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吳良精神一振,快步來到那一小叢碧綠的東西近前。

此物顯然是一株植物,它的葉子扁平修長,四下散開看起來與蘭花有些類似。

而在這些葉子的簇擁之下,則直立著一根同樣翠綠的稈子,杆子的頂端則有一個圓柱形的尚未開放的小花包。

“養神芝麽?”

吳良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株孤零零的植物,史書中鬼穀子曾提到“養神芝”的外形特征,說它“其葉似孤,不叢生”。

“孤”是什麽吳良是知道的。

它在後世還有另外一個比較通俗的名字,叫做“茭白”,禾本科,它的嫩莖可以當做蔬菜食用,同時還是一種使用比較廣泛的中藥材,在天朝的許多醫藥古籍中都有記載,並且配有相應的藥方。

眼前的這株植物也的確與“孤”十分相似。

隻不過與輕鬆便能夠長到一兩米的“孤”相比,它的體型到底還是略小了一些,也就隻有30公分左右的高度,隻能與一般的蘭花相提並論。

除此之外。

值得一提的是這株植物的根。

因為生長在碧綠通透的玉石之間,它的部分根須便如同處於琥珀之中一般可以直接看到。

那是一種如同蛛網一般的匍匐狀根須,直接長在了玉石之下,並且延伸進玉石內部,擴散開了一大片。

吳良能夠看到的根須蔓延的範圍便有兩個平方米左右,但這些根須並不僅僅隻是橫向蔓延,也有向更深處蔓延的趨勢,因此這株植物的根須究竟有多長,極限又在什麽地方依舊不好下定論。

“吳太史,這株草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養神芝吧?”

巫女呼看起來已經習慣了吳良定下的規矩,並未輕易靠近,而是站在後麵望著那株植物開口問道。

“很有可能。”

吳良微微頷首,一邊觀察一邊指著這株草最外層葉子連接莖部的地方說道,“你看這裏,這裏有著明顯的剝離痕跡,而這附近卻並未留下一丁點剝離下來的枯葉,顯然是被什麽東西給清理過,再結合史書中飛鳥銜草活人的傳說,極有可能便是葉子掉落下來之後被飛鳥帶走了,甚至有可能是飛鳥主動將葉子剝離了下來……不過這依舊是我的推測,仍需進一步加以驗證。”

這麽說隻是出於一個考古工作者的嚴謹,其實種種細節已經令吳良信了九成。

畢竟能夠生長在玉石之中、並且根須還能夠在玉石中自由延伸的植物已絕非自然界中的普通植物可以相提並論,這已經是一件吳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事。

“那麽吳太史,我們可否對其進行采樣?”

巫女呼又問。

這倒給吳良提了個醒,他也想進一步對這株植物進行研究,不過受到時間的限製,他又不可能浪費太多的時間細細觀察這株植物的生長習性與特性。

目前最好的方式便是移植或是采樣,以待離開這裏之後再慢慢研究。

而移植顯然不太現實。

從這株植物的根須蔓延情況來看,他根本就不可能將其連根拔起,若是強行施為,必定會損壞大部分根須,如此移植的存活率便會變得很低。

除此之外還需要關注的是這株植物特殊的生長環境。

它生長在這樣的玉石之中,應該也會依賴玉石提供的穩定且持續的低溫環境,而吳良若是將它移植出去,隻怕很難為它提供相似的生長環境,這也令移植的成功率直線下降。

這是一株極為稀奇的植物,甚至可能是天底下的唯一一株,吳良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私心將其害死。

所以最現實的做法隻能是采樣。

“我先瞧瞧。”

吳良又湊近了一些細細觀察這株植物莖部的剝離痕跡。

那地方就像是蔥或是蘆薈一般形成了許多層幹枯的葉片組織,並且上麵都能看出斷開的切口,即是說剝下幾片葉子乃是常規操作,並不會對它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不過吳良依舊沒有輕舉妄動,隻是凝神對巫女呼說道:“應該可以采樣,不過我們現在對它還一無所知,我覺得我們應該先繼續查探這個地方,若是能夠發現一些與之相關的事物,又或是找到一些前人留下的線索,或許能夠多一些對它的了解,屆時再做出決定亦是不遲,免得做了什麽不可挽回的事情。”

