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

百裏濟的話自是令吳良心中略微有些失落。

他覺得百裏濟應該不會對自己說謊,畢竟從某種程度來說他怎麽也稱得上是他們家的恩人,百裏濟不看僧麵看佛麵,怎麽也得稍微給他一點麵子。

並且自戰國時期之後,天朝的曆史文獻中也的確再也沒有出現過關於“偃師”與“木甲”的任何記載。

這亦可以作為“木甲”失傳的證據之一。

何況如果百裏濟真不想說的話,便完全沒有必要主動承認自己是偃師的後人,何苦先說出來再對“木甲”的事有所隱瞞呢?

如此想著,吳良也不無惋惜的歎道:“的確是可惜了……不瞞百裏先生,我自小便對古時的機關技藝十分著迷,其中最令我向往的便是那傳說中可令木人似真人一般跳舞、眨眼、視物、言語的木甲術,沒想到如此神奇的技藝竟真的失傳了,這非但是百裏先生一族的損失,更是天下人的一大損失。”

百裏濟聞言接著主動說道:“當年先祖偃師將木甲獻於周穆王之後,周穆王喜不自勝,於是將先祖與木甲一齊帶回大周,並將先祖封留在鎬京任職,繼續為宮廷製作精美的木工。”

“如此我族在鎬京的確過了一段頗為安穩的日子,一共經曆了周穆王、周共王與周懿王三代王朝。”

“我族的好日子便在周懿王時戛然而止了,那時鎬京來了一位名為呂不辰的齊王,這位齊王雖名義上是來朝拜天子,但實際上卻在打木甲的主意,因此來到鎬京以後便私自見了先祖,向先祖索要製作木甲的秘訣。”

“先祖哪裏肯將秘訣給他,不成想此人竟不擇手段,命人將先祖與家中家眷全部綁了秘密送去齊國。”

“幸好那時族內有一名子嗣正在宮廷做工才免於此劫,此人便是我們百裏一族的先祖了,百裏先祖回來以後得知此事,立即求見周懿王稟報此事,我族身為周室的禦用工匠卻被齊王擄走,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周懿王如何能夠忍下,當即命人將還未離開鎬京的呂不辰捉拿,可那時呂不辰已經命人將先祖與一眾家眷送出了鎬京。”

“然而周懿王對先祖與木甲毫不在意,他並不詢問先祖與一眾家眷的下落,捉拿呂不辰隻是要治他的不臣之罪,最終呂不辰被周懿王以不臣之罪烹殺,而先祖與一種家眷卻也自此沒有了下落。”

“百裏先祖心灰意冷,於是離開鎬京更姓為百裏,一邊暗中尋找先祖的下落,一邊過起了隱居的生活,這便是我們這一族姓氏的由來。”

“隻可惜那時百裏先祖尚且年輕,還並未完全掌握木甲的精髓,又始終不曾尋得先祖的下落,因此這門技藝便徹底失傳了,如今我們這些後人傳承的,也隻是百裏先祖留下的部分理論,難以將我族最為驕傲的木甲重現。”

說到這裏,百裏濟又不無惋惜的歎了口氣,顯然他對先祖那傳說中的木甲亦是頗為向往,隻可惜傳承早已斷絕。

“這……”

而聽到這段曆史,吳良心中亦是驚愕不已。

連起來了!

百裏濟一族的往事居然將他此前在齊哀公墓中發現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物居然全部連起來了!

難怪齊哀公墓中居然有那麽多木人,而齊哀公自己的棺槨之中,亦有一具已經殘破的木甲,甚至直到吳良前去查探的時候,那木甲的手臂還能夠行動!

那時吳良便在想,薑姓呂氏難不成還掌握了木甲術?

原來並不是他們掌握了木甲術,而是齊哀公將偃師與其家眷秘密擄去了齊國!

