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給青銅器去除鏽跡的方法,吳良自然也是知道的。

後世課本中收錄的較為主流的方法其實也就兩種,一種是機械去鏽法,另一種則是化學去鏽法。

機械去鏽法顧名思義便是使用物理方法進行去鏽,包括手工去鏽和微型電動機械工具去鏽,說白了就是使用最笨的辦法一點一點剔除青銅器上的鏽跡,這種方法實用性很強,而且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護文物,因此哪怕在科學技術十分發達的後世,依舊是主流的文物去鏽手段,缺點則是特別的消耗人力與時間,畢竟是個細心活。

而化學去鏽法則是使用一些特殊性質的化學藥劑對青銅文物進行局部或是全部浸泡,待化學藥劑對鏽跡部分產生作用之後,在使用機械去鏽法剔除已經鬆動的鏽跡……這是一個方向,但操作起來難度同樣不小,稍不小心便會對青銅文物本體造成不可逆的破壞。

不過眼下從實際情況出發。

這兩種方式其實都不太適合吳良。

首先是化學去鏽法,受這個時代的科技水平所限,吳良根本就不可能從微觀的角度去分析這些鏽跡的成分,更不可能配製出相對應的化學藥劑,因此這種方法可以直接排除。

其次便是機械去鏽法。

這個方法任何時代都是可行的,隻是雖然可行,但卻沒有必要。

因為吳良心裏清楚,這塊青銅板被腐蝕到如此嚴重的程度,質地已經十分脆弱,持續的氧化也已經不可避免,因此就算他耗時耗力好不容易將這塊青銅板清理出來,之後得不到真空環境下的嚴格保護,這東西恐怕也很難再留存到近兩千年的後世。

而這個時代,根本就不可能實現那樣的保護手段。

因此實在沒有必要去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倒不如將上麵的內容原原本本的記錄下來,也算是給了後世一個交代。

如此思前想後,吳良想到了一種不太主流的做法——開水浸泡法。

這是一種專門針對遭受過嚴重土鏽的青銅器的方法,而麵前的這塊青銅板便正好符合這種情況。

其實做法也非常簡單。

於是吳良很快便下定了決心,隨即對楊萬裏道:“楊萬裏,你帶幾個人將齊康公的骸骨與陪葬品收攏起來,下山之後再命幾個人乘船返回朐縣,找一家專門製作棺木的鋪子打製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好歹給齊康公一個安穩的去處。”

“諾!”

楊萬裏應道。

“典韋,你再帶一些人將這些青銅板使用麻布包裹起來搬運下山,注意一定要輕拿輕放,不要造成損壞。”

吳良又對典韋說道。

“諾。”

典韋應了一聲,同樣照辦。

……

於是一行人很快便又回到了山下的寨子。

此刻已是深夜,除了少數守夜人之外,金衛與寨子中的漁民都已經睡下,因此吳良也就沒有驚擾他們,隻是將此行的收獲妥善安置之後,便教眾人都去歇息了。

其實大夥都已經十分疲憊。

畢竟自此前進入鬼洞時算起,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已經連續十幾個時辰沒有合眼了,眼中早已浮現出了血絲,體力與精神都受到了極為嚴峻的考驗。

吳良更是如此。

尤其是在水下那種無限接近於極限狀態的潛水,更是透支了他的體力,因此回到房內之後,他幾乎是挨著枕頭便已經陷入了沉睡,哪怕平時不怎麽打呼嚕亦是鼾聲如雷。

然而巫女呼在瓬人軍兵士的“護送”下回到房內之後,卻沒有立刻睡下。

此刻她腦子裏所思所想的全是吳良。

“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巫女呼腦中浮現出吳良那張痞裏痞氣還帶著無恥笑容的臉龐,口中輕輕的呢喃自語。

與吳良相處的越久,她卻反倒越發看不懂吳良了,在她的眼中,吳良就像是一個沒有任何規律可行的混沌體。

他有時極為可靠,與他在一起都充滿了安全感,仿佛天底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問題,沒有他度不過的難關。