吳良如此決定可不僅僅是會不會對這株植物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損害,其實也是在保護自己。

畢竟這玩意極有可能就是傳說中可“令人死而複生”的“養神芝”,而“養神芝”那“令人死而複生”的神奇功效卻還充滿了詭異之處,尤其是最後被其複活的屍首最後都會化作不知好壞的黑土……基於這些目前還沒有任何定論的疑點,吳良認為不應該輕易與它進行接觸、更不應該輕易采樣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吳太史言之有理。”

巫女呼聞言倒也並未發表任何異議。

……

於是兩人暫時放過這株疑似“養神芝”的植物,繼續在地宮中探查。

結果再繞過前方不遠處的一座遮擋視線的小玉山,吳良立刻便發現了一些不屬於這個地方的東西。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口一看就很有年頭的木頭箱子。

這個木頭箱子並不大,長大約有半米,寬則隻有二十公分左右,高也就在三十公分的樣子,外麵還塗了一層黑漆加以裝飾,並且在箱蓋處還鉚上了可以用來上鎖的青銅部件。

不過此刻這青銅部件的蓋子處於打開狀態。

放在裏麵的東西完全呈現在吳良麵前。

那裏麵擺放著幾卷簡牘,簡牘的擺放狀態十分淩亂,其中有兩卷被攤開胡亂扔在旁邊,一眼便能夠看到簡牘上麵的墨跡。

而在這幾卷簡牘之下,則應該是人穿的衣物。

衣物以灰色為主色調,暫時看不出樣式,卻可以看出這些衣物也是胡亂扔在箱子裏麵,看起來像是被人暴力翻過的狀態。

距離這口木頭箱子不遠的地方,則擺放著一個竹篾編造而成的背簍。

背簍倒在地上,捆在上麵的麻繩依舊保存完好,隻是背簍裏麵卻是空無一物,不知道裏麵曾經裝過什麽東西。

除此之外。

吳良還在木頭箱子與背簍的附近發現了一個用石頭壘出來的一個圓形的小坑,小坑裏麵沉積了一層厚厚的灰色粉末,而那些石頭的表麵亦是留有一層已經蒙上了灰塵的黑色痕跡。

那可能是個火坑。

因為吳良還在火坑的旁邊看到了一片明顯要比其他地方光滑的區域,感覺就像是打上了一層包漿,那極有可能是有人較長時間坐在或是躺在火坑旁邊取暖留下的痕跡。

畢竟這地方與外麵的那些石室不同,與鬱洲山上的田橫宅邸也不同,那些石室與宅邸的溫度雖然低,但其實也就比外部溫度低了幾度,若非比較低端的天氣,應該還到不了需要生火取暖的程度,甚至在大豔陽天中,還可以算得上是個頗為舒適的避暑勝地,舒適程度堪比後世盛夏時節的空調房。

而在這個地宮之中。

如果像吳良與巫女呼一樣隻是臨時進來探查一番尚且好說,但若要長久在這裏居住,若是不生個火取暖,身子隻怕很難抗住。

看到眼前的情景。

尤其是看到木箱中的那幾卷簡牘,吳良立刻精神一振。

在任何一名考古工作者眼中,文獻資料都是遠勝於任何金玉文物的瑰寶,因為金玉文物雖然價值很高但卻未必能夠解開曆史真相,而文獻資料卻有可能提供一切解開曆史真相的線索。

不過他習慣將好東西留在最後享用,因此並未第一時間去查看木箱中的簡牘,而是率先來到了那個背簍跟前細細查探。

那個背簍乍一看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吳良也無法通過背簍的編造方式與新舊程度來判斷其所處的時代,因此他的查探重點並不在背簍本身,而是重點關注編造背簍的竹片之間的縫隙。

