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吳良忽然又想起了當初在陳留城遇上的那位“高人”。

這位“高人”假借“蛟龍大仙”的名義險些將尹健家的男童打了生樁,可惜遇上了吳良拆台,最終害人不成反害己。

吳良清楚的記得,當初他就讓王慶將這位“高人”倒立著埋在了橋頭……

如此誤打誤撞,恐怕也將那位“高人”打成了“絕戶樁”吧?

一人做事一人當,吳良倒沒有要教那位“高人”的族人連坐的意思,因此現在想起來,貌似回去之後應該跟王慶說上一聲,讓其將這位“高人”的屍首挖出來重新下葬才是,免得害了無辜之人。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黃泉?你說的黃泉是什麽黃泉?”

於吉似乎對這方麵的問題有更深的了解,緊接著便又追問起來。

“黃泉就是黃泉,什麽叫做什麽黃泉?”

孫業一臉疑惑的反問。

吳良與眾人也是好奇的看向了於吉,這老童子話說到這裏,恐怕正是因為所謂的“黃泉”也有分類,因此才有如此一問。

這裏麵的東西可就更深了,絕非一般人能夠說得出來。

“真正的黃泉老朽也沒見過,但若是人工造出來的黃泉格局,卻總共有兩種分類,一種叫做‘殺人黃泉’,一種叫做‘救貧黃泉’。”

於吉正色說道,“‘殺人黃泉’亦有幾種布置方法,正所謂‘庚丁坤向是黃泉,乙丙須防巽水先,甲癸向上憂見艮,辛壬乾路最宜忌,坤向庚丁切莫言,巽向忌行乙丙上,艮逢甲癸禍連連,乾向辛壬禍亦然。’,這裏麵隻要有一種布置方位吻合,便成了‘殺人黃泉’,乃是大凶之象。”

“而這‘救貧黃泉’亦有口訣,正所謂‘辛入乾宮百萬莊,癸歸艮位煥文章。乙向巽流清富貴,丁坤終是萬斯箱。’,乃是大吉大利的寶境,可保子孫富貴雙全,福祿綿長。”

“因此老朽才有此一問。”

“若是‘殺人黃泉’,咱們身處此地之中必定凶險重重,尤其要小心墓主人棺槨裏麵的東西,能不開棺便絕不開棺,否則便是沾染上些許棺內的屍氣,都有可能殞命於此。”

“而若是‘救貧黃泉’,咱們便隻需多加留意這些豎葬棺內的東西,墓中人的屍首倒應該不會什麽異變,可謂開棺大吉。”

於吉那番有關風水方位的格局,雖然將吳良等人聽得雲裏霧裏。

但他給出的結語卻是十分通俗易懂,等於給了吳良兩種選擇,而這兩種選擇則要基於兩種不同的前提。

“這……”

聽了於吉的話,孫業也是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感歎的道,“吳校尉麾下果然藏龍臥虎,盡是些不世出的能人異士,小人佩服的緊呢,可惜小人對風水格局方麵的事隻能算是入門水平,實在不知這黃泉的不同說法,因此也不知祖師爺布下的究竟是‘殺人黃泉’還是‘救貧黃泉’。”

“術業有專攻,孫先生不必自謙。”

吳良卻是搖頭笑了笑,又對於吉問道,“老先生,你看此處的風水格局,覺得應該是‘殺人黃泉’還是‘救貧黃泉’?”

“老朽現在也說不好。”

於吉蹙起眉頭搖頭道,“根據現有的情況來看,此處既不是‘殺人黃泉’,也不是‘救貧黃泉’,或許是地貌隨著時間的推移發生了改變,又或許是這‘絕戶樁’還有其他的精妙之處,因此老夫才要向這位孫先生請教。”

好吧。

於吉問孫業,孫業不知道。

孫業說不出,於吉也看不出。

這個問題似乎陷入了一個暫時找不出答案的死循環。

不過吳良也有自己的想法,沉吟了一下之後說道:“依我來看,此處即是公輸班精心設計的陵墓,應該會盡可能向對自己與後代有利的方向去布置,所以我傾向於‘救貧黃泉’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但若是其他人幫忙下葬,又或是公輸班並未留下子嗣,因此並不關心子孫後代的事情,隻是要將入墓侵擾者斬盡殺絕,因此特意布置成了‘殺人黃泉’,也未必沒有這種可能。”

