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霸顯然不是那種沒有腦子的人,任何一個能夠在亂世中憑借軍功封侯拜將的人,都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他隻是不太善於拒絕,不想駁吳良的麵子。

畢竟受到這個時代的禮教影響,人們表達情感與情誼的方式都相對比較含蓄,極少有吳良這種近乎不要臉的自來熟。

一個不善於拒絕、不願駁人臉麵的人,遇上一個近乎不要臉的自來熟。

注定便是要被牽著鼻子走的。

甚至臧霸直到在絹布上按下手印的時候,他的腦子都有些跟不上吳良的節奏,隻是在被動的接受吳良的安排,這期間他也不是沒有產生任何疑慮,隻是礙於吳良的身份,再看那卷不上的內容也沒什麽了不得,便也就糊裏糊塗的照辦了。

終於。

“咚!”

“太公印”蘸過墨汁之後蓋在了絹布之上,發出一聲輕微但沉重的響動。

也是這一刻。

“?!”

臧霸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就好像方才吳良那方銅印同時也在他的心上壓了一下,心髒隨之疾跳了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臧霸心中不解,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於是下意識的看向了吳良與吳良手中的那方銅印。

與此同時。

“!”

吳良也在經曆同樣的事情。

這種感覺並不怎麽舒服,但吳良心中卻是大喜,這說明巫女呼此前所說的事情是真的,“太公印”的確有立下“泰誓”的功能,並且一旦“泰誓”立下,便會立刻對人產生影響,方才那忽然出現的心悸感覺便是證明。

現在關於“泰誓”還剩下一兩個問題。

一個問題是這“泰誓”究竟必須是雙方盟約的形式,還是也可以立下單方麵的誓言?

若是前者,便必須將吳良牽扯進來,總覺得略有些麻煩,而後者則真就可以當做“生死符”來使用,可以確保吳良今後再也不會遭受背叛與欺騙;

另一個難題則是“泰誓”一旦立下又當如何解除?

從巫女呼先祖呂佐的事情上來看,“泰誓”應該是可以解除的,因為依照呂氏族譜上“泰誓”的內容,呂佐根本就不可能壽終正寢,而他卻在被薑子牙逐出家族,並將族譜上的姓名抹去之後一直活到了八十七歲。

但具體解除的方法卻還需要進一步嚐試,總覺得肯定不會隻是抹除姓名那麽簡單。

畢竟若是這麽簡單就可以化解,不但“泰誓”的約束力小了很多,還極有可能為“泰誓”的掌管者惹來殺身之禍,不管是誰違背了“泰誓”,直接將“泰誓”搶奪過來抹去自己的姓名不就沒事了麽?

如此想著,吳良已經飛快的“太公印”收了起來,又拿起那塊絹布在空中輕輕的搖**,使得上麵的墨跡快速風幹。

一邊做著這些,吳良一邊若無其事的對一臉驚疑的臧霸說道:“臧大哥,自此你我便是異姓兄弟了,可惜我這次來的匆忙,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拜禮送與大哥做個紀念,實在是心有慚愧……大哥應該聽說過小弟乃是乩童傳人,對於相麵看命之事亦有一些手段,若是大哥不棄,不如教小弟為你算一算前程,權當做獻給大哥的拜禮,大哥以為如何?”

吳良鬼精鬼精的,自然看出了臧霸心中的疑慮。

為了打消臧霸的疑慮,吳良決定給他些甜頭,一來算是表達將他當做小白鼠的歉意,二來則是在拿他做另一場更有深度的試驗,不過還得看臧霸上不上道。

“這……吳太史請。”

臧霸再一次被吳良牽住了鼻子,不得不做了個請的手勢道。

“大哥怎地還稱我作吳太史?”