背簍隻要裝過東西,八成都會在竹片的縫隙之間留下一些殘餘,如果這些殘餘物質能夠留到現在,便有機會判斷出這個背簍曾經的用途。

不多時。

吳良便用馬尾毛做成的小刷子從竹片的縫隙之間清理出了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片狀東西。

將這個東西上麵的灰塵清理幹淨之後,它的原本便顯現了出來,那是一片魚鱗,經曆了許多時日,魚鱗上麵的色彩已經褪去了不少,但依舊可以看到少許銀色。

“這……”

吳良先將這片魚鱗放在一邊,接著繼續仔細清理,不久便又從竹片的縫隙中清理出了幾片魚鱗。

不過這幾片魚鱗的大小與殘留的顏色卻是各不相同。

即是說這些魚鱗來自不同的魚類,依據這個細節進行推斷,這個竹簍極有可能是一個魚簍,裝過各種各樣的魚。

“魚簍麽?”

吳良無法將與這種東西與徐福直接聯係起來,畢竟徐福不是漁夫,以他的身份貌似也用不著親自攜帶魚簍。

若非要給魚簍找個主人的話……

吳良想到了金衛口中那些曾經進入“鬼洞”便再無音信的人,那些人無一例外全都是漁民,而且都是在海水退去“鬼洞”露出的時候前去趕海的漁民,他們隨身背負魚簍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得出這個結論。

吳良暫時將疑似魚簍的竹簍放在邊,又檢查了一下那個石頭壘成的小火坑與火坑旁邊那塊被盤出了包漿的地麵,最後才將注意力放在了那個木頭箱子上麵。

就在這時。

巫女呼又適時插話道:“吳太史,這個箱子定是秦之徐君從倭國帶回來的。”

“哦?你有何根據?”

吳良扭頭問道。

“你看這鉚在木箱上的青銅片,當木箱蓋子合上以後,兩個半圓的青銅片便會對在一起組成一個完整的圓形,看起來就像一個太陽,並且在青銅片上還有這些類似波浪交錯的花紋,這些花紋代表的是光和熱。”

巫女呼認真的說道,“這是倭國最為常見的裝飾,表示倭國人對太陽的崇拜,這種裝飾在秦之徐君到達倭國之前就有,秦之徐君雖然改變了倭國,但卻並未改變這個傳統。”

“原來如此,看來基本已經可以確定徐福回到過這裏了。”

吳良微微頷首,天朝古時雖然也有對太陽的崇拜,甚至有些部落會將太陽當做部落的圖騰,但木箱上的這種裝飾、尤其是那種波浪交錯的花紋卻是吳良沒見過的,因此巫女呼應該並未說謊,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正是。”

巫女呼鄭重點頭。

說著話的同時,吳良則已經自顧自的拿起了木箱中的一卷攤開的簡牘。

這卷簡牘上的墨跡十分清晰,字跡的輪廓亦是沒有任何暈開的痕跡,保存的相當完好。

吳良一眼就辨認出,這上麵的文字乃是秦朝統一之後的小篆,等秦朝覆滅漢朝建立之後,人們就不再使用小篆,而是該用隸書。

因此這卷簡牘的成書時間、至少執筆者所處的時代已經有了定論。

而通過簡牘上的墨跡。

吳良還得出了另外一個推論,如果這座島嶼沒有其他的進入方式的話,那麽此書便一定是在這座島嶼上完成的,而並非從外麵帶進來。

因為簡牘上的墨跡太過清晰,完全沒有一丁點遭了水的跡象。

接著吳良將簡牘完全攤開,很快便看到了此書的題目——《養神芝通要》!

“通要?”

吳良一愣,難不成這簡牘竟是一篇關於“養神芝”的學術研究報告?

“通要”二字翻譯過來的確就等同於後世的“研究報告”,隻不過不論是秦朝還是漢朝,使用這種名字作為標題的文獻都極為少見。

若是如此。

吳良便可以省卻許多研究、觀察的功夫,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短時間內對養神芝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

於是吳良又連忙看向了簡牘末尾,那裏果然有一個清晰的落款——齊地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