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昭陽殿下在三小姐院落裏,同三小姐小敘片刻後,與李氏的公子離開了。”下屬向王伏宣稟報。
王伏宣應了一聲:“嗯。”
他又遲疑了一會,問:“她還說了些什麽嗎?”
下屬道:“昭陽殿下要屬下來稟,說要三小姐去公主府做女官,讓家主把三小姐留下不嫁人,還說三小姐可以幫家主處理族中瑣事。”
王伏宣:“……”
下屬觀察王伏宣的表情,等待他的意思。
“由她。”王伏宣道,“去跟我那叔父叔母說,王婉茹不許嫁,族中需要有人處理事務和宴會交際。”
“是。”下屬應聲,又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家主,那玉京中心的那空樓給了昭陽殿下,我們不造酒樓了嗎?”
王伏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哪來的那麽多話?酒樓的位置我另有安排,那樓既然給了她就讓她自己去做。”
下屬慌忙低頭領命。
李堯止送蕭玉融到了公主府,便回李家去了。
蕭玉融坐在房中處理了公文之後,又給祖巴寫了封信。
祖巴在蕭玉融生辰過後也沒有立即回到北國,而且準備要留在玉京住上小半月。
既是為了商議和談接下來的事宜,也是為了處理楚樂接手三城的事情。
祖巴也沒住在驛站,反而是住在相國寺的廂房裏。
明明昨日剛見過麵,明明相國寺到公主府也並非非常遠,但是祖巴今日還是寫了封信來。
信中言辭禮貌,就是用詞多少生疏,字也寫得生澀。
看樣子,這一封信寫下來,花費了祖巴很長很長的時間。
大致意思就是約蕭玉融有空在相國寺一敘。
倒也不是不行,接待異國使節,蕭玉融這個公主也是能作為代表的。
所以蕭玉融寫了一封回信,說自己擇日會前往相國寺。
做完了公事,蕭玉融想起今日剛救下小美人,突然來了些興致。
“翠翠,把度熙侍君叫來。”蕭玉融道。
翠翠早早地就安置好了度熙,見蕭玉融要見人,立即就叫人去把度熙提過來。
度熙來的時候隻著了一件單薄的綢緞長袍,手裏依舊抱著胡笳。
這模樣,倒是也有了幾分後世那位掌握無數情報的頭牌風采。
抱著胡笳走來,度熙朝蕭玉融盈盈一拜,再次鄭重其事地給蕭玉融磕了頭。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度熙極其認真地說道,“公主若是有用得上度熙的地方,刀山火海,度熙萬死不辭。”
燭光搖曳生姿,度熙眼下的小痣清晰可見,楚楚動人。
蕭玉融撐著下巴,好整以暇,“為本宮前仆後繼赴湯蹈火的人多了去,我留下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
“度熙明白。”度熙靦腆地低下頭。
他向來不喜歡自己這副長相,過於妖媚柔順,這才平白無故生了許多事端來。
但是既然蕭玉融喜歡,那他也喜歡。
他道:“我為公主吹奏胡笳可好?”
“嗯。”蕭玉融慵懶地頷首示意。
度熙吹奏胡笳曲十八拍,拍拍催人淚下,淒楚得不行。
翠翠本在給蕭玉融揉捏肩膀,聽了這曲聲難免嘴角抽搐。
這小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在什麽白事呢。
“此情此景,花好月圓,怎麽吹這種曲子?”翠翠低聲嗬斥,“你怎麽侍奉的公主?”
度熙局促地說:“公主息怒,度熙不才,於胡笳隻會這幾曲不合時宜的……”
他越說,頭越低,像是要啜泣。
蕭玉融倒是也不是很在乎這個,“你還會什麽?”
“我……除了胡笳,還會琵琶。”度熙小聲說道。
蕭玉融來了興致,“彈來聽聽。翠翠,去取把琵琶給他。”
度熙抱了琵琶,燭光幽微,琵琶弦中苦調多,他彈奏起來續續切切嗚嗚嚶嚶,攏挑撥彈。
一曲終了,蕭玉融鼓掌,問:“你琵琶彈的這樣好,怎麽當時抱了把胡笳?”