再至於齊哀公呂不辰被周懿王烹殺的事情。

這段曆史隻出現於數百年之後才成書的《史記》之中,並且記載也相當簡短,隻說呂不辰繼位之後,紀國的國君在周懿王麵前進了讒言,於是周懿王便命人將其烹殺了,並令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呂靜繼位,為齊胡公。

這段曆史其實在後世考古界存在著不小的爭議。

畢竟周懿王與齊哀公都生活在周朝建立百年之際,此事周朝王室與薑姓呂氏之間還應該有著相對緊密的關係,而紀國又是一個彈丸小國,甚至沒有在史書上留下太多的記載,這樣一個小國的國君真的能對周懿王產生那麽大的影響力,使其直接處死齊哀公麽?

就算是處死,也分很多種方式。

如果僅僅隻是因為讒言,周懿王有必要使用“烹殺”這種極度殘忍的方式驚奇處死麽,這未免也太不顧及兩家情分了,畢竟薑子牙可是周朝的重要元老啊,如此對待他的子孫,其實也是在打周朝王室自己的臉。

另外。

數百年之後成書的《史記》中便真的能夠還原當時的真相麽,如果可以的話,司馬遷為何對此僅僅隻是用了一句話便全部帶過?

是不能說,還是他也並不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麽,隻能一筆帶過……

而百裏濟的這番話,便給了吳良答案。

並且其中的許多細節都與吳良此前在齊哀公墓中發現的事物對得上,這無疑證實了這番話的真實性。

同時。

周穆王、周共王再到周懿王,雖然曆時三代王朝,但據吳良所知的曆史年曆,三代之間最短的時間線應該隻有二十幾年,畢竟也隻是周穆王比較長命,周共王與周懿王便都是短命,因此若偃師完全是有可能活過三代王朝的,這點也不是問題。

再至於偃師與其家眷的下場……

自那之後他們再無下落,木甲也完全沒有了傳承,留在齊哀公棺槨中的木甲可能便是世上最後的木甲。

如此去推測的話,偃師與那些家眷可能早已遇害。

吳良忽然想到了齊哀公墓中的那些培育痋蟲的人俑。

古時修建陵墓,為了防止陵墓的陪葬與結構圖紙泄露,時常會將工匠殺害一同陪葬,畢竟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因此偃師與那些家眷極有可能被齊哀公的家眷與胞弟“就地取材”……

“百裏先生,若我能為你找來一具尚且能動的殘破木甲,你是否有信心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研究,以此來逆推出木甲的製作方法?”

回過神來,吳良忽然問道。

關於偃師與那些家眷的猜測,吳良自然是不會說與百裏濟聽的,免得他聽過之後情緒出現波動,生出多餘且無用的想法。

“吳將軍竟有這種東西?”

百裏濟一愣,這顯然是他想破了腦袋也不曾想到的。

“乃是在一處秘境中偶然所得。”

吳良微微頷首,避重就輕的道,“我曾將那木甲拆解查看,在其胸腔內發現了使用神秘粉末製作的五髒,另外木甲的肢體之中還填充著一些不知名的東西,可惜我才疏學淺,並不能參透其中的奧妙,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發現這具木甲時,這具木甲的手臂還能動,手指也能做出抓取的動作,隻不過看起來應該是無意識的機械動作。”

“若吳將軍信得過我,我願意一試!”

百裏濟麵露向往之色,有些激動的道。

“不過我還是十分好奇。”

吳良卻又緊接著說道,“史料記載,木甲所用之物不過是一些常見的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類,並且其中並無機簧之類的機關作為動力,為何便能夠似活人一般行動起來,百裏先生既然傳承了一些理論,若是不礙事的話,可否請百裏先生為我解開這個疑惑?”

“木甲真正的奧妙,在於經脈。”

百裏濟忽然壓低了聲音,神色極為嚴肅的道,“吳將軍肯定知道經脈是什麽,這不僅僅是人體最大的奧妙,亦是木甲最大的奧妙,先祖正是發現了領會了經脈的部分精妙之處,因此才能夠製造出木甲,令其不需要任何機簧機關便可行動。”

“經脈?”

