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回庭並沒有費太大的功夫,畢竟兵貴神速。

崔氏雖有防備,但主力不在回庭,再加上北國四十九部突襲,被下一城。

崔辭寧隨後領兵頂上,將回庭總兵罵得狗血噴頭。

但回庭已經被插上了北國四十九部的狼旗。

獨孤英踏足回庭土地,他身後的軍隊也隨之跟上。

軍隊和火把在暗夜裏顯得詭異,異族人的麵孔充滿了侵略性。

回庭的百姓拙劣地躲避在暗處,小心翼翼地窺視著踏足這片土地的勝利者。

“王上,打了回勝仗,是不是應該讓弟兄們也去爽快爽快啊?”一名部族首領大笑著問道。

獨孤英冷冷地瞥向他,“打下一座崔氏沒鎮守的城池算什麽勝仗?貪圖享樂,接下來的怎麽打?”

“崔辭寧現在已經領著崔家軍在前方的蒙丹守著了,你當他們吃素的?”獨孤英絲毫臉麵都沒有給他留,“隻想著殺人玩樂就給我滾回草原待著去!”

那名首領臉色難看地閉上了嘴巴。

“所有人都給我聽著,沒我允許,不準殺平民,不準劫掠!”獨孤英高聲說道。

他見有幾名部族首領麵露不甘,冷笑:“回庭之前是我們的領地,別滿腦子都是稻草,跟個畜生似的隻想著燒殺劫掠。”

他蔑視般掃過那些不岔的臉,“有不服的,隻管站出來。”

獨孤英的親衛連忙道:“王上英明,這打下來以後就是我們的領地了,對著自己的領地打打殺殺的有什麽好處?”

這好像就合理了。

獨孤英沒有多說什麽。

他的目光縹緲地掃過這片土地,掃過街邊躲躲藏藏的百姓們恐懼的臉,掃過春日裏生機盎然的翠綠。

這回終於是春天了,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玉京春日裏的花,能不能見到她。

獨孤英望著那片綠色,卻又想起了那綠羅裙。

其實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他的記憶都開始模糊了,隻有刻骨的恨意還有綠羅裙是常憶常新。

那句蕭玉融曾經教給他的楚樂詩詞,似乎終於得到了最貼合的詮釋。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愛屋及烏而已。

獨孤英在這長久的沉默之後,又下了一條命令。

“楚樂的昭陽長公主,見了她,不許動手,要客客氣氣,恭恭敬敬地帶她來見我。”他說。

知道那幾個部族首領會陽奉陰違,獨孤英望向他們,碧綠色的眼睛猶如鬼火般明滅不定。

見慣了野獸眼睛的幾個首領被瞧得有些毛骨悚然,獨孤英的眼睛太像是饑餓已久但依然耐心狩獵的狼了。

尤其是獨孤英身邊還帶著那隻從小養大的野狼。

“要讓我知道她有損分毫,我就扒了你們的皮,抽了你們的筋,拿去喂狼。”獨孤英輕柔地說道。

不寒而栗。

庫爾卡部的首領早已經不滿獨孤英已久,他拎著手裏的彎刀,不滿地說道:“獨孤英,你隻是盟主而已,我們給你麵子尊稱你一聲王上,不給你麵子就能送你歸西。”

“少在我們麵前裝模作樣了,別忘了當時你們巴爾曼部的可憐樣,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對我們指手畫腳?”他粗糙的嗓音和嘲笑聲回**在回庭的上空。

他越說越興奮,臉和脖子都一塊紅了,“你的阿塔,你的親族都是一樣的愚蠢,至於你的阿娜?更蠢了!”

那樣的笑聲戛然而止了。

在哭嚎的慘叫聲裏,庫爾卡的首領摔下了馬背,在塵土裏不斷地翻滾嚎叫,沾了滿地的血。

所有人心驚膽戰地看著地上的斷肢,還有獨孤英手上滴血的刀。

他們聽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咀嚼骨頭,血肉分離的詭異嘎吱聲。

火星劈裏啪啦地跳動,他們看到巨大的狼緩慢地踱著步子,來到獨孤英的身邊,唇齒邊的灰毛沾了血。

濃烈的血腥味刺激著鼻腔,慘叫聲裏,那頭狼一點點伏低了身體,幽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剩下的那些部族首領。

進攻的前兆。

獨孤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裏卻覆蓋了淡淡的陰翳,“你怎麽還敢提及他們?”

