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對兩個藥人的比對,吳良會產生這樣的猜測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畢竟從目前的情況來,這古怪的眼珠子雖然不是藥人行動起來的核心動力,但與藥人的行動也必然有著最為直接的關係。

帶著這樣的想法,吳良倒也並未避開華佗,而是大大方方的取出了那顆眼珠子。

“吳太史,這是……”

見到那顆眼珠子,華佗不由麵露疑色。

“華神醫有所不知,這眼珠子乃是我探尋秦越人的故鄉時偶然所得,而且我聽當地的鄉民說,他們也曾有人前來此處探訪,隻可惜除了極少數的幾個幸存者,大多數前來此處探訪的鄉民都永遠留在了這個地方。”

吳良解釋道,“而這眼珠子極有可能便是那時候被幸存者帶回去的,自此便一直保存在秦越人的故鄉,因此我懷疑這眼珠子可能正是屬於這些藥人。”

“原來如此,那麽吳太史此刻將這眼珠子取出來又是為何,難道是……”

華佗微微頷首。

“華神醫猜得不錯,我打算將這眼珠子物歸原主,順便瞧瞧這藥人重新獲得眼珠子之後是否會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這或許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藥人的本質,不知華神醫是否有不同的看法?”

吳良笑著問道。

“我此刻對這藥人亦是一知半解,哪裏能提出什麽不同的看法。”

華佗慚愧的搖了搖頭,當即退到一邊道,“相反我十分支持吳太史的想法,這研究求學本就是不斷試錯的過程,否則又怎能求得真理,吳太史請吧,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自當鼎力相助。”

“多謝。”

吳良施了一禮,接下來便不再遲疑。

他先是將那眼珠子拿到自己眼前,通過眼珠子的童孔確認裏麵保存下來的影像沒有發生變化,而後才將這藥人的頭顱擺放端正,扒開眼窩小心翼翼的將其塞了進去。

這藥人的眼窩與那眼珠子剛好契合,尤其是眼窩裏麵尚有些許彈性的軟組織立刻便將眼珠子嚴絲合縫的包裹了起來。

不過貌似眼珠子裝的略微歪了一點,以至於童孔並未正對前方,一眼看過去總覺得這個藥人的眼神多少有點“智慧”。

吳良雖不是絕對的完美主義者,但也接受不了這智慧的眼神。

於是便又伸手上去撥弄眼珠子,試圖將其轉正。

如此過程中。

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言不發,瞪大了眼睛密切注視著這個藥人頭顱的變化,尤其是華佗,他貓著腰幾乎貼在吳良身後,如果不是擔心繼續靠近會影響到吳良的動作,旁邊還有典韋瞪眼注視他的一舉一動,這位流芳後世的神醫隻怕已經與吳良男上加男了。

然而就在吳良的手還差一點才會觸碰到眼珠子的時候。

“呀!”

所有人的身體都不自覺的顫了一下,還有下意識的發出一聲輕呼。…

因為這一刻他們全都無比清楚的看到,那已經塞到藥人眼窩中的眼珠子竟驀的翻動了一下,根本不需要吳良去手動調整童孔便已經自動轉正,此刻正如同活人的眼睛一般凝視著麵前的眾人。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眾人總覺得這眼珠子此刻投射出來的目光似乎多出了幾分銳利與神采?

與此同時。

“活過來了?!”

吳良隻覺得肩膀一沉,原本隻是貓著腰立於他身後的華佗終於還是壓了下來,上身盡可能的向前探著,臉上掛滿了無以複加的驚喜與激動,這模樣看起來與後世那些忽然見到了醫學奇跡的醫生一般無二。

“尚不好說。”

吳良則波瀾不驚的盯著麵前的頭顱。

他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具體什麽情況還需進一步觀察取證,不過與此前被華佗製住的完整藥人對比,這頭顱方才翻動眼睛的動作的確很像是“活”過來了。

“吳太史,可否讓我來更近距離的瞧瞧!”