但有時他又特別的不靠譜,稍微有一點不順他的意,他便會翻臉不認人,並且以最無恥最卑鄙的方式相要挾,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他有時看起來十分正派,所行之事有著自己的原則,也符合天朝的道德標準。

但又是他又極為另類,敢去做定會遭受天下人唾棄的事情,甚至可以拿孩童當做籌碼威脅盤踞在鬱洲山上的“黃巾賊”。

就連今夜發生的事情也同樣令巫女呼看不懂。

吳良命人掘開了齊康公的墳墓,這便已是對死者最大的不敬,可事後卻又對齊康公的骸骨與遺物表現出了極大的尊重,非但小心細致的收攏起來,居然還命人前去購置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打算將其重新下葬。

這些自相矛盾的行為,實在不是巫女呼能夠理解的……

就這樣。

沉浸在吳良那略顯無恥的笑靨中,巫女呼漸漸進入了夢鄉。

……

第二天再醒過來的時候。

巫女呼剛走出木屋,便看到吳良等人早已聚集在了寨子中的一片空地上。

而在他們中間,則架著一口大鐵鍋,鐵鍋上方升騰著白色的武器,似乎正在煮製什麽東西,不過卻並未嗅到食物的香氣。

“吳太史,諸位。”

見眾人已經看了過來,巫女呼隻得主動上前打了聲招呼,盡量令自己顯得不那麽見外,笑著問道,“你們正在煮什麽?”

“煮你們家的族譜。”

吳良亦是笑嗬嗬的答道。

“吳太史說笑了……這?”

巫女呼以為吳良在與她說笑,於是又施了一禮,結果來到近前探頭向鍋內看了一眼,當場便被吳良的誠實鎮住。

吳良根本沒有與她說笑。

鐵鍋裏裝了滿滿一鍋清水,浸入水中的正是她家的族譜!

不過並非全部的族譜,而是隻有那塊受到了嚴重腐蝕的青銅板。

這便是“開水浸泡法”。

後世發現的大部分青銅器都發現於地下,因此難免會被一層浮土覆蓋,就像這塊青銅板上那層略厚的鏽跡一般,這種浮土實際上是一種土鏽。

對於這種土鏽,專業的考古人員對付這種土鏽,通常會使用此前吳良提到的機械去鏽法與化學去鏽法,從而最大程度的保護文物。

後世的盜墓賊可管不了這些,他們隻想盡快將到手的明器拿出去換取巨額的利益。

因此出手的明器便需要有一個比較好的賣相,覆蓋了一層土鏽的青銅器顯然無法得到買家的認可。

於是漸漸的,一種急功近利的方法便出現了,正是吳良現在使用的“開水浸泡法”。

對於這種土鏽,隻需先將青銅器放入一個容器中,再將溫度為80℃至90℃的開水倒進入,直至青銅器完全被浸沒,如此過個幾分鍾後,大部分土鏽便會自然脫落,偶有留存亦會變得好清理許多。

而遇到土鏽嚴重的青銅器,還可以將水加溫至沸騰,如此土鏽便會脫落的更加徹底,隻是這種情況下亦有可能導致青銅器本身在土鏽脫落的過程中一同受損,因此如果不是那種不易損壞的青銅器,還是慎用為妙。

吳良剛剛亦是將先命人將大鐵鍋中的水燒開之後。

再撤去柴火使水略微冷卻,才將這塊青銅板放了進去,如今已經泡了幾分鍾,再觀察一下情況應該就可以出鍋上桌了。

“?”