吳良笑道。

“那……愚兄便厚顏叫一聲賢弟了。”

臧霸有些不自然的道。

“哈哈哈,大哥請坐,將左手置於案上,我先看過臧大哥的手相再看麵相,兩者結合方可確保不出疏漏。”

吳良又煞有介事的道。

臧霸自然照辦,任由吳良假模假樣的蹙起眉頭,在他的掌心看了許久,又抬起頭來在他的臉上看了許久。

如此半晌之後,待那塊絹布上的墨跡全部幹透,已經可以收起來妥善保存時。

吳良才麵色極為凝重的開口說道:“大哥,你命中有兩個難料的變數,這兩個變數若是能夠處理得當,你必更受明公器重,日後封侯拜將不在話下,但若是這兩個變數處理不好,恐怕將為大哥帶來殺身之禍,用不了多久小弟便要如方才結拜時立下的誓言一般,替大哥照料遺孀家眷了……”

“……”

瓬人軍眾人聞言心中已經偷笑起來,同情的看向臧霸。

他們心知吳良的習性,也知道吳良忽悠人的本事,而臧霸顯然便是今天的受害者,隻看他今天中毒多深了。

“哦?”

聽了吳良的話,臧霸果然麵露一抹驚色,身子微微前傾道,“可否請賢弟明示,愚兄也好提前有個應對。”

不過這並不代表臧霸便已經信了吳良的邪。

若是吳良沒有辦法給出極具說服力的說法,像他這樣的人就算當場被忽悠住,事後亦會很快反應過來。

事實上,臧霸現在的表現就是在配合吳良演出,心中並非沒有試探吳良的意思。

“那小弟就直說了。”

吳良微微頷首,隨即略微壓低了些聲音問道,“小弟方才算出大哥在琅琊私藏了兩個人,這二人一個姓徐,一個姓毛,這兩個人皆是明公憎恨之人……”

“?!”

話至此處,臧霸已是瞬間麵色大變,嘴巴不由自主的張開一半,一臉驚愕的看著吳良那雙明亮的眼睛。

甚至在那一臉的驚愕之中,還夾雜著些許的恐懼。

很顯然,吳良一開口就掐中了臧霸的命脈,令他深刻感受到了吳良的可怕之處。

吳良則很是滿意臧霸此刻的表情,淡然一笑之後,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小弟還算出,這兩個人不久之後便會暴露出來,屆時明公定會派使者前來向大哥興師問罪,並要求大哥獻上二人的首級。”

“咕嚕!”

聽到這裏,臧霸的鬢角更是滲出了冷汗,不自覺的咽了口口水。

如今臧霸是曹老板手下的將領,卻敢私藏曹老板憎恨的人,這件事在任何人看來都算是一種背叛,處理不好便是滅頂之災。

臧霸怎會不擔心?

但更可怕的是,這兩個人自投奔臧霸以來,便被他安置在了深宅之內,從未在外人麵前露過麵,可以說除了他之外,天底下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然而吳良卻隻是通過他的手相與麵相便看出了這件事,甚至還將二人的姓氏說得一清二楚,這本事豈不是已經通了天?

“這……”

“公子難道又莫名起乩了?”

“神了……”

看到臧霸的反應,瓬人軍眾人亦是來了精神。

很顯然,吳良這次可不僅僅隻是簡單的忽悠,他絕對拿出了一些真東西,能夠說出那兩個人的具體姓氏便是證明,臧霸的反應也說明了一切。

確實如此。

不過吳良依靠自然不是自己胡扯出來的乩術,而是正兒八經記錄在史書中的史實。

據史書記載:

之前張邈、呂布發動兗州治亂的時候,曹老板曾以一個叫徐翕、一個叫毛暉的為將留守一城。

結果這二人見張邈、呂布聲勢浩大,立刻便背叛曹老板直接參與了叛亂,後來曹老板平定叛亂,這兩個人隻得亡命出逃,最後投奔到了當時正在琅琊駐軍的臧霸那裏。

臧霸也是夠意思,居然將二人私藏了起來。

後來一直到呂布被擒,臧霸不久之後也被找到並受到了重用,被曹老板封做了琅琊國相,也是在這不久之後,徐翕、毛暉的事情敗露,曹老板得知此事,隨即命使者前來要求臧霸封賞徐、毛二人的首級。

