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之霧”。

雖然已經是夏天,可是“迷惘之霧”的霧氣依然是那麽濃重。人在裏麵,隻要隔開三四步之間的距離便隻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感覺敏銳的人,也許能感到身旁的人身上發出的溫暖的氣息。不過,在這個世界上,這種人可說是少之又少,更多的人體會到的隻有浸入肌膚的冰冷。

此時,莫問口裏叼著草根走在路上,而魔武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麵。這幾個月來,魔武一秒鍾也不曾忘記過依維斯對他的囑托,就連睡覺也幾乎是一隻眼睛睜開,一隻眼睛閉著,耳朵也豎得老高,時刻保持高度警惕,總害怕莫問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溜開。

有時,莫問夜裏睡不著,起床走出屋外,魔武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也跟著出來。可是莫問就一直靜靜地站在露水之中看著那一片濃霧,偶爾也會輕輕歎一口氣,除此之外,並沒有做其他的事情。而魔武卻一直眼巴巴地望著他,即便自己再想回去睡覺,精神再差,也不敢走開,他總是在想:萬一莫問走了呢?萬一莫問走了呢?

有好幾次,魔武就差點要跟莫問說:“你可別亂跑啊!”但是,又覺得這樣好像是大人對小孩子說話一樣,總歸還是沒開口。

莫問的傷勢並沒有痊愈。剛開始時,他自己倒還是天天認真運氣療傷,可是時間久了,他漸漸覺得全身經脈都受到損害,這種傷勢不可能那麽快好,便幹脆順其自然、聽之任之。雖然每天照常練功,卻早已不再時刻想念著要使傷勢痊愈。依維斯臨走時給他的書,莫問也經常翻看,不過,總是有一種找不到門路的感覺,裏麵寫著的很多東西他好像看懂了,但事實上卻又似乎是一點兒也沒弄懂。

但是,莫問還是堅持每一天都用兩個時辰的時間來參研那一本書。之所以如此堅持,一半是因為那本書是依維斯給的,一半則是因為在這裏實在無聊,魔武和他又都是悶聲葫蘆,很難得才會說幾句話,隻有靠書來打發掉一些時間。

“莫問,你的傷勢如何了?”走著走著,魔武百無聊賴地問道。這倒不是因為他十分關心莫問,其實,他知道莫問的回答會是什麽,卻還是想問問,他總是在想,要是莫問的傷勢好了,他們便可以離開這裏,去找依維斯了。

“沒好。”莫問頭也不回,冷冷地答道。

“哦!”魔武點了點頭,“不知道依維斯現在怎樣了?這麽久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不知道。”莫問用舌頭轉了一下含在嘴裏的草根,依然淡淡地說道,仿佛依維斯跟他毫無關係一樣。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最常問答的兩個問題就是這兩個了,幾乎從不涉及其他內容。

武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他已經沒有其他問題可以發問了,繼續默默地跟著莫問散步。

確切來說,散步的人隻有莫問,魔武並非是在散步,而是在“跟蹤”,他有時覺得自己跟一個保姆一點區別也沒有。他生性自由,向來不受拘束,要不是因為他答應依維斯要照顧莫問,他早就在這裏呆不下去了。至於莫問,要不是魔武整天跟著,他也早就不顧一切衝出去了。

“哎!依維斯,你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裏,跟魔武這塊木頭生活在一起,你可真夠義氣啊你!”莫問總會這樣想道。

哎,要是魔武知道了,怕非氣得背過氣不可,自己一片好心照顧莫問,居然換來這樣的評價。

照例轉了一個大圈之後,莫問就走回屋子,在門口處脫掉雙鞋,然後走了進去,開始練功、然後參詳依維斯給的書。魔武則在屋外“劈裏啪啦”地敲打著,把他們去散步時,沾滿了泥土的鞋子拍打幹淨。這個習慣,也是他們這幾個月以來形成的,雙方都形成了默契,魔武看起來就好像是莫問的仆役一樣。

魔武清理鞋子的程序很是複雜,先是用木塊輕輕撬掉泥巴,然後再用布擦去鞋上殘餘的小泥粒,接著用嘴吹了又吹,最後幹脆運用功力把鞋上的霧水烘幹。他把兩雙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清理幹淨之後,便拿進屋子裏,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各自的床下。整個過程做得十分緩慢、仔細。

