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家事”二字,立刻令吳良想起了此前的猜測。

難道巫女呼果真與當年被薑太公放逐到了倭國的第十三子呂左有關?

否則的話,一個倭國巫女根本沒有理由對齊康公的墳墓表現出如此興趣,更沒有深夜獨自一人冒險上山尋找齊康公墓的動機。

“接著說。”

然而迎著巫女呼那頗為真誠的目光,吳良卻已經不願再輕信於她,隻是不知可否的示意道。

“事到如今,我若是還不將此事和盤托出,吳太史恐怕便不會教我與倭國使團安然返回倭國了吧?”

雖然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但巫女呼卻已經對吳良的性格有了一個頗為清晰的認識,苦笑了一聲道。

“正是。”

吳良也不再藏著掖著,麵無表情的點頭。

“既然如此我便是不想說也不得不說了。”

巫女呼無奈的歎了口氣,望著那塊麻布上清理出來的骸骨,終於開口說道,“不瞞吳太史,我雖出生在倭國,但身上其實流淌著薑姓呂氏的血液,我是薑姓呂氏的後人……就算吳太史見多識廣,聽到此事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對不對?這件事的根源,還要從薑太公那個時代的一些秘事說起。”

“呂左?”

聽了這番話,吳良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測八成是對的,於是下意識的說出了這個名字。

“?!”

巫女呼身子一顫當場愣住,一臉驚愕的望向吳良。

她以為聽到這件事覺得不可思議的會是吳良,但沒想到吳良非但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奇,反倒一開口便直接反殺了她。

可這怎麽可能呢?

巫女呼再一次對吳良感到了恐懼,這個看起來本不該有多少閱曆的年輕男子,心中卻好像裝著星辰大海與世間萬物,天底下似乎便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哪怕是她自認為世間根本不可能還有人知道的家族秘史。

強行定了定神,巫女呼盡量令自己表現的澹定一些,接著開口問道:“吳太史怎會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很隱晦麽?”

吳良不答反問。

“不錯,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這個名字早已被薑姓呂氏除去,所有與之有關的史書亦被毀去或是隱去了名字,因此便是薑姓呂氏的後人都未必知道,吳太史更加沒有理由知道。”

巫女呼重重點頭,依舊一臉難以置信的望著吳良。

“或許並未完全除去,我便是在一部險些失傳的齊國史書中看到了這個名字。”

吳良說道。

巫女呼看起來似乎還想追問其中的細節,但見吳良一副並不打算再與她細說的不耐模樣,隻得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改口問道:“那麽吳太史對這個人的身份,以及他曾經做過的事情應該也有所了解吧?”

“史書中記載的未必便是真相,就算同一件事情,從不同立場的人口中說出來,也會發生一些改變。”

吳良並且接茬,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因此請呼姑娘不必長話短說,將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便是,我也有的是耐心與時間聽取這個故事……呼姑娘,在這之前我不得不鄭重提醒你,這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不要繼續挑戰我的耐心。”

“我明白。”

巫女呼輕輕點了下頭,終於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講述,“吳太史既然知道呂左這個名字,應該也知道此人其實是薑太公呂尚的第十三子,他其實還有一個身份,那便是那一代中最有天賦的覡士(男覡女巫)……而我,則是他在倭國留下的血脈。”

“當年薑太公助周天子打敗商紂,周朝成立之際周天子便將齊地分封給了他,薑太公順應天命建立齊國,後又將公位傳給了長子呂伋。”

“後來呂伋隨薑太公前往鎬京輔左天子,又教第三子呂印鎮守齊國,呂印其人相信吳太史也並不陌生,在貴國他一直被稱作丘穆公,亦是一位頗有天賦的覡士,隻是與我的先祖呂左比起來,還是差了一些。”

“在這個過程中,先祖呂左曾多次向薑太公毛遂自薦,願意發揮自己的能力鎮守齊國,率軍平定當時的東夷諸族之亂,可惜薑太公卻認為他尚且年輕心智不穩,因此始終不允,再到後來,尤其當齊丁公呂伋也將鎮守齊國的重任交給丘穆公呂印時,先祖呂左心中便對他們產生了怨恨。”