於吉反駁道。

“……”

這次吳良倒是被於吉問住了。

他並未覺得於吉公然反駁自己有什麽不好,他既然為瓬人軍吸納了這麽多能人異士,便是希望他們能夠群策群力,從而降低發掘古墓的風險,因此這個討論的過程是必不可少的,也是無可厚非的。

他得承認,於吉的問題並非沒有道理。

史書上隻提到了魯班那即將分娩的妻子的慘劇,並沒有說明他是否還有其他的妻子,是否留下了其他的子嗣,但鑒於魯班失去妻子之後傷心欲絕的狀態,那妻子極有可能對其極其重要,就是一生中的唯一也說不定。

另外。

所有的墓主人都是死後經由他人之手下葬,這個過程中也並非沒有可能出現一些墓主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就說魯班,他乃是跳下郢城城牆而死。

那麽死後便必定要有人將他的屍首帶來公輸塚,再根據他的遺願進行安葬,若是那人對魯班心有怨念,做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所以……

吳良望向了這片豎葬棺圍攏著的那個疑似“機封”的“金屬集裝箱”。

在搞清楚這“黃泉”究竟是河中黃泉之前,到底開不開,這確實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他知道於吉不會說謊。

因此心中也是有些疑慮。

與此前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同,現在他發掘的古墓越多,遇上的古怪事物越多,擔心的事情反倒也越來越多了起來。

畢竟他的一個決定,現在影響的可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的命運。

同樣也是這些已經成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至親們的命運,隊伍越來越大,吳良需要承擔的東西也越來越大。

如此抉擇了良久。

“大夥先隨我對這些豎葬棺與周圍的環境進行仔細查驗,看看是否能夠找到其他的線索,老先生多費些心,盡可能做出最為準確的判斷,之後我們再決定是否開棺。”

吳良終於說道。

“老朽盡力而為。”

於吉點頭應道。

……

接下來,吳良等人一同行動。

先是對眼前的那片豎葬棺進行了仔細清點。

果然如同孫業所說,不多不少剛好九十八口,應了童男童女各七七四十九之數。

接著眾人又一一對這些豎葬棺才進行檢查。

這時他們才終於發現,這些豎葬棺雖然並沒有立碑,但卻都在棺木露出來那一截的頂端刻下了一個名字。

這些名字的書寫方法看起來應該全都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字體。

這種字體形體修長,筆劃細而首尾如一,筆勢圓轉流暢,算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一種頗具特色的字體,正因為比較獨特,閱讀起來要比古齊文字略難一些。

“這些應該都是棺木中的死者名字。”

吳良暗自推測。

據他所知,通常這種被“獻祭”的人身份都不高,一般是不會留下名字的,有些甚至連口棺材都不配擁有。

而這裏的這些被打了“絕戶樁”的死者,待遇卻明顯要高出不少。

這也算是一個不太平常的小細節。

於是吳良將這個細節說給了於吉與孫業聽,希望能聽聽他們對於這個細節的看法。

“這……老夫對‘打生樁’這種事其實並無研究,倒不知其中細節。”

於吉搖頭說道。

“孫某倒是知道一些,誠如公子所說,通常被‘打生樁’的人都隻能算是活祭品,沒有必要留下姓名,就算是舉行儀式時宣讀的禱文中也並不會提及姓名,隻會將其籠統稱呼童男童女,與其餘祭品一概論之。”

孫業則頗為詳盡的說道。

說完,孫業又提出了一個被眾人忽略掉了的問題:“不知閣下是否發現,這些豎葬棺材雖然製式與規格一般無二,外層也都使用黑漆覆蓋,但其實使用的木料卻是五花八門,有的是常見的柏木與鬆木,有的卻是較好一些的杉木與椴木,甚至還有的用了並不適合製作棺材的油桐木。”

“哦?竟有此事?”

