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融仔細回想,勉強回想起來,當年巴爾曼部似乎確實來過,不過卻被蕭皇回絕了。
祖巴說:“天氣太冷了,所以我阿塔帶著我來楚樂,帶來了部族裏全部的金銀珠寶,希望能換取過冬的食物,希望楚樂能讓我們成為附屬部落。”
“但是我父皇拒絕了。”蕭玉融代替祖巴說出這個結局。
“是的。”祖巴點頭。
當時來到楚樂的巴爾曼部族人都不懂楚樂的禮儀,他們行禮的方式與楚樂不同,這讓蕭皇深感不悅。但念其為遠邦蠻夷,不便計較。
蕭皇不計較,但底下那群人精可就下了心思了,逮著了機會就要巴爾曼部的人難堪。
頂著眾人嘲笑的眼神,祖巴看著平時鐵骨錚錚的父親雙膝跪在地上,碰碰地給蕭皇磕了幾個響頭。
有大臣要求祖巴父親拿出誠意,讓他當著那麽多人的命表演。
叫他唱歌,他唱了。叫他跳舞,他跳了。叫他舞刀,他也舞了。
即使是這樣一套下來大汗淋漓地喘著氣,那些人也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他們長著異於常人的模樣,穿著厚重簡樸的奇怪民族服飾,與這裏土生土長的人截然不同。
他,他們巴爾曼部在這些人的眼底猶如跳梁小醜。
“畢竟是有求於人,可汗連這點也做不到嗎?”
“人人都讚頌巴爾曼部可汗心係子民,如今您的子民深受苦寒無處避,您也不願意付出點代價嗎?”
“到底是蠻夷,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這樣刁難的聲音裏,父親是能忍氣吞聲地繼續賠笑臉。
那給祖巴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阿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北國四十九部的雄鷹。
可是這樣無堅不摧的人原來也會為了強權而折腰,跪在地上為了一點糧食搖尾乞憐。
原來人也會分三六九等,原來南國是這樣的豐沃,即使是冬天也這麽溫暖。
原來他們這些人,如此不值錢。
賤命一條。
祖巴看著父親跪在地上哀求蕭皇賜予一些食物,允許他們的部族與楚樂通商,希望得蕭玉融到楚樂的庇護。
蕭皇原本並不打算恩賜這些,但是蕭玉融被蕭玉歇領著過來了。
“吾兒來了。”蕭皇笑著彎腰抱起年幼的蕭玉融,放在自己旁邊。
祖巴仰著頭看蕭玉融,蕭玉融擁著白絨絨的狐裘,墨綠色的裙裾旋旋,如同玉雪可愛的小神仙,琉璃瑩殿扉,暖玉溫香。
狐裘耐臘寒,蕭玉融雪白的小臉藏在絨毛裏,站在百尺丹墀上,高高在下地望下來。
其實隔了太遠,祖巴看不清蕭皇冕旒下的臉龐,也看不清蕭玉融的表情。
但是那種感覺卻一直停留在他心頭,魂牽夢縈。
無論是多年前玲瓏可愛的蕭玉融,還是一隔經年之後朱顏綠發深誤人的蕭玉融,綠裙紅裙,都是楚樂。
那才是他心目中的楚樂,他心目中的桃源鄉。
蕭玉融是楚樂盛世的象征。
原來那就是楚樂。這是祖巴第一次見到蕭玉融時起的心思。
“父皇,他們那裏很冷嗎?”蕭玉融仰著臉問。
“是呀,融融也想見見北國風光嗎?”蕭皇摸了摸她的腦袋。
蕭玉融搖搖頭,“我隻想要留在父皇身邊。”
蕭皇大笑起來:“好好好,我的好融融,留在父皇身邊,哪兒也不去。”
“可是,父皇,如果哪一天我不小心走丟了,到了北國,會不會過得很苦?會不會沒有東西吃,沒有衣服穿?”蕭玉融抱著蕭皇大腿,“我不要離開楚樂,我不要離開父皇。”
“怎麽會呢?我的小公主,自然一輩子都會有牡丹酥吃,有漂亮衣服穿。”蕭皇捏了捏蕭玉融還帶有嬰兒肥的圓臉。
他對養在身邊長大的女兒無限縱容,但卻是帝王。
