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剛剛拒絕了夏瑤放學一起回家的邀請, 周歲現在還跟做夢一樣。

沒有實感。

像踩在沒有支撐的棉花上隨時會一頭栽地的不安全感。

“又發呆。”陳昭眯著眼敲了下她的桌子,“你不把作業做完你別想著吃飯。”

“長時間不思考會變笨的,別總發呆, 你已經夠笨了。”

周歲欲哭無淚:“吃飯就吃飯, 為什麽要先寫作業啊。”

“不願意?那飯也別吃了。”

他在威脅她。

可是——

一起吃飯明明是他先提出來的。

她不甘示弱地翻出一本磨了毛邊的綠色封皮單詞書丟到他桌上:“背兩頁,我要抽查。”

“睚眥必報啊你這是。”

等周歲磨蹭著寫完一套卷子, 天色已近乎暗沉,隻剩教室裏及走廊上還開著燈工作。

“走吧。”

周歲收書包很慢,她要先把桌上所有的筆收進筆袋裏,再按著作業來挑選要帶回去的教科書。

然後一本一本壘整齊了才堆進書包。

陳昭叉著腿半靠在他的桌子前, 麵向著教室後方,視線輕輕掠過周歲收拾的動作。

沒出聲也沒催促。

-

月明星稀, 整座校園空寂無聲,白日裏喧鬧的飛鳥也不知消失去了哪裏。

這個點的一中, 周歲還真沒見過。

校園安靜得可怕, 她不小心踩到地上飄落的樹葉發出的吱呀聲響, 被嚇得一激靈。

陳昭在一旁嗤笑:“膽子這麽小?”

周歲悶著頭走在前麵,邊走邊數著自己的步子。

等數到第十步時,她猛地扭頭, 手直直的伸在陳昭臉前,屈著指做出爪子一樣的姿勢——

然後自以為很恐怖地尖叫了一聲。

更安靜了。

陳昭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甚至還笑了出聲,環住女孩的手腕抖了下:“裝鬼呢?”

她覺得尷尬, 強硬地抽回自己的手, 背對著他大步前進,走得飛快。

“嗯?生氣了?”陳昭長腿一邁就躍到她身前, 倒退著往後走。

周歲看他一眼, 別過頭去, 往相反的方向跨了一步。

陳昭跟上來堵住她的去路,像拎小雞仔似的拎起她兩條胳膊:“來,再嚇我一次,我保證被嚇到。”

“喂。”她成功被逗笑,“你真幼稚。”

“我幼稚嗎?沒你幼稚吧,周三歲。”

他散漫的拖著最後三個字地腔調,同時抬了手在她的頭頂隨便揉了一下,又迅速收回去。

路燈恰巧從他右邊照下,襯得他一半臉埋於陰影中,另一半迎著燈光,將他眉眼描得更加深邃。

心跳又悄無聲息的漏下一拍,不知從何蔓延出的絲線順著血液流動經過她身上的每一處。

她慶幸還好是在夜間,臉紅著也瞧不出來。

-

“怎麽樣?”陳昭帶著她在一家湘菜館前站定,“展淩給我念叨好一陣子了,我們先替他嚐嚐?”

周歲腦補了一下展淩知道這件事後氣得發瘋的表情。

不小心笑出了聲。

對上陳昭疑惑的視線,她下意識斂了笑,回答:“好啊。”

服務員引著他們在一麵落地窗前的二人座坐下,又取了菜單輕輕放在他們的桌上。

陳昭將菜單往她的方向推了點:“你點菜?”

她推回去:“你來。”

陳昭拎起菜單快速掃了眼,報了幾道菜名給一旁舉著筆的服務員,而後連著菜單一起歸還回去。

等兩人幹坐著相對無言時,周歲在腦子裏想了一百八十個如何打破沉默的話題。

沒有適合現在說的。

她索性扭過頭去看向窗外,落地窗之外,是整座城市的夜景。

不遠處有個亮著七彩霓虹燈的摩天輪,緩慢而枯燥地轉動著,她聽夏瑤提起過,說有機會一定要來這坐一次。

這地方她沒來過,說到底,湖城還是一個相對而言陌生的城市。

“在看什麽。”

陳昭突然出聲,周歲根本沒過腦子:“摩天輪。”

“你聽沒聽過一個傳說,當兩個人一起坐到摩天輪最高點時接吻,就會永遠幸福的走下去。”

涉及到她的知識盲區,她低低地“啊”了聲。

本以為陳昭會說出什麽浪漫的愛情故事,他卻又把話音一轉:“但如果隻是單純一起做摩天輪,這份愛情終究走不到頭。”

周歲聽得暈乎,這都什麽跟什麽。

“我爸和我媽當年就做了這個摩天輪。”他視線仍然死死地盯著摩天輪那處,因為距離落地窗的玻璃太近,呼出的氣在窗上映上水霧,“他們一定沒有在最高處接吻。”

她微微張大的瞳孔已然最好的詮釋了她現在的心情。

他就這麽坦然的,說著他滿目瘡痍的家庭。

陳昭視線又落回她身上,才有了些類似笑容的表情:“願意聽嗎,我爸和我媽不幸福的婚姻。”

他似乎也放棄了扯著嘴角,硬凹出來的笑容也消失殆盡:“不想聽也沒關係。”

她接話很快:“要聽。”

陳昭思索兩秒,緩緩開口:“我媽媽算是個富二代吧,從小被家裏寵著長大的那種。我爸呢,窮小子,窮得叮當響,摸遍口袋也搜不出二兩錢的那種。”

“我媽遇到我爸的時候,她才十九歲。”陳昭頓了下,“也就比我們現在大兩歲,心智也沒多成熟,卻死心塌地的愛著我爸。”