“盡把時間消磨在無所裨益的事情上麵。”對於魔武這樣奇怪的做法,莫問沒有多加過問,但是心裏也有一番評價。對於魔武所做的一切,他非但是連一句感謝都沒說過,甚至就連想也都沒想過,仿佛這是魔武的義務。

練完功之後,莫問翻開那本書,越看越覺得奇怪,覺得自己對此書有了些許的領悟。一種莫名其妙的眩暈衝上腦門,他好像是恍恍惚惚地感到了什麽,一大片一大片五彩繽紛的景象衝進他的腦門,他突然“喔”一聲就暈倒了過去。

蒙朧之中,莫問好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地上有嫩綠色的小草,在這些極淺極淡的顏色裏,幾隻美麗的蝴蝶張開翅膀,拍打著空氣,在自由地飛翔。

莫問一路走著,沿途出現一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臉孔,依維斯蒼白的麵容也一閃而過。莫問看見他的唇在顫抖,好像是想要對他說些什麽。

緊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小孩,孤單的小孩,坐在樹邊,摸弄著手中的劍。他覺得這個小孩很是麵熟,抱著頭想了想,突然發現這個小孩原來就是過去的自己。他的臉上不知不覺有了淚水,晶瑩透亮,珍珠一樣。

他走著走著,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互相依偎著,十分親密。他感到這兩個人和自己一定有著奇妙的關係,這時,一個念頭鑽上他的腦袋:他們是他的父母。

“爸爸、媽媽!”莫問大聲叫道,可是那兩個人置若罔聞,沒有給他任何的回應,隻是繼續依偎著。

“爸爸、媽媽!”他又大叫了一聲,依舊沒有任何的反應。他感到一種絕望的情緒在自己的心靈上滋生起來。

莫問繼續向前,此時,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飄動著還是在走動著。他感覺自己正輕盈地沉入一片湖水之中,湖水很清,很冰涼。他的身體在慢慢膨脹,覺得自己全身的經脈都不停有水湧進去。

魔武擺好鞋子之後,一直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莫問,忽然聽到莫問的叫聲,緊接著又看著他倒了下去,不禁大驚失色。

“莫問,你醒醒啊!”魔武以為莫問是急於求成,走火入魔了,一時手足無措,趕緊上前扶著莫問,用手揉了揉莫問的人中,想把他救醒,但無濟於事。

“莫問,莫問,你怎麽了?”魔武越來越是心驚膽戰,搭了搭莫問的脈搏,卻又是氣血通暢,好像是傷勢已好的跡象,不禁暗自稱奇。這麽多年來,他可從來未曾見過這種現象。

“究竟怎麽了?怎麽會突然這樣?”魔武在腦袋裏搜索著自己讀過的書,盼望得到一點啟發,但找不到任何答案,“我該怎麽辦?要是莫問昏迷不醒,萬一他,萬一他死了,我怎麽向依維斯交代?難道跟他說我已經盡力了,但莫問還是救不醒?不行,依維斯把莫問交給我,就是要我照顧好他,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閃失,但我又該怎麽辦呢?我能做些什麽呢?

要是莫問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魔武的眼中,隻不過是為了向依維斯交代,大概也隻是一笑置之吧。

魔武以前習慣了自己照料自己,從不用為別人的事情而擔心,生平第一次,他顯得如此焦急不安。

“不,不會有事的,我要鎮定,莫問的脈搏通暢,不會有事的,不會的,他一定會醒過來的。”魔武不停地安慰自己,滿頭大汗地把莫問放倒在床上,一邊緊張地搓著雙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魔武,你在幹什麽?”正在這時,莫問睜開雙眼,醒了過來,見到這樣的情景,便問道。

“沒,沒幹什麽,你沒事吧?”魔武嚇了一大跳,看到莫問爬了起來,立刻喜出望外地說道。

“沒事啊!”莫問伸了一個懶腰,左右晃了晃身體,“好像舒服多了。”

“哦?”魔武道,“剛才我搭了一下你的脈搏,氣血十分通暢。”

“真的?”莫問愕然不已,“那我運氣試試。”

“好的。”魔武在一旁焦急地看著,冷汗涔涔。大約十分鍾過後,隻見莫問滿頭大汗,白霧騰騰,臉色顯得十分紅潤。

“籲!”莫問徐徐呼出了一口氣,跳下床來。

“怎麽樣?”當莫問接近魔武的時候,魔武感到一股前所未見的強大氣流向自己身體衝卷過來,幾乎立腳不住。

“寶物!寶物!依維斯留下的書真是一本絕世寶物。”莫問手舞足蹈,高聲嚷道,把房子震得幾乎飛了起來,“我的傷勢已經全部複原了,而且,我的武技肯定已經達到了傳說中的超一流境界!而我隻是參透了這本書的一個非常小的部分,就獲得了如此驚人的進步。寶物!真是驚天動地的寶物!”