“當初庫爾卡部把皇軍引來,致使我阿塔戰死,叔伯嬸婆無一幸存。之後又聯合其他部族劫掠巴爾曼部,殺死我的兄弟姐妹。”他輕聲說道。

所有人都放緩了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獨孤英輕輕撫摸過狼的皮毛,幽幽地說道:“隻是時機未到,我才沒有殺你。但我或許很快就能把你的頭顱送到你妻兒麵前作為我的禮物,剩下的部分用來填飽小狼的肚子。”

“然後,我會搶光你部族所有的金銀珠寶,一次又一次,叫你的部族顛沛流離,窮困潦倒。讓你親眼看見,你的族人一個又一個地倒在凜冬的暴風雪之中。”

“最後,我會斬下你部族所有人的頭顱。無論是老嫗還是稚童,全都掛在旗杆上。”

“就像庫爾卡部對巴爾曼部所做的那樣,我要你們血債血償,百倍奉還。”獨孤英眸光閃爍著。

滅門之痛,滅族之恨。

楚樂和這些部族,他都恨。

他逐字逐句地都像是為他的恨意尋找一個歸宿,安排一個去處,但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他自己所背負的曾經與血淚。

他所說的,都是他所經曆過的事情。

他曾經就那麽看著阿娜自盡,阿塔病重之中強撐著握起武器戰死,他的親人們一個個都死了。

他就那麽看著自己的部族被劫掠一空,流盡了身上最後一滴血,留在幹涸的土地上,留在肆虐的風雪裏的,都是他的族人。

他們一個又一個倒在嚴冬裏,亦或者是被敵部砍下了頭顱掛在旗杆上。

這一切都是獨孤英曾經所見證的事情。

而在那之前,他依然是巴爾曼部勇敢的小王子。

或許日子很苦,或許冬日很漫長,但是族人們手挽著手搭起了前方的路,阿娜粗糙卻溫暖的手永遠擁抱著他,阿塔永遠是站在前方保護他們的大英雄。

他寧願永遠待在那個寒冬。

那條綠羅裙成為了一切的開端。

盛世與災難的開端。

他由此走出了那片寒冬,開始朝著春暉奔跑。而身後嘶吼著追逐他的,是舊日的風霜。

“等著看吧,這些都不遠了。”獨孤英像是在笑。

狼在他的旁邊伏低了身子,從喉嚨裏發出野獸的咕嚕聲。

獨孤英把手搭在狼頭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

他深深地看了斷了一臂後滿地打滾的庫爾卡部首領一眼,然後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

剩下的人都能從獨孤英那樣的眼神裏看出濃烈的恨意,全部戰戰兢兢。

他們開始飛速地思考起來,當初他們是否有跟庫爾卡部一起攻擊劫掠巴爾曼部,又是否有對獨孤英不敬。

現在獨孤英不殺庫爾卡部的首領,也隻是因為要跟崔氏作戰,需要庫爾卡部做衝鋒的冤大頭去試水而已。

得到主人示意的巨狼一步步逼近,旁邊幽幽的火把似乎也閃爍著血色的光芒。

眾人忘卻了呼吸,生怕驚擾了狩獵者。

“錚”的一聲巨響,奪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們猛地抬起頭,那把砍下庫爾卡部首領手臂的刀,擦過站在前方的一位首領的臉,釘在樹上不斷地嗡鳴著,血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等到他們回過神來,再看過去,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終於鬆了口氣,仿佛劫後餘生。

*

蕭玉融終於趕到了蒙丹,崔辭寧領兵來迎接她。

崔辭寧此時正是千般萬般的五味陳雜,他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跟蕭玉融見麵了。

“戰況如何了?”蕭玉融問道。

崔辭寧回答:“他們兵馬足,善戰,獨孤英也有謀略,隻是內部卻不怎麽和諧。”

蕭玉融點頭,“畢竟四十九部之前是一盤散沙,部族之間打打殺殺,有不少結了仇。如今也隻不過是獨孤英手段夠強硬,暫時鎮得住他們。”