吳良聽完一愣,連忙湊到最近的一口棺材旁邊仔細查看。

其實這倒不是他疏忽大意,主要還是因為棺材外麵塗上的那層黑漆妨礙了他的觀察,再加上他對木料的了解本就隻是入門水平,自然不太容易看得出來。

結果他如此湊近了細細查看,依舊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倒令吳良對孫業刮目相看了起來,不愧是這方麵的行家,隔著一層黑漆、甚至被楊萬裏背著與那些棺材保持著一些距離,都能輕鬆看出下麵的木料。

不過吳良現在的關注點,更多還是在由此延伸出來的出題上麵。

這些豎葬棺的製式與規格一般無二,但是用的木料卻是五花八門,這究竟能說明什麽問題?

按照常理來講。

如果是統一製作的話,通常情況下會大批量采購一種木材,製作出來的棺材材料自然不會有所區別。

而如果是分批製作的話,就又有說法了。

就拿秦始皇陵的兵馬俑來說,那些兵馬俑就是找不同的工匠分批次製作而成,因此不論是外貌、工藝、材料等等方麵存在著一些,如此才造就了形態各異的場麵,仿佛每一個兵馬俑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一般。

所以……

“孫先生,除了木料之外,你再看看這些棺材的工藝是否也有差別?”

吳良想了想,又接著問道。

“遵命,勞煩這位兄弟扶我靠近一些查看。”

孫業點了點頭,對身下的楊萬裏說道。

楊萬裏則立刻將孫業放了下來,扶著他依次查看附近的棺材。

如此總共看過六口棺材之後,孫業終於再次看向吳良,極為認真的說道:“我已仔細看過,這些棺材應該全部出自大師之手,大師雖然工藝已經十分精湛,但閣下應該知道,任何技藝都有一個從模仿到創造的過程,大師已經有了極其紮實的基本功上,在這個基礎上便會開始出現比較明顯的個人風格,我的技藝雖然距離大師相差甚遠,但依舊能夠看得出來,這六口棺材絕對是出自不同的大師,而且是旁人無法輕易模仿來的大師!”

“六口棺材分別出自六個匠師之手,而且全都是大師級別的匠師?”

聽了孫業的話,吳良心中自是更加驚奇。

雖然孫業並未查看所有的棺材,但從這六口棺材上的情況也可以想象的到,這九十八口棺材恐怕都是類似的情況……

“正是。”

孫業十分篤定的點頭。

“孫先生,你可曾聽令尊說過‘絕戶樁’對棺材還有什麽特別的要求?”

吳良追問道。

“沒有聽說,據我所知,這種事最重要的便是童男童女與祭祀儀式合規合矩,剩下的方麵幾乎沒有任何要求。”

孫業微微蹙眉道。

“嗯……”

吳良陷入了沉思。

出自不同大師手筆的棺材、擁有名字的童男童女、相同製式與規格卻各不相同的木料……

這給了吳良一種奇怪的感覺。

似乎九十八個“絕戶樁”每一個都是由不同的匠師大師準備,然後再受到了統一的調配,一同送到這裏埋了下來,共同組成了這個地宮之中的“黃泉”。

這種感覺很是詭異,給人一種仿佛是某個“邪教”組織的成員一同聚在這裏舉辦了一場邪惡典禮的既視感。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公子,你快來這裏看看!”

正走在前麵打頭陣的典韋忽然緊張了起來,回頭對吳良喊道。

“走!”

吳良連忙帶領眾人趕過去查看。

這一看不要緊。

隻見典韋所指的方向,竟是一口已經打開的豎葬棺!

這口豎葬棺倒並未受到暴力損壞,隻是正對棺蓋的方向,被挖出了一條與棺材寬度一致的溝槽。

棺材還好端端的立著,隻是那棺蓋卻已被掀開,平躺在了溝槽之中,使得棺材裏麵的情況一覽無餘。

而此刻棺材裏麵,卻是空無一物!

與此同時。

“咚咚!”

“咚咚!”

“咚咚!”……

叩擊棺材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非常急促與密集,宛若開戰之前敲響的戰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