巴爾曼部送上的那些珠寶於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但他還是同意了給糧草的要求。
蕭皇禦筆一批:“楚樂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楚樂之物乃爾部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恩賜頗殊常。”
蕭皇沒有同意巴爾曼部成為附屬部族,卻還是給了祖巴他們幾車的過冬糧草。
祖巴深刻地認識到,哪怕蕭皇願意給他們糧草,也不是因為他們那樣卑微地乞求,取悅楚樂之人。
蕭皇是為蕭玉融的話所觸動,不想蕭玉融哪一天流落在外會無枝可依,淪落到跟他們這種人一個下場。
他們的低微比不上蕭玉融的一句話。
祖巴看著老淚縱橫的父親,才意識到這件事情。
“那個小孩子怎麽穿成那樣?不冷嗎?圓墩墩的。”蕭玉融指著祖巴笑起來。
童言稚語不像是侮辱,但卻是逗笑了蕭皇,所以那些臣子也一並跟著笑了。
灰撲撲的祖巴把腦袋埋得更低,他身上的冬衣厚重得快要壓彎了他的肩膀。
“父皇叫他陪我玩會好不好?”蕭玉融眨著眼睛問。
蕭皇有些猶豫,顯而易見是覺得蠻夷不配陪伴蕭玉融玩耍。
蕭玉融拉著他的手撒嬌:“反正宴會還有一會結束呢,我多無聊呀,我喜歡他的眼睛,父皇就讓他陪我玩一會吧。”
“行,去吧。”蕭皇拍了拍她的腦袋,還是沒有拒絕她的要求。
祖巴沒有任何拒絕的資格,任由蕭玉融拉著他跑出了宮殿。
跨過宮殿門檻的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蕭皇意味深長的聲音:“讓他陪吾兒玩一會,朕願意再給巴爾曼部十車的糧草。”
蕭玉融其實也沒拉著祖巴玩,她實際上是喜歡祖巴綠寶石一樣的眼睛。
“我還沒看過這樣的頭發和眼睛。”蕭玉融捧著祖巴的腦袋看。
她看得越認真,祖巴把頭埋得越低。
蕭玉融壓根沒有放在心上,等到祖巴要離開的時候,她甚至隨手送了祖巴一個手裏的小手爐。
暖爐製工精巧,外麵裹著一層毛茸茸的兔毛毛氈,抱在手裏很暖和。
祖巴愣愣地低頭看著手爐,半晌沒說話。
“送給你了,你的手那麽冷,都凍出血了。”蕭玉融說。
“我不能收下貴重的禮物。”祖巴小幅度地搖頭。
“貴重?”蕭玉融笑了起來,“你拿著吧,我有的是,就算是再貴重的東西我也多得很。”
祖巴不說話了,把腦袋埋得很低。
蕭玉融哦了一聲,“雖然父皇已經給了你們食物,但我再送你幾車糧草吧,你們那裏很缺吧?”
祖巴怔忡地抬起頭看她。
她叉著腰,抬著下巴,驕傲地說道:“從我自己的食邑裏出,再加上父皇給的,怎麽說也可以幫你們度過這個冬天了吧?”
她話剛說完,就看到祖巴碰地一下跪下了。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仿佛有些驚訝,“你這是做什麽?”
在此時此刻祖巴似乎才能明白為什麽殿上父親可以把臉麵放在腳底下任由別人踐踏。
因為什麽尊嚴,什麽榮辱,都比不上一份食物來得實際,都比不上族人的性命。
隻要能夠度過這個冬天,隻要能夠活下去,什麽都不重要。
小小的祖巴把頭埋在自己掌心裏,悶聲道:“謝謝你。”
“噗嗤。”蕭玉融身邊的仆從似乎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們覺得有趣,不懂規矩的異鄉人居然為了這麽點小事行如此不合禮數的大禮,說的話也不合禮儀。
蕭玉融瞥了他們一眼,“笑什麽笑?”
他們立即噤若寒蟬。
“舉手之勞而已,但是你得記住我的恩情。”蕭玉融抱臂道,“我就是挾恩圖報的人,所以等你發達了必須好好報答我,聽懂了沒有?”
祖巴還是匍匐在地上,仰起臉看著蕭玉融,有些茫然。
有誰會這麽跟別人說啊?