被蕭玉融誇獎後,度熙雙眼滿懷期許,又有些羞澀,“名曲琵琶價貴,秦樓楚館內的姑娘都要學,輪不到我用。胡笳卻沒幾人願意學,老鴇才丟了給我的。”
蕭玉融的視線落在度熙抱著琵琶的手上,燭火的影子在度熙指尖斑駁,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你的手看著很漂亮。”蕭玉融大方地稱讚。
度熙抿唇笑了笑,“公主謬讚。”
翠翠再懂蕭玉融眼色不過,已經悄然無聲地退至房外,合上了門。
“夜深了,公主可要度熙侍奉?”度熙有些緊張地問道。
蕭玉融彎了彎唇角,“好啊,看看你這些年學了些什麽,能不能取悅到本宮。”
度熙說:“度熙必然竭盡所能。”
事實證明,度熙學得是相當不錯。
他最知道怎麽愉悅蕭玉融,怎麽伺候蕭玉融。
他跪在蕭玉融腿邊,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東西都可以在這時候派上用場了。
這時候他才不會厭惡自己的過去。
紅燭芳筵惜夜分,度熙動情時分的眉眼也同樣動人,仿佛被欺負的人是他似的。
蕭玉融稍稍有點動作和回應,就能讓他方寸大亂。
他伏在蕭玉融耳畔低低地喊公主,語調沙啞。
“我說啊,你為什麽總是小心翼翼的。”蕭玉融煙紫色的霓裳滑落在地上,像是聚攏的一團紫煙。
“這是……這是大不敬……”度熙不敢冒犯。
蕭玉融掐著他,看著他顫抖的模樣,笑著問:“剛剛還膽大包天,現在就不敢了?你以為我要你來是做什麽用?”
“小朵,聽話一點。”蕭玉融貼在他耳邊,念出這個名字。
度熙僵硬了片刻,才開始了動作。
心髒莫名歡欣雀躍的刺痛,仿佛被撕開結痂的傷疤似的。
疼痛,隻有蕭玉融給予他的疼痛。
正因為度熙花樣多,侍奉好,能讓蕭玉融盡興,蕭玉融對於他也相當喜愛。
這樣糜豔的日子過了幾日後,蕭玉融想起來要去相國寺了。
“我為公主描眉。”度熙雙目充斥著希冀,跪在蕭玉融腿邊。
幾個侍女正在替蕭玉融挽發梳妝,聞言觀察蕭玉融的反應,見蕭玉融並沒有反應,便將螺子黛交到了度熙手裏。
能在蕭玉融身邊貼身伺候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會察言觀色得很,主子什麽反應就知道做什麽動作。
描眉這種事情,都是很親密的人做的。
度熙見過李堯止為蕭玉融描眉,那種氛圍好像是旁人都融入不進去般,極其認真細致,仿佛對待易碎的珍寶。
低眉妝罷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度熙知道自己同李堯止身上有那麽些微乎其微的相似之處,並且相似得很微妙。
他跪在蕭玉融跟前,小心翼翼地替蕭玉融描好了眉,轉過銅鏡,“公主請看。”
“不錯。”蕭玉融隨口誇讚了一句,“當年紹兗第一次為我描眉,畫得那是四不像,不比你手巧。”
話是那麽說,言辭間卻如此親昵。度熙失落地抿了抿唇。
捉摸不透的,無法捕捉的親昵,簡直是一場鏡花水月。
蕭玉融這兩天其實還在思考,等追月閣造好了,交給誰去管理。
王婉茹、府中幕僚?或者說托給王伏宣,要麽就讓李堯止看顧著?實在不行讓蕭玉歇看著吧?
蕭玉融都想過了,覺得最能下定決心的人還是她。
倒不如就交給度熙得了。
反正度熙對於這方麵有天賦,並且還自幼耳濡目染學習了這些東西,前世他也將象姑館掌控在手中,證明他也有這能力。
隻是度熙如今並沒有成長為之後那樣,蕭玉融既然介入了他的因果,也不知道他來日會遭受什麽樣的磨礪。
“我要在玉京中心造一座追月閣。”蕭玉融說。
度熙立即正襟危坐,認真傾聽。
蕭玉融把追月閣的作用,還有其中的利害跟度熙講明白了。
“我現在打算等它造好了,交給你來管理。”蕭玉融道。
“如此重擔,公主真的信任我嗎?”度熙愣愣地問。
蕭玉融翹起唇角,“本宮向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度熙含情脈脈般的眼眸頓時噙滿了水光,“公主……”
“那用那種要哭不哭的表情。”蕭玉融用指節敲了敲桌麵,“我既然交給你,你就給我好好做,別出什麽岔子,懂嗎?”