“於是為了得到薑太公的認可,為了證明自己比呂印更加強大,先祖呂左暗中籌劃了一些針對呂印的事情,隻是不成想呂印手中擁有薑太公留下的法器,竟利用法器使出禍水東引的計謀,使得先祖呂左的法術誤傷了其他幾位同胞兄弟。”

“此事傳到薑太公耳中,薑太公自是怒不可遏,當即乘坐快馬從鎬京返回營丘親自處置先祖呂印,其實那時先祖呂印的術法已在薑太公之上,可麵對自己的親生父親,先祖呂印又怎能反抗,隻得束手就擒。”

“事後先祖呂印想向薑太公解釋此事,但薑太公已經對他失望透頂,將他關入牢房之後便不再相見,如此等待了幾日,薑太公竟決定將他逐出薑姓呂氏,還命人將他綁上小船放逐倭國,永世不得返回齊國……也是此時,先祖呂左才知道被他誤傷的幾位同胞兄弟已經殞命,就連薑太公親自回來也不曾救下他們的性命。”

“自此先祖呂左萬念俱灰,他殺死了自己的同胞兄弟,便是家族不可饒恕的罪人,永遠無法得到父親與族人的寬恕。”

“他理解了薑太公的決定,不再為自己辯解,順從的登上小船去到了倭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此事便是先祖一生的遺憾,亦是我們這一脈傳承至今的遺憾。”

說到這裏,巫女呼略微停頓了片刻,這才看著吳良繼續說道,“吳太史,其實這些人本不該再被提起,我對此事也並沒有多麽執著,隻是此前在祖洲的時候,聽到吳太史與祖神提起呂齊王室的先祀可能便藏在鬱洲山上,我的心思才動了起來,若是有機會我自然應當盡力去彌補先祖的遺憾,因此才私自上山尋找。”

“另外,此前在祖洲為祖神傳話時,我的確有所隱瞞,那時祖神其實已經說明了齊康公墓的具體方位,不過出於這些私心,我故意沒有與吳太史細說,而祖神知道了我的想法之後,也默許了我的隱瞞。”

“也是因此,我才能夠精準的找到齊康公墓的位置。”

……

“……”

巫女呼的講述令吳良與瓬人軍眾人陷入了沉吟。

其實將巫女呼講述的秘事與《穆公傳》中的記載進行比對的話,便會其中發現所有的節點與事件都能夠對上,自然也可以證實巫女呼這次並未再說謊。

至於其中的一些不太一樣的細節。

也隻是從呂印與呂左兩個人的角度出發從而出現的必然差異罷了,莫說是兩個立場不同的人,便是兩個立場相同的人,在描述同一件事情的時候,亦會出現一些。

並且據吳良所知,人類的記憶通常還會自帶美化自己的濾鏡,每一個人在回憶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時,哪怕沒有刻意去美化自己,亦是會給自己所有的行為找出一個能夠自洽的理由,並用這個理由欺騙自己。

就像這段史實中出現的差異一樣:

《穆公傳》中,呂左雖天賦異稟卻是個心術不正的人,為了爭奪權力與公位,他竟不惜傷害自己的同胞兄弟,簡直十惡不赦,而丘穆公呂印則宅心仁厚,乃是出手製止呂左為禍族人的英雄;

而在巫女呼的描述中,呂左卻隻是年輕氣盛罷了,因為才華過人卻受不到重用才心生不滿,而同胞兄弟的死,也並不完全是他的錯,使用法器“禍水東引”的丘穆公呂印也應該至少負一半的責任,同時他還是自願受擒,之後被放逐倭國亦是自願,乃是為了恕罪。

說了這麽說。

其實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情,《穆公傳》中的記載是事實,巫女呼的描述也是事實,隻是站在了不同人的角度去評判此事罷了。

到了這一步,吳良自然也不會繼續揪著此事不放。

如此沉吟片刻之後,便又對巫女呼問道:“你還沒有說明,你這次究竟在尋找什麽東西?”