華佗又自告奮勇的道。

“華神醫請。”

吳良略微想邊上挪了挪,給華佗讓出一個空檔。

華佗則直接毫無形象的趴在了地上,而後像吳良此前觀察那個完整藥人一樣,直接湊到了這個頭顱的臉上,眼睛對著眼睛通過童孔近距離向裏麵望去。

下一秒。

“啊!”

華佗忽然似吳良之前那般怪叫了一聲,同時像是躲避什麽一般猛然與那頭顱拉開了距離,甚至還下意識的做出了捂住眼睛的動作。

“華神醫,你看到了什麽?”

吳良連忙問道。

其他人亦是一臉驚疑,他們都知道那顆眼珠子裏麵留有一個恐懼人臉的影像,不過若華佗看到的正是那張人臉,就算可能會被嚇到,但應該也不會出現如此劇烈的反應。

而不論是那張恐懼人臉,還是吳良此前在那個完整藥人眼睛裏麵看到的東西,都不曾有人向華佗描述過。

“咕嚕!”

華佗亦是咽了口口水,驚魂未定的道,“吳太史,我看到有一個東西正通過這眼珠子快速向我衝來,險些鑽進我的眼睛裏麵,那東西長有滿嘴尖利的獠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怪物……你此前受驚時,看到的是否也是這種東西?”

“這……”

聽著華佗的描述,眾人都感受到一陣寒意,有人已經默默的向後退了兩步。

然而吳良卻依舊麵色澹然的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看來華神醫與我看到的應該是同一種東西,不過那怪物可能並沒有我們看到的那麽大,也沒有我們看到的那麽近,畢竟那是我們通過這眼珠子看到的影像,而這眼珠子的造型與通透性,其實是可以將我們看到的一些東西放大數倍甚至數十倍的。”

吳良沒有說出“放大鏡”這個名詞,因為這個時代根本沒有這種東西,說出來隻會浪費更多的口舌加以解釋。…

“那麽吳太史的意思是……”

華佗聞言皺起眉頭道。

“即是說我們沒有看錯,這藥人的體內肯定有東西,並且這東西需要借助眼珠子的引導進行行動。”

吳良點頭道,“而且我懷疑那些殘骸上沿著經脈形成的小洞便是這種東西運行的通道,不過要證實我的猜測,便必須對這些殘骸進行更加細致的解剖,最好將這些小洞全部縱向切開加以觀察。”

“我來操刀!”

華佗當即來了精神,神色甚至有些狂熱。

“不過在這之前,請華神醫先像製住那個完整藥人一般對這個頭顱施針,如此可以阻斷經脈上的通道,如此裏麵的東西便也被控製在了一片區域之內,防止其在就剖的過程中轉移。”

吳良沉吟著又道。

華佗連連點頭應道:“果然還是吳太史想的細致,我這便取來藥箱施針!”

……

片刻之後,華佗分別將三根針刺入了這顆頭顱的百會穴、太陽穴與睛明穴。

如此若是頭顱的眼窩一帶真有什麽東西,而那東西又必須依靠那些小洞移動的話,應該便被徹底困在了眼窩附近的一小片區域。

同時華佗也取出了自己的手術器械,一樣一樣擺在了吳良等人麵前。

吳良也算是開了眼界。

與後世的手術器械不同,華佗取出的這些東西十分粗糙,看起來大部分應該都是自製出來的工具,甚至有一些甚至幹脆就是日常用具。

除了幾把柳葉一般的小刀,吳良甚至看到了一把刀背厚實可以用來劈砍的菜刀、一把估摸著帶有兩斤重的錘子、一把後世房屋裝修時用來刮膩子的鏟子、以及一個用來造石頭的鑿子、甚至還有一把一尺來長的鋸子。

難怪方才華佗背著藥箱的時候給人一種十分沉重的感覺。

敢情他這藥箱裏裝的都是這種東西麽?

這一刻,吳良不得不懷疑華佗的第一是職業究竟是不是醫者,確定不是宰殺牲口的屠戶或幫人修房的土木工匠?