“真的?”魔武大喜之下,對莫問的反常也沒多加考慮,要知道平時的莫問可是很沉默寡言的,“那我們可以衝出‘迷惘之霧’去找依維斯了。哈哈!”

“是的。”莫問壓製住了自己興奮的感情,冷靜地說道。對於自己剛才得意忘形的舉動,他在心裏給自己的解釋是:受傷已久,忽然好了,一時興奮得失去控製,而並非是自己的本色。

聖曆2109年6月1日,也就是風楊和薩德進行曼德切爾大雨戰的前一天,遠在基歐的傑倫對他的軍隊進行了一次整頓。通過這次整頓,傑倫的軍隊變成一支更加有層次感,更加具有高度機動能力和戰鬥力的隊伍。這次整頓進一步明確了各級軍官的基本職責,也明確了各種兵種的主要任務。

同時,從基歐各地和其他各個國家運來的糧食等物品進入了傑倫軍中,軍隊各方麵的補給得到了充分的改善。自從上次依維斯離開阿爾斯山去羅絲維特城支援風楊之後,坎亞便沒有再派人運軍糧過來,而傑倫的軍隊也就養成了完全不用靠阿爾斯山那邊支援糧食的習慣了。

第二日,沉悶,一絲風也沒有,附近的樹,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動過,從它們的上麵傳出來一聲聲單調的蟬鳴,無休止地重複著,令人更加煩悶。

士兵們一個個赤著膀子,皺著眉頭坐在營帳旁邊,身上留下很多被蚊子叮過的痕跡。

下午兩點三十五分,一匹渾身是血的馬歪歪斜斜地衝了過來,馬上的偵探兵一路大喊著:“有敵軍!有敵軍!”後背赫然插著兩根箭,鮮血一路灑落下去。

百無聊賴的士兵們先是一愣,接著,剛才還東歪西倒的士兵們如夢初醒,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盔甲,持起武器,自動列隊,等候著傑倫的命令。操練場上鴉雀無聲,刀戟整齊,錯落有致,與幾分鍾之前還一片混亂的場景完全判若兩樣。這樣高效率,也怪不得傑倫對他們休息時那副散漫的模樣,完全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了。

傑倫從營帳裏一骨碌地爬了起來,連盔甲都沒有穿戴,就翻身上馬。馬尼羅則光著上身跑了出來,一邊還穿著衣服。

“行了,慢慢來,敵軍沒有那麽快到這裏的。”傑倫看到馬尼羅那副模樣,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現在連馬蹄聲都還沒聽到呢!急什麽急?”

“哦,傑倫將軍,你這副樣子是想去打仗還是要去散心啊?”馬尼羅一邊係著紐扣,一邊陪笑著說道,“既然時間這麽充足,為什麽你不穿好盔甲再出來呢?”

“我是主帥,站在後麵發號司令,他們不可能對我造成任何傷害,我穿不穿盔甲都無所謂。天氣這麽熱,不穿也罷,不穿也罷啊!”傑倫一副笑吟吟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即將要麵對敵人的人。

“傑倫將軍,難道你就不怕給冷箭射到嗎?”

“我不會被箭射到,絕對不會!”傑倫語氣非常堅定,他覺得上一次在戰場上沒被基歐二王子沃爾根殺死,就可以說明自己永遠不會給人殺死了。

“真的?”馬尼羅詫異道,在他的印象中,傑倫可算是很謹慎的,“我也算是第二號人物了,那我不是也可以不穿了?”

“隨便你,這是你的自由。等一下我派你去衝鋒!”傑倫笑了笑。

“那我還是穿的好。”馬尼羅低著頭,“前幾次都是我們進攻盧美爾的,怎麽這一次他敢來進攻我們?搞不懂為什麽他突然這麽有勇氣的?”

