展神術的能力，又是尼古拉斯教宗陛下的堅定擁護者，早就被趕下樞機主教的寶座了。不過這樣的人無論作為對手抑或朋友，都還不算太壞。”
“光耀之主在上，蘇加德大師，您說的一點都沒錯。”傑洛士侯爵用力點頭以加重語氣，“我寧可和聖?別裏科夫那個陰沉沉的家夥跳貼麵舞，也不願意和滿臉笑容的聖?博格丹多說一句話，那簡直就是折磨！”
蘇加德大師撚起一塊南瓜餅放在嘴裏，酥脆的外皮下麵是滾燙的甜美餡料，吃上去感覺不壞，“傑洛士侯爵大人，您還沒說明究竟為什麽談判進度加快了這麽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昨天結束的時候，我們好像還沒談到締結盟約這一塊，更別說接下來的共同出兵和奪回王都了。”
傑洛士侯爵剛剛把肉排叉起來放進嘴裏，聽到蘇加德大師的詢問之後，似乎就連那塊肉排都變得苦澀起來，他用力咀嚼了兩下，然後狠狠吞咽下去。“這絕對是我們始料未及的事情。關於締結盟約方麵，聖?博格丹樞機主教轉達了尼古拉斯教宗陛下的意見，說是雖然聖?涅默克樞機主教因為惡魔的引誘而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但是當初前往亞瑟王國的時候，他作為光耀使團團長與弗萊希爾女王陛下簽訂的盟約依然受到承認，所以根本無須再談。”
“智慧之主默卡提沃在上，他們居然承認那個盟約？”
“是的，而且是教宗陛下的明確指示。”
“那甚至都不是一個平等的盟約，單方麵的規定了許多光耀神殿將要做出的補償。”
“沒錯，財富方麵的損失已經計算出來，隻要談判結束之後，我們就可以直接帶走。”
“盟約裏規定了光耀神殿要為亞瑟王國魔災降臨所受到的損失宣布負主要責任，並且公開道歉！”
“是這樣，而且在這次的盟約裏麵又重申了一遍。”
“他們還要無償出兵，幫助亞瑟王國收複王都，驅逐惡魔，直到全境光複！”
“據說裁決之錘和斷罪之劍這兩個騎士團已經整裝待發，聖?博格丹樞機主教還私下透露，光耀神殿會派遣神國號和光之裁決號這兩艘大型煉金飛行船參戰！”
短暫的寂靜，蘇加德大師和傑洛士侯爵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的說，“以仁慈的父神之名，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