驚異之餘,巫女呼扭頭看向吳良。

吳良卻並未解釋,而是伸著脖子看向了鍋內,此刻那一鍋原本清澈見底的水已經變得渾濁不堪,看樣子已經泡化了不少混雜在土鏽中的雜質。

“典韋,可以取出來瞧瞧了。”

吳良隨即對典韋點頭示意,典韋則早有準備,先用一塊長木板伸入鐵鍋中將青銅板的一角支出水麵,接著便早已戴好了防止被開水燙傷的手套將其扶助,而後在吳良的協助下將這塊青銅板從裏麵抬了出來小心放在了提前準備好的木板上。

而在如此施為的過程中。

已經有一大片土鏽自青銅板上滑落,“誇嚓”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如此土鏽之下的青銅板便露出了很大一部分,吳良看到了上麵的金文,看起來保存情況還比較良好,隨即放下心來。

接著待青銅板放穩之後,吳良也不著急解讀上麵的內容,又取出銅匕首與一些較為細小的工具小心清理起了其他的殘留土鏽,直到土鏽下麵的金文全部露出來為止。

“這是?”

當吳良徹底看清楚上麵的金文之後,卻又愣住了。

隻見這上麵共刻有九個大字,其中最上麵乃是一個最大的“薑”字,接著下麵的八個字分為了自上而下的兩列,右邊寫道“太公在此”,左邊寫道“百無禁忌”。

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這句話聽起來怎麽這麽耳熟?

據吳良所知,類似的話早在西漢成書的《史記》中便有出現,原文應該是:八神將,太公以來作之,今凡人家多有“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

也就是說,早在西漢年間或是更早的時候,這句話便已經在民間流行,並且常被作為一種辟邪手段使用,普及度可能還不低。

而實際上哪怕到了後世,有些地方也還有使用這樣的年畫來取代門神,並且有些鄉下修建房屋時,還會在特意在房梁上刻下這樣的話,又或是在房屋奠基的時候立下一座刻有這句話的小石碑來取代“石敢當”。

這種做法各地都有不同的說法,比較主流的說法是“當年薑子牙奉命封眾神,等分完眾神,薑子牙發現位置都已滿,自己反而沒有地方可封,於是就隻能坐到門楣上,如此防止個別神仙失職瀆職,更不能讓一些凶神煞神和厲鬼恣意妄為。”

這種說法顯然是從《封神榜》中杜撰而來,不能作為考古依據。

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吳良懷中的那方“太公印”。

“太公印”上共有八字,寫作“太公賜福,百無禁忌”。

若是忽略掉最上麵的那個“薑”字,“太公印”上的八個字與這塊青銅板上麵的內容便隻有兩字之差。

並且排列方式與字體都完全一致,看起來就像從一個模子裏麵刻出來的一般,隻是大小比例不同罷了。

不知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什麽聯係,“太公印”自登上鬱洲山之後出現的異常是否與其有關?

不過現在吳良可以確定一件事。

那便是這塊青銅板並不存在與“太公印”相似的氣息,因為昨夜找到青銅板之後吳良便已經教察木王子使用陰陽眼仔細看過,察木王子確定這些青銅板不屬於法器的範疇。

“呼姑娘, 你也來瞧瞧?”

暫時沒有什麽頭緒,吳良隻得對楊萬裏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將巫女呼放到近前來了。

巫女呼自是求之不得,連忙快步走上前來向那青銅板上看去。

“……”

如此一看之下,巫女呼的麵色變得有些複雜,但她也並未立刻向吳良做出解釋,而是又道,“吳太史,可否將這青銅板在翻轉過來再教我仔細瞧瞧後麵的金文。”

“自然。”

於是吳良又與典韋一起將青銅板翻轉了過來,露出了後麵的那一段疑似詛咒的金文。

“多謝。”

巫女呼隨即靠近了一些,似是正在逐字逐句的解讀上麵的文字。

吳良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既不阻攔也不打擾,他看得出來,巫女呼的心中八成已經有了答案,就看她曬後是否會如實交代了。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吳太史,我知道這是什麽了。”

巫女呼回頭看向吳良,語氣篤定的道,“先祖留下的書籍中記錄了此術,這是‘泰誓’,乃是薑太公獨創的一種灌注了強大術法的盟約。”

“泰誓?”

吳良凝神琢磨了片刻,這才開口問道,“你所說的‘泰誓’,與商朝末年薑太公攜周武王、聯合各路諸侯所立的‘泰誓’可是同一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