吳良微微蹙眉。

經脈是什麽他自然知道,這玩意兒哪怕在後世的天朝亦是人盡皆知,並且影響著人們生活的方方麵麵,針灸、推拿、艾灸……總之幾乎沒有天朝人不知道經脈究竟說是什麽東西,甚至很多人隨口便能夠說出許多人體的重要穴位。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

其實直到1998年之前,科學與醫學界都還沒能證明經脈的存在。

在那之前,許多科學與醫學工作者不斷通過解剖嚐試了解經脈,並在解剖的過程中不斷對照天朝自古流傳下來的經脈穴位圖,但卻始終不曾在相應的位置發現類似經脈與穴位的人體組織。

這自是令所有人迷惑。

既然不存在相應的類似於經脈與穴位的人體組織,為何流傳了數千的中醫,尤其是其中的針灸、推拿等治療手段在應對某些疾病與傷痛時,能夠發揮出立竿見影的功效呢?

這種情況下,這個問題一度變得玄學。

直到1998年3月,一位複旦大學的教授終於以現代科學理論與實驗手段證實了經脈與穴位的存在。

他發現所有的經脈與穴位之處,皆是在一處以結締組織為基礎、連帶其中血管、神經叢與淋巴管等交織而成的複雜體係之中,如此形成了綜合的複雜生理功能的特殊生理結構……

念起來很拗口是吧?

其實簡單來說,經脈便是人體中除了血管之外的另外一條通道,而穴位便是這些通道的中轉站,隻不過經脈與穴位的組成並不像血管那麽簡單,那是一個頗為複雜的集成體係,不同於人體的任何器官。

但這就是經脈與穴位的真相麽?

其實後世依舊存在爭議。

畢竟在這之前,醫學工作者的無數次人體解剖實驗、曆史許多年都不曾找到經脈與穴位,足以說明這個“看不見的人體組織”的神秘特質。

而那位複旦大學教授的發現,其實也隻是通過逆推的方式去分析經脈與穴位處的人體組織與其他地方究竟有什麽不同之處,逆推的確是一種研究手段,而且是一條捷徑,但使用這種方式得出的結論便一定是真相麽?

吳良在心中打了一個問號。

他心知自己一個外行人根本沒有資格去質疑後世醫學工作者的研究成果,這是對他們付出努力的大不敬。

但作為一名考古工作者,他卻可以提出一些曆史問題。

據他所知,“經脈與穴位”最早出現於《黃帝內經》的《靈樞》篇,而關於《黃帝內經》的成書時間,自古以來便存在著許多爭論。

晉朝、宋朝都有學者認為《黃帝內經》之所以如此命名,定是起源於上古黃帝時期,何況此等矍鑠古今的科學巨著,非通曉智慧的聖賢大智不能為之,所以必定是黃帝所作……這種說法在吳良看來, 便很不科學;

第二種說法則是《黃帝內經》成書於戰國時期,因為《黃帝內經》中的文體、思想與戰國時期的《周禮》有著大量的相同之處,並且有人結合戰國前後的一些古書文獻加以對比,發現《黃帝內經》的各方麵綜合水平也應該屬於這個時間……這是比較主流的說法,清代的《四庫全書》還為這種說法背了書;

第三種說法則認為《黃帝內經》成書於西漢,因為西漢時期的一些史書與其中記載的事件,看起來像是給《黃帝內經》定下了一個確切的時間;

而第四種說法則認為,《黃帝內經》並不是由一個作者完成於一個短時間內,是多個作者跨越了一個較長的時間段集結而成,這是一部代代相傳、眾籌出來的史詩級巨著,因此其中的許多篇幅看起來都並不屬於同一個時代,因此才會出現那些時間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爭論。

總之。

哪怕最晚,人們也認為《黃帝內經》至少是成書於西漢之前。

如此吳良不禁要提出一個疑問:

如今他正處於東漢時期,自認為對於這個時期的醫療水平還是有些了解的。

試問後世研究數十年、而且還是在逆推的情況下使用先進的醫療手段都無法找到的經脈與穴位,西漢之前的古人又是如何發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