蕭玉融會,但她還是笑了一下:“你看著就是日後必成大器的人,鴻鵠誌應在,我拭目以待。”
她轉身離開,絲綢的墨綠裙擺輕輕摩挲過祖巴粗糙的指尖,微涼柔軟的觸感。
仿佛被燙到了一樣,祖巴的指尖抽搐了一下,隨即他又下意識的捏住了蕭玉融的裙角。
“怎麽了?”蕭玉融垂眼望過來。
害怕弄髒她的裙擺,也害怕自己帶繭的手會把她心愛的裙子刮出絲,又或許是畏懼蕭玉融的那一眼。
祖巴鬆開了手,那絲綢裙擺仿佛擁有生命一般從他的指尖流淌著,溜走了。
蕭玉融就那樣轉身走了,身邊跟隨著不少仆役。
祖巴一個人抱著手爐站在寒夜裏看雪飄過,而懷裏的手爐也逐漸失卻了溫度。
凍得通紅到皸裂流血的手因為溫暖反而開始難耐得癢,心髒也是。
在往後每一個溫暖的瞬間都是這樣的,曾經凍傷的地方都會開始難耐的瘙癢。
想起蕭玉融,也是這樣。
蕭玉融就像是凍瘡留下疤痕。
不重的傷,伴隨終身不可逆的鈍痛。
即使是這樣,蕭玉融仍然沒有回憶起對祖巴的太多印象。
她經曆的事情太多了,那些戲折裏令世人驚歎的橋段,與她而言也不過是尋常罷了。
那麽多驚豔世俗的回憶,祖巴也隻不過是占據小小的一角。
早就落了灰,想起來也太不容易。
“既然這樣,你應該不喜歡江南才對。”蕭玉融說。
“喜歡的。”祖巴卻搖頭,“她還是我喜歡的那個桃源之境。”
蕭玉融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南下就是為了一個不會被凍結的港灣嗎?”
“嗯。”祖巴垂眸的弧度充滿了期許,“海、春天、溫暖,我想要北國的孩子們都能吃得飽,穿得暖。”
他偏過臉看向蕭玉融,“公主不想住在寒冷的地方,鄯善王都確實太冷了。那南洲呢?南洲四季如春,你願意久居嗎?”
“祖巴!”蕭玉融瞳孔驟縮。
“嗯。”祖巴應了一聲,認真地看著蕭玉融的眼睛。
蕭玉融久久心悸,“不要胡說八道。”
祖巴垂下眼簾,“好。”
南洲是什麽意思?不要鄯善了,難道北國四十九部打算打下楚樂以後,以南洲作為北國新的王都嗎?
蕭玉融無法控製自己不去多想,楚樂對待巴爾曼部可以說是十分惡劣了,她可不覺得祖巴對楚樂會心存感激。
更別提這些年來北國四十九部為了生存屢次進犯楚樂周邊城鎮,兩邊臣民都互相敵視。
她完全不能確保祖巴沒有這樣的心思。
她叫祖巴不要胡說八道,祖巴也沒有感到疑惑,或者說她是什麽意思,反而仿佛知道她心思一樣,應了一聲好。
祖巴轉移了話題,他指著書上的一行字,問:“這個又是什麽意思?”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這首是《生查子》,意思是記住愛人穿的綠色羅裙,以後即便看到綠草也要想到愛人,從而去憐惜它。”蕭玉融說。
知道祖巴不懂,她解釋:“這是情人離別前叮嚀,也是承諾。芳草處處,長憶羅裙。切莫負心相忘。”
祖巴眸中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影,“即使是看到芳草萋萋,也會因為所愛之人相似的綠羅裙而憐惜它嗎?”
蕭玉融說:“觸景生情,這就是愛屋及烏。”
“怎麽念的?”祖巴問。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蕭玉融逐字逐句地教他。
祖巴跟著她說,微蹙著眉,口吻生澀而緩慢地念:“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不對。”蕭玉融又重複了一遍,耐心地糾正他的發音,“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夕陽昏黃的微光照耀在蕭玉融的側臉,靜謐無聲。
祖巴的目光柔軟了一些,學著蕭玉融,“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嗯。”蕭玉融點頭,接著教了他幾句。
祖巴本來就聰慧過人,很快就突飛猛進。
看了眼天色,蕭玉融合上書,“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可以下次再來教你。”
“我明天就離開了。”祖巴說。
“要走了?”蕭玉融愣了一下,但也沒太意外,“你們處理得還蠻快的。”
祖巴點了一下頭,“三座城池,拱手獻上。”
蕭玉融笑著撐臉,問:“那需要我來送你一程嗎?”
“不用了。”祖巴搖搖頭,又遲疑了一下,“你……會給我寫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