“祖神對我說,當初呂齊王室其實便隻剩下了一部青銅書,而呂貸在鬱洲山上侍奉的便是那部青銅書。”

巫女呼答道,“青銅書並非什麽珍寶,而是呂氏的族譜,記錄了自薑太公而起的呂氏後人,我想找到這部青銅樹,將先祖的名字重新填上去。”

“這裏可沒有什麽青銅書啊。”

吳良看了一眼親手擺在麻布上的骸骨與遺物,試探著說道。

“因為祖神告訴我,青銅書並未隨呂貸一同下葬。”

巫女呼道,“當年祖神的先祖最後一次登上鬱洲山時,呂貸已經被葬在了這個地方,他的家卷與子嗣已不知所蹤,祖神的先祖隨後收拾呂貸的遺物時見到了那部青銅書,遂將其埋在了呂貸的墳墓旁邊,並在上麵栽下了一棵柏樹,正是這棵千年柏樹。”

“你的意思是說,青銅書在樹底下?”

吳良頓時來了精神。

確切的說應該是在樹根裏麵,畢竟過了那麽多年,樹根都已經生長到了如此規模,自然早就將青銅書包裹了起來,如今要找到青銅書,恐怕便必須將樹根剖開才行。

想著這個問題,吳良又看了巫女呼一眼。

這姑娘看起來挺精明的,怎麽淨幹這種蠢事,她不會以為僅憑她自己的力量,便可以在不驚動任何瓬人軍的情況下剖開這巨大的根莖,取出那部青銅書吧?

這不是癡人說夢麽?

“正是。”

巫女呼點了點頭,隨即便敏銳的感受到了吳良眼神中的質疑,隨即又道,“吳太史不必如此看我,如果這麽說能夠令你感到愉快的話,我承認便是,這的確不是我一個女子能夠完成的事情,因此一個時辰前當我挖出其中的一條根莖時,我便已經開始後悔了,那時我便在想要不要回去向你求助,隻是一時想不出如何向你解釋此前隱瞞了一些信息的事情,因此不知該如何向你求助,不敢回去罷了。”

“……”

吳良聞言有些哭笑不得。

同時又對巫女呼產生了一些異樣的感覺,這姑娘總是能夠通過他的一些極為細微的表情與神色變化,便極為精準的猜中他的想法,就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一般。

吳良不得不懷疑這姑娘是不是有類似於“讀心術”的本領。

畢竟要說了解,瓬人軍中可有不少人已經跟了他很長時間,瓬人軍骨幹更是個個與他親密無間,甚至如果性別正確的話,還會發生一些負距離的接觸。

但哪怕是白菁菁與甄宓,也未曾達到巫女呼這種僅需一個眼神便能夠猜中他心中那些頗為複雜的想法的程度。

“庫庫庫庫……”

瓬人軍眾人聽到這番話,不少人亦是忍不住聳著肩膀憋笑起來,這一刻他們反倒覺得巫女呼稍微有那麽點可愛,愚蠢的可愛。

尤其是相對於瓬人軍兵士而言,他們與巫女呼的接觸極少,覺得她十分神秘的同時,其實心中對這個異族人還略有些許抗拒與敵意。

但這番話卻令巫女呼的形象真實了不少,就像一個鄰家少女。

“咳咳!”

吳良覺得氣氛有點不對,當即咳嗽了兩聲止住身後那些怪異的笑聲,這才板著臉對巫女呼說道:“這件事暫且記下,不過就算找到了那部青銅書,那也是屬於我國的遺珍,身為太史令,我絕不能允許你在我國的遺珍上麵亂寫亂劃破壞古物,因此你要將先祖名字填上去的想法還是收起為妙,明白了麽?”

說完。

吳良也不管巫女呼是否同意,轉過身來大聲下令:“兄弟們再辛苦一下,盡快將這樹根剖開找出那部青銅書!”

“諾!”

瓬人軍眾人齊聲應道,很快便投入了工作。

吳良則將巫女呼叫到了一邊,依舊板著臉屑睨道:“你即是呂左的後人,而當年呂左的術法又已經在薑太公之上,那麽想必你們這一脈也傳承了不少呂左傳下來的相關呂氏族內術法的記載吧?”

吳良倒不是覬覦呂氏的術法。

隻是在巫女呼坦露身份之後,忽然想起了此前在齊哀公墓與丘穆公墓中的一些發現:比如當初在齊哀公墓中發現的木甲、木甲中的那些用來代替五髒的神秘粉末、痋蟲巨人被擊潰之後留下的那兩顆紅色珠子……

這些東西此刻都還存放在瓬人軍駐地中積灰,吳良就算是想研究都不知該從何處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