“是。”度熙用力點了點頭。
“嗯。”蕭玉融點頭,“我會派人教你學習相關知識,你也要爭氣點明白嗎?”
度熙連連點頭,“明白,公主,我明白的。”
看他殷切的模樣,蕭玉融心情愉悅,拍了拍他的頭,“好了,我要出門一趟。一會會有人來教你,在追月閣造好前,你就好好學。”
“是。”度熙應聲。
他目送穿著淺藍衣衫、杏黃長裙的蕭玉融漸漸行遠,眼睛依然是閃爍著晶瑩一片的光芒。
來到相國寺祖巴一行北國所住的院子,祖巴正在拿著把掃帚掃地。
“這活還輪得到盟主親自來做?”蕭玉融一進來就見到這一幕,隨口打趣了一句。
祖巴停下來,手裏握著掃帚,問:“公主願意一敘,我很感激。”
蕭玉融笑了笑,“你怎麽一個人在掃地?”
“今日無事可做,我給自己找點事幹。”祖巴回答得很實誠,“我本想研讀楚樂的詩經,隻是我看不懂。”
想要看懂確實也難的,如果不是自小在楚樂長大的人。
北國的文字、言語習慣都跟楚樂不一樣,祖巴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
畢竟能寫信,也知道不少的詩。還能無障礙交流,雖然說發音還是有些滯澀。
蕭玉融心情好,難得好為人師,“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教你。”
“真的嗎?”祖巴碧綠色的眼眸裏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真的。”蕭玉融歪了一點頭,看著他的眼睛,“因為你的眼睛很漂亮,所以我願意教你。”
她撿起祖巴放在台階上的書,就直接坐在台階上,“來吧。”
祖巴在蕭玉融身邊坐下,貼近她看書,指了指其中一句,“這個——”
“意思是江南沒有什麽好的禮物相送,姑且送一枝梅花來報春。”蕭玉融解釋。
她朗聲道:“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祖巴重複了一遍,點了點頭,“江南怎麽樣什麽都沒有?北國的人都想要南下。”
蕭玉融抬眸看向他,“南下?為什麽?”
祖巴回答:“江南富庶,而且氣候溫暖濕潤。我們那裏很冷,太冷了,牛羊、花草,甚至是人,都活不下去。”
他轉頭看向蕭玉融,“在多年前,巴爾曼部前來楚樂,希望能以珠寶換取一些食物補給,甚至希望能成為楚樂的附屬部落。”
有這事嗎?蕭玉融絞盡腦汁回想了一下。
來玉京進貢的異族不計其數,巴爾曼部?好像也來過吧?
哦——這麽說的話……
“我們是不是見過來著?”蕭玉融歪頭看他。
“嗯。”祖巴沉默著點頭。
蕭玉融可能不記得了,但是他記得。
因為在遙遠苦寒的地方長大,那裏的人們總是告訴他,在南方,有個富庶的龐然大物,那個溫暖如春的上國。
那是一個觸不可及的夢,就跟天邊月一樣,是祖巴向往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阿塔說要帶他前往那裏,懇求通商,懇請用珠寶換取糧食,懇請收容巴爾曼部成為楚樂的附屬部落。
楚樂果然跟大人們說的一樣,像是一幅瑰麗溢目的畫卷,那是祖巴從未見過的盛世。
什麽時候北國也能成為這樣的地方呢?巴爾曼部也可以登峰造極嗎?祖巴總是滿懷憧憬。
這一切都像是夢境一樣,他很少能那麽開心。
但好像不是這樣的,當他們站在那做金碧輝煌的宮殿裏,站在這片盛世的主人麵前時,祖巴才窺見真實。
這是一匹爬滿了蚤的華袍,布滿蟲卵的橙子。
他能夠聽到四周竊竊的嘲笑,那些話語都在諷刺他們是野蠻的外鄉人,未開化的野人。
楚樂這片土地的君王和臣子,都穿著錦衣華服,看他們的眼神像是在看猴子。
那片幻想中的盛世在年幼的他眼裏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