結果臧霸卻婉拒了曹老板,稱曹老板是有意於王霸之道的君主,而這樣的君主應該以義相告,不宜威迫。

這話可說到了曹老板的心坎裏,最終曹老板非但沒有追究臧霸的罪責,反倒誇讚了他一番,並將徐、毛二人封做了郡守,之後仍在臧霸麾下辦事。

自此臧霸對曹老板感恩戴德,非但在官渡之戰起了大作用,在後來曹老板征戰四方的軍事行動中亦是屢立奇功,封侯拜將自然不在話下,甚至最後還得到了從祀曹老板廟庭的最高殊榮,妥妥的人生贏家。

吳良這次顯然又鑽了曆史的空子。

其實不管是因為臧霸太會說話,還是曹老板迫於形勢對他有所依仗,因此願意做出一些妥協,最終臧霸都不會因為此事受到影響。

不過吳良可以提前知道。

臧霸卻不能未卜先知,不管此事敗露之後他會有什麽樣的選擇,在敗露之前他總歸還是會感到心虛。

畢竟決定權把握在曹老板手中。

臧霸既不是先知,又不是曹老板肚子裏的蛔蟲,根本不可能猜到曹老板會因此做出什麽樣的反應,究竟是發兵前來攻伐,將他與徐、毛二人一同除去,還是向史書中記載的那樣非但不再追究,還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麵子。

而他的心虛,正可以被吳良利用起來。

“賢弟既然已經看出了此事,愚兄也就不好再隱瞞了。”

臧霸到底是封侯拜將的名將,方才還是一頭冷汗,轉眼之間便已經鎮定了下來,正色對吳良說道,“不錯,愚兄的確私藏了兩個人,這二人便是曾經在兗州之亂中背叛明公的徐翕、毛暉,明公憎恨他們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愚兄與這二人已是莫逆之交,若明公要愚兄獻出二人首級,愚兄恐怕不能從命……賢弟既然輕易算出了此事,不知可有什麽妥善的化解之法?”

說到此處,臧霸的心中同時浮現出了一絲歹念,看向吳良的目光亦是比之前銳利了一些。

這件秘事究竟是怎麽暴露尚不好說,但吳良作為曹老板身邊的紅人,他知道了便代表曹老板很快也會知道,甚至臧霸有理由懷疑,吳良方才說“這件秘事不久之後便會暴露出來”,暴露的原因會不會就是吳良自己。

若是如此……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年頭的領兵之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又有幾個是善男信女,臧霸自然也不能例外,隻要符合自己的利益,他並不介意對吳良與瓬人軍做些什麽,隻要事後處理得當,根本就沒人會知道吳良與瓬人軍是怎麽沒的。

也就在這個時候。

“唔!”

臧霸忽然感覺到心中一陣莫名的刺痛,麵色瞬間煞白,右手更是不自覺的抬起按住了胸口,卻依舊有些直不起身來。

“大哥, 你這是怎麽了?”

吳良連忙起身將其扶住,一臉關切的問道。

“沒、沒事,隻是方才心口忽然有些不適,現在已經好多了……”

臧霸脖子暴著青筋咬著牙說道,可見剛才那一下絕不僅僅隻是心口不適那麽簡單,還伴隨著劇烈的痛苦。

這倒有些出乎了吳良的預料。

通過臧霸剛才臉上的細微表情,吳良已經看出臧霸可能動了歹念,這便等於上道了。

不過吳良並不擔心,因為他接下來便會給臧霸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臧霸自會收起歹念,絕不會威脅到他與瓬人軍的安危。

因此吳良隻需觀察臧霸接下來的反應,瞧一瞧“泰誓”究竟有什麽效果便是。

畢竟對他生出歹念,某種程度上便已經算是違背了“泰誓”上的內容,“泰誓”就應該要發揮作用了……

隻不過通過巫女呼此前的描述,吳良認為“泰誓”發作應該是需要一些時間的,畢竟呂佐誤傷了同胞兄弟之後便沒有立刻暴斃,否則薑子牙根本就沒有還有從鎬京趕回齊國主持大局,並將呂佐逐出家族流放倭國的機會。

結果沒想到,“泰誓”來得竟如此迅速。

不過從臧霸的情況來看,這應該隻是一次來自“泰誓”的警告,在臧霸沒有做出實質性的舉動之前,還不至於直接進入“天罰”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