在此之前,傑倫的軍隊已經跟盧美爾打了好幾場仗了,結果傑倫並沒占到什麽便宜。

“風水輪流轉嘛!”傑倫一臉的平靜。

※※※

下午兩點五十五分,悶雷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連大地都在微微地震動,風吹動著烏雲,天空上的氣象瞬息萬變。

傑倫坐在馬上,一動也不動,眼睛望著盧美爾軍隊卷起的一大團灰塵。對於打仗,他早就當家常便飯了,以前剛開始指揮軍隊打仗的激動和不安的心情早就沒有了。現在他打仗,純粹是在享受過程所帶給他的愉悅。至於能否取勝,傑倫曾經對馬尼羅這樣說道:“以我現在的實力,有可能敗嗎?”

下午三點整,盧美爾的部隊終於出現了,人頭攢動,陣形竟然也是十分的整齊。左右兩側分布著騎兵,中間則是一隻手持著盾牌、一隻手拿著武器的步兵。

“前排的士兵,蹲下!”傑倫大聲發出號令,“後排的弓箭手隨時準備發射。”

傳令官們立刻四處奔馳,把傑倫的命令傳達給各個角落的士兵。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很快就依照命令列好了陣型,所有的士兵都緊繃著臉,兩眼直瞪著慢慢移近的盧美爾部隊。

“騎兵一律到兩側集中,左側要比右側多出五萬騎兵。”傑倫又大聲發出命令,他的命令很快就又得到了執行,騎兵們一個個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為什麽左側要比右側多五萬騎兵?”趁著這個空兒,馬尼羅問道。

“每次進攻都有其側重點,我估計盧美爾的主要兵力是在右側和中間,左側相對薄弱點。隻要我們打敗了他的左側,他的軍隊勢必人心惶惶,要打勝仗就容易多了。”傑倫說道。

“傑倫將軍,你怎麽知道對方左側的兵力相對薄弱呢?還有,如果他的右側和中間在我們的左側打贏了他們的左側之前,就贏了我們的右側和中間,那我們還有何勝算可言?”馬尼羅繼續問道。

“左側是山丘,右側和中間相對來說較為平坦,所以肯定是右側和中間的士兵要多一些了。”傑倫說道,“至於後一個問題,我可以這樣回答你,一定是我們先贏,因為他們對我們一點都不了解,而我們已經對他們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了。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誰贏誰輸,其實早已注定了。”

“屬下佩服萬分!”馬尼羅用敬佩地望了望傑倫,內心卻是猶疑不定:吹牛吧?搞不好又像上次一樣被圍困在一座山上。

※※※

“天啊!怎麽會這麽整齊?”盧美爾在陣中,喃喃自語道:“而且還這麽快?”

他的軍隊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這裏,而對方是在距離大約五裏的地方才發現自己軍隊的行蹤的。幾十分鍾之間,竟然已經排列得整整齊齊,這是一支多麽可怕的部隊啊!

盧美爾的士兵們大多臉色蒼白,心髒“嘭嘭”亂跳,神色十分緊張。他們大多隻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既想殺人,又怕被殺的心情在他們的臉上表露得很是明顯。

“衝!”盧美爾大手一揮,兩側的騎兵遲疑了一下,緊接著,便如同決堤的河水般湧了過去。

此時,傑倫的軍中,無數弓弦悅耳的聲音幾乎在對方發動衝鋒的同一個時刻響起,漫天箭矢向著盧美爾的騎兵急速射去。

“我的手中了一箭,我要回去養傷!”

“我的屁股中了一箭!”

“胡說,你往前衝的時候屁股居然還能中箭?”

“箭是從背後落下來的嘛!哎呦!哎呦!”

亂紛紛一片吵聲鬧語,前排的盧美爾騎兵應聲倒下,在地上四處滾動,後麵的繼續前赴後繼地踩踏著地上的身體衝了過去。

※※※

“四王子,敵軍似乎已經有所準備!”盧美爾最得力的助手卡爾維諾麵帶愁容。

“那也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情。”盧美爾居然是一臉的微笑,“傑倫是何等人物啊!又怎麽可能毫無防備呢?”

“屬下鬥膽,照這樣的形式發展下去的話,四王子,恐怕吃虧的將會是我們!”盧美爾躬了躬身。

“不管付出多麽沉重的代價,也一定要衝破對方的防線!”盧美爾語氣堅定。

“這樣玩?”傑倫望了望戰場,不禁意興索然,對手居然采用這種自殺式的辦法,使他覺得很沒癮,“衝到這裏來恐怕他的兵力也損失不少,士氣大減了,這也叫打仗?簡直是在開玩笑啊!”