大概是看出了吳良心中所想,華佗嘿嘿笑了一聲,主動為其解釋道:“這些工具主要用於解剖,有些屍首死後過於僵硬,不使一些蠻力很難將其剖開,若是為人開刀治病,我還有另外一套更加精細的工具。”

“說起開刀治病,我倒知道一些更加順手的工具,回頭我畫出圖紙教人使用最好的鐵打造出來送華神醫一套。”

吳良點頭笑道。

他心裏清楚,以華佗的身份與財力,隻怕很難接觸到如今被當做重要戰略資源的精鐵,就算還有一套更加精細的工具,隻怕也就那麽回事。

而他若是此刻為華佗打造一套後世的手術工具,之後再經過華佗之手流傳下去,亦可給天朝的外科治療水平一些助力,這亦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吳太史對這種工具竟也有研究?”…

華佗聞言頗為意外的看向吳良。

“隻是平時喜歡搞一些新鮮事物罷了,另外我還知道一種燈,這種燈的光照射下來幾乎看不到影子,此物應該正是華神醫最需要的東西。”

吳良笑道。

後世人一聽就知道吳良說的是無影燈。

這個時代雖然沒有電也沒有電燈,但無影燈的原理卻是通用的,哪怕隻是使用油燈,隻要將無影燈的原理利用起來,就算不能似後世的無影燈那般完美,卻也依舊可以起到一定的功效。

“天下竟有如此奇物?”

華佗的表情已經由意外變成了驚訝,不自覺的上下打量著吳良,忍不住說道,“若非我與吳太史素昧平生,我都要懷疑吳太史是不是曾經潛伏在我身邊將我的心聲偷聽了去,我實在太需要如此奇特的燈了!”

說著話,華佗竟直接向躬身施了個大禮,態度極其謙卑的道:“吳太史若真能為我尋來此燈,我願終身對吳太史施以尊師之禮,絕不反悔!”

“華神醫快快請起,不過是舉手之勞,如何受得起華神醫如此大禮。”

吳良連忙將華佗扶起。

他答應給華佗這些東西真心沒有半點私欲,更有沒有絲毫籠絡華佗的想法,隻是想給華佗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令天朝的外科醫療技術發展的更加順利,也是的中醫的治療手段更全多樣化。

結果沒想到華佗的反應竟如此激烈,這多少令吳良有些慚愧,他何德何能當得起華佗的尊師之禮,這不開玩笑麽?

而與此同時,瓬人軍眾人看到這一幕卻是另外一番感受。

“這……”

最先目瞪口呆的便是白菁菁。

此前還是她將吳良那“張仲景、華佗不及我”的羞恥語錄當著華佗的麵提了起來,當然那時吳良等人還不知道麵前的老丈就是如假包換的華佗,否則白菁菁臉皮子本來就薄,又怎會在當事人麵前說這種羞恥的話?

想想那時華佗雖然並未直接表明身份,但也表達了心中的不滿,甚至言語中還有那麽點與吳良一較高下的打算,好在吳良立刻表示自己隻是在胡說八道,又很快把話題岔開,雙方才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

結果誰有能想到才過了這麽一會,華佗便已經徹底放下了神醫的身段,竟還要終身將吳良當做師父一樣尊敬?

“……”

瓬人軍眾人心中亦是翻江倒海,望向吳良的目光變得更加敬畏。

我們的吳將軍,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為何與你相處的時間越久,我們卻越發看不透你的深淺了呢?

話說你那腦子究竟是怎麽長的,你曾經究竟去過多少地方,又見過多少常人聽都不曾聽過的事情啊,為何無論是三教九流,還是不入流的外八行,你都可以信手拈來,令各路魁首翹楚都不得不對你俯首帖耳啊?

這真的是一個人能夠做到的麽?

在眾人的複雜情緒中。

華佗卻接著又指著白菁菁道:“方才這姑子說我與張仲景在醫術方技上還未必比你懂的更多,那時我還當你隻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的毛頭小子,心中多少帶了些鄙夷與不屑,哪怕後來得知你已官拜太史令,心中的鄙夷與不屑也不曾減少。”

“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哪裏是口出狂言,你是太過謙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