服務員恰巧此時上菜,短暫打破了略顯沉重的氛圍。

陳昭幫她把她麵前的餐具用滾水燙了一遍遞過來,才又繼續:“我外婆當時已經相中了門當戶對的友人的兒子,對此極力反對,把我媽都快掃地出門了,我爸那個腦子木訥的,什麽忙也幫不上,全靠我媽自己一個人說服她們家所有人。”

周歲安靜聽著,沒插話,也沒有挪開半分目光。

“後來我外婆終於同意了,他們結了婚生了我,給我取名陳昭。聽起來像是希望我像太陽一樣明亮發光的意思,實際上隻是我爸那個沒文化的,隨手從他和我媽的名字裏各取一個字拚出來的。”

“很荒謬吧?”他像是在問周歲,卻又不等她回答,自顧自接道:“你說他倆離婚了,我是不是得改名叫陳日召?”

她不會安慰人,隻是定定地看著他:“不會離婚的。”

“會離婚的。我外婆一早就預言他倆走不長久。我媽是個嬌生慣養的,我爸是個愛吃軟飯的,這倆人在一起有什麽好結果?”

“婚後我爸也不改,還是那副死性子,吃我媽的用我媽的穿我媽的,每天隻想著不勞而獲,向我媽要錢一次比一次貪婪,把我媽惹怒了,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總懷疑他拿著她的錢出去找別的女人。”

周歲的聲音有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爸爸對你好嗎?”

陳昭的笑帶著自嘲,冷淡又諷刺:“連我媽都不怎麽管我,他怎麽會對我好。”

周歲的手攥著拳頭垂落在身旁,此刻無論說點什麽都稍顯無力。

她沒有經曆過這種事,雖然偶爾會和白顏吵架,但他們一家三口至少過得是幸福的,沒有裂縫,沒有無底洞般的爭吵。

陳昭看著麵前小姑娘皺起的眉,有些不忍心繼續往下說。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這個把腐爛的一麵剖開給她看的陳昭。

他企圖開個玩笑讓氛圍變得不那麽糟心:“聽起來是不是像我在賣慘?”

周歲卻覺得不好笑,眼裏的心疼滿得近乎溢出,聲音壓到最輕最溫柔:“家庭隻是每個人的一部分,你還有朋友,你還有未來,不要因為家庭的問題就把自己困在這小小一座牢籠裏。”

“周歲,你很幸福。”

她長這麽大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直白的跟她說,她很幸福。

但不知如何回應才顯得不那麽單薄。

“其實我覺得我每天過的還挺開心的,我甚至巴不得她倆離婚,這樣雖然家庭不是完整的,但至少總有一方會解脫,不是嗎?”

周歲沒見過這樣的他,不是平時那個會懶洋洋跟她開玩笑的陳昭,反而像一隻把傷處露在外麵毫無偽裝的小羔羊。

“到此為止吧。”他選擇終止話題,不忍心看到女孩因為他口中與她並不相關的人而情緒波動,“你就當我找了個樹洞傾訴,不需要回應,你也不需要記得。”

由摩天輪開始的這個無厘頭的話題就這樣戛然而止。

這頓飯周歲吃得心不在焉,陳昭的一字一句都在她腦海裏反複浮現。

不斷重複又拉大。

她沒法忘掉,沒法不心疼。

夜色深了,陳昭不放心女孩一人走夜路,堅持要將她送回家。

周歲沒推辭,有些話正好留在路上講。

回家路上經過一片人工湖,不少老爺爺老奶奶在廣場上跳他們的廣場舞。

晚風安靜又張狂,肆意卷著湖麵**起波紋,又略過周歲的發梢,吹起的幾根發絲揚在陳昭的麵前。

被他伸手撥開,小心翼翼地替女孩攏好淩亂的發尾。

周歲沒察覺,走了幾步停下,轉身仰著頭看他:“陳昭,你一定會幸福的。”

“那就借你吉言?”陳昭眼底炸開笑意,“其實我現在就已經很幸福了。”

她沒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仍舊仰著頭逼得他停下步子:“你的未來會一路順風順水,你會考上南城大學,你會有自己的人生,也許——”

“你也會有自己的愛情。”

“嗯?和誰的愛情?”

“你別打岔!”周歲用手背敲了下他的手臂,“至少在我這,你就是那個明亮發光的太陽,會一直照亮我的!”

“就像現在,我走夜路也不怕啦!”

“真的麽。”

陳昭的聲音被淹在晚風裏,沒有回應,這一刻,他好像不需要回應。

周歲的眼睛在暮色裏也像閃著光,勾得他失魂,完全淪陷。

她往前蹦了幾步,扭頭衝他揮手:“走啦,有點冷。”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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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程陳昭明顯心情不錯,臉上的笑容不再僵硬死板。

一路把她送到小區門口,周歲想說不用送了。

陳昭卻堅持要送她到單元樓下:“你怎麽知道小區裏沒有壞人。”

“好吧。”她妥協。

“那一棟就是我家啦!你真的不用送——”話音未落,她猛地推了下陳昭。

“你趕緊走,那好像是我媽。”

陳昭聞言望去,一個跟周歲七八分相似的女人站在那棟單元樓下,麵色發沉。

他簡單道了聲別就往回走。

越走近,白顏的身影就越發明顯,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直到完完全全地停在她麵前,她的不安已經到了極致。

她剛才肯定看見陳昭了吧。

我該撒點什麽謊圓過去。

老天爺,現在能不能來個天使拯救我。

沒有天使,隻有白顏冷得接近無情的質問聲。

“周歲,你跟剛才那個男孩子,是在談戀愛嗎?”

作者有話說:

omg,被媽媽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