“對獨孤英有所不滿的部族首領應該也不少才是,若是非得到了那一步,也該利用一下了。”李堯止微笑。

崔辭寧瞥了一眼李堯止。

李堯止從來跟蕭玉融形影不離。

他又繼而望向了蕭玉融,蕭玉融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一路匆匆,又拖著病軀,隻怕是又沒休息好。

“蒙丹準備好了食宿,早點休息吧,明日再議戰事。”崔辭寧說道。

蕭玉融點頭,“也好。”

她停頓了一下,“我要自己和獨孤英談,幫我向回庭放出消息吧。若是他願意談,便在三日後回庭與蒙丹交界談。”

崔辭寧聞言,皺起了眉。

看起來他很不讚同這一點,但是看著蕭玉融疲憊的麵容,卻又說不出什麽來。

張了張嘴,崔辭寧還是點頭,“好。”

李堯止來是為了協助蕭玉融進行外交斡旋,他了解北國的利益訴求和底線,也深入研究過敵我雙方的軍事和條件。

他在這段時間裏甚至跟獨孤英的親衛談判過,巧妙地運用了談判技巧和策略,為楚樂爭取有利的外交局麵。

李堯止最善辨人心,在談判中也同樣準確地把握住了對方的心,適時且恰到好處地提出了互利的建議。

不得不說,對方動搖了。

隻是對方並非主事人,隻是替他的主子獨孤英傳話。

獨孤英很快就回了信,說隻要蕭玉融一個人。

不讓人跟著,李堯止就全然沒有用武之地。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蕭玉融正在參考記載的楚樂先前與北國的交戰記錄,根據前人的經驗教訓,跟崔辭寧進行古戰役沙盤推演。

得了這個消息,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率先反對的人是崔辭寧:“不行,他簡直在癡人說夢!”

要蕭玉融隻身一人深赴敵營,不帶任何人去回庭談?這跟羊入虎口有什麽區別!

“是啊,簡直荒謬!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思?”

“若是進了回庭,有什麽事情不還是由著他們說了算嗎?”

“北國四十九部陰險狡詐,屢屢背盟,必然是想要誘敵深入,然後捉了長公主到陣前做人質,來威脅我們楚樂!”

“就是!萬萬不能讓他們得逞!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一片都是反對的聲音。

李堯止也不讚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金枝玉葉,還是別以身試險了吧?”

“讓他們來交界談,去回庭,想都別想。”崔辭寧咬牙道。

蕭玉融歎息:“是我們要他們談,不是他們求我們談。”

崔辭寧當然明白這一點,但他依舊無法容忍蕭玉融以身試險。

他緊盯著蕭玉融的臉,執拗地抗拒著不說話。

“去傳信吧。”蕭玉融有些費力地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

李堯止連忙攙扶了她一把。

蕭玉融平靜如水地說道:“去告訴獨孤英,我會去回庭的,也請他做好準備。”

“殿下……”李堯止望向蕭玉融的眼神滿含擔憂。

“放心,我心裏有數。”蕭玉融回應道。

獨孤英也確實早早地做好了準備。

在蕭玉融被目光所注視著,隻身一人一步步走到回庭城門前時。

回庭同樣城門大開,獨孤英站在城門口親自相迎。

蕭玉融平靜地與獨孤英四目相對,“好久不見,我是該叫你獨孤英,還是……祖巴?”

已經好久沒有人喊他這個名字了,所以哪怕是蕭玉融念出來,獨孤英也稍稍愣了愣。

他緩慢地抹開一絲笑:“隻要你願意,你依然可以叫我祖巴。”

這是他的名字,依然是。

這時候蕭玉融才能從這個幾乎無懈可擊的北國四十九部盟主身上,窺見曾經的影子。

“我們要把她綁了嗎?”覺察到蕭玉融身後如影隨形的視線,獨孤英的親衛小心翼翼地低聲詢問自家主子。

獨孤英抬腳踹在他腿上,“滾。”

親衛低著頭滾了。

“公主。”獨孤英朝著蕭玉融伸出了手,“人多眼雜,我們進城詳談。”

他的楚樂禮儀可比當年好了不知道多少,就是看著還是有些古怪和僵硬。

也是,除了對蕭玉融,他還能對誰用這樣的禮數?

也就隻有蕭玉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