不過,盧美爾命令一經發出,也不會再有收回的可能了。隨著一聲聲進攻的號角吹響,穿著金色盔甲的騎兵們繼續衝鋒著。

“步兵跟著上!”盧美爾又大聲命令道。戰爭還沒有正式開始,他卻已經決定孤注一擲了。

潮水似的士兵洶湧而上,騎著馬站在後排的傑倫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盧美爾步兵頭上飄揚著的旗幟,還有身上穿著的黃色衣甲。在隊伍的上空,他們的武器閃爍著一片亮晃晃的反光。

“這樣還有點意思。”傑倫暗暗道了一聲,“這才是前一陣子和我傑倫打成平手的盧美爾。”

“騎兵們,衝!”傑倫大聲嚷道。他知道再不命令騎兵們衝過去,而光是用弓箭來射殺和阻撓對方前進,結局就很可能是先贏後輸了,因為自己這一方在氣勢上已經弱了半籌,一支沒有衝起來的的騎兵比起一支已經衝鋒的騎兵殺傷力何止低了一倍?

弓箭早已自動停下,兩支敵對的騎兵迅速接近。戰場上呈現出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兩支騎兵觸碰到一起。風聲四起,剛才還把天空籠罩得嚴嚴實實的烏雲竟然全都被吹得散了開去。太陽無遮攔地直射下來,地上的煙塵越來越濃重,嗆得馬匹也昏頭轉向,士兵們則一個個滿頭大汗,呼吸急促,鼻翼在緊張地翕動著。

“嗚!”又一聲沉悶的號角聲響起,盧美爾的騎兵們和傑倫的騎兵們都迅速筆直地端起了長槍,預備著即將到來的碰撞。他們的手都忍不住在微微顫抖,臉色煞白,大家都明白,這樣的對攻,根本就沒有閃避的可能性,隻能是迎頭而上,生死幾乎完全是看運氣而定。

盧美爾從小就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件事情隻在沒有做的時候才會使他擔心。而現在,他一臉的平靜,他覺得一切都已經就緒了,沒什麽好擔心的,就看士兵們在戰場上的發揮了。

“殺!”兩支騎兵終於絞殺在一起,許多長槍橫空刺了過去,貫穿了士兵們的胸膛。有兩個士兵竟然是在同一個時刻向對方刺了過去,然後又同時中槍,長槍當胸而過,他們一起跌下馬去,在地上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們殺死了對方,在最後的時刻卻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是表示著他們已經達成了和解一樣。不過,他們臉上仇恨而猙獰的神色仿佛是在預示著:他們並沒有化敵為友,即使是到了地獄,仍然要繼續戰鬥,決出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輪衝擊之後,慣性的超強衝力已經消耗完了,騎兵們紛紛放下長槍,從腰間抽出更加有利於近身肉搏的大刀,朝著四周大肆砍殺。霎時之間,一片片血肉橫飛,鬼哭狼嚎般的聲音彼落此起,繚繞著整個戰場,沒有休止。與此同時,兩支軍隊後麵的步兵也都已經逼了上前,持著長槍加入了戰團。

到了這種時候,戰爭幾乎完全失去控製了,士兵們都在身不由己地搏殺著,絲毫不知道也沒有空去想結局到底是誰贏誰輸。他們頭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不殺死對方,就會被對方殺死,所以要殺死對方,殺!殺!殺!

盧美爾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看著自己的士兵不斷地倒下去,哀叫著,他幾乎沒有任何不忍。“絕不後退!”他心想,“後退即是前功盡棄,我的士兵在死,對方的士兵也在死,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絕不後退!”

一顆顆頭顱在地上滾動著,陽光照著這些蠟黃的臉蛋,顯得十分可怖。蒼蠅居然在亂軍之間亂舞不休,仿佛它們也像鏖戰中的士兵們一樣失去了理智,隻顧叮著那些屍體上麵的血跡,吸取著它們需要的營養。

“預備隊,上!”預備隊現在已經成了傑倫手上屢試不爽的奇兵。

“怎麽對方的人那麽多。”盧美爾的士兵們驚恐地叫了出來,“還又出來了一支軍隊。”他們大都兩腿顫顫,幾乎想丟下武器,脫去盔甲,轉身逃跑。但是,他們也早已知道盧美爾的手段,誰要是膽敢臨陣脫逃,勢必會受盡世界上最嚴酷的刑罰痛苦而死;而誰要是英勇抗敵,被盧美爾發現了,也必定會重重有賞。在他們的眼中,盧美爾是一個賞罰異常分明而且喜歡走極端的人。

盧美爾依舊呆呆地看著戰場,對士兵們驚恐的叫喊聲充耳不聞。他心裏十分清楚,現在還沒有真正的決定勝負,即使己方死傷要更重一些,但還有挽回的機會。隻要有這樣一絲機會,他就絕對不會放棄,這也是他的習慣之一。而且,他具有足夠堅韌的神經來承受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他固執地相信他的士兵也應該有這樣的精神,死、傷在戰場上是最平常不過的。

“還不後撤?”傑倫在另一方暗自詫異道,“在自己軍隊的猛撲之下,對方的勢頭在不斷地弱下去,要是照往常的情況,對方應該早就軍心渙散,四散而逃了。以前自己的滅族仇人基歐二王子沃爾根是靠著後麵設置強弓硬弩來逼使軍隊前進,現在看來,盧美爾則應該是靠平時在軍中樹立的威信來讓士兵們前進的。很明顯,盧美爾的境界比他哥哥要高出很多。”

血氣也越來越濃重,在人群中間,竟然浮現出一層紅色的霧氣,使士兵們本來就不順暢的呼吸顯得更加急促。風把附近的樹葉吹得“嘩嘩啦啦”直響,卻就是不能把這些凝重的霧氣吹散。

“撤退!”盧美爾眼見自己一方已經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了,便下令道。他的頭腦足夠冷靜,絕對不是那種感情衝動的無用的家夥,隻憑一股猛力,不管輸贏都照樣去衝殺。他知道軍隊必須不斷地進攻才可能取得勝利,但在必要的時候,他也會退卻。這個道理在他看來就好像人要工作,但必要的時候也要睡覺一樣簡單。

“四王子已經下令撤退了。”撤退的軍號聲接連響起,人們互相衝撞著,踐踏著,到處是一片喧囂的聲響:“逃啊!快逃啊!再晚點就連命都沒了!”

另一群人,傑倫的士兵則是喊著:“殺啊!殺啊!趁這個機會把他們趕盡殺絕。”鐵蹄過處,血肉模糊;刀槍揮舞,人頭紛紛落地。

※※※

“殺啊!”馬尼羅也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嚷道。不過他隻是做做模樣,身體卻一動也不動。傑倫不禁笑著望了望他,嘴唇動了動。馬尼羅一接觸到傑倫的眼神忍不住低下頭去,手中的刀也放了下去,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他害怕傑倫讓他也去衝鋒,越是接近統一基歐的日子,他越是害怕自己會在戰場上死掉。

“人死之後,萬事皆空,榮華富貴就會成了過眼雲煙,無法享受。”馬尼羅經常這樣想道。

“保護四王子!”卡爾維諾對著後退的人流大聲嚷道。然後,他高高舉起了大刀,刀鋒在陽光底下,閃現出一道道美妙而耀眼的光線。旁邊還有一個名叫愛爾蘭的年輕人也默默地和卡爾維諾一起把盧美爾夾在中間。

美利斯特城,也就是盧美爾的大本營就在不遠處,天空已經慢慢暗淡下去了,雖然太陽依舊發射出光芒,但一彎如同鐮刀似的月亮卻已經隱隱約約地出現在天邊了。盧美爾的眼中依舊毫無表情,仿佛他像植物一樣,永遠不會動感情。他十分信任自己身邊的這兩個勇士,隻要他們活著,自己便不可能有危險。他始終堅信著這一點,而這兩個人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到處是屍體和鮮血,慘無人道的殺戮與聲嘶力竭的呼喊。一陣陣惡臭傳入鼻孔,盧美爾皺著眉頭,抽了抽鼻子,深深垂下頭,繼續策馬而逃。他突然下意識地用力咬了咬下唇,臉孔上卻依然一點表情也沒有,額頭在日光底下,顯得十分光滑、潔白。

“四王子!”卡爾維諾大聲叫道,“你和愛爾蘭趕快先進入美利斯特城,我斷後。”

“不,要進去就一起進去。”盧美爾微微一笑,慢慢挺直了腰,轉過身說道,“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兩個之中的任何一個做無謂的犧牲。”

“四王子!”卡爾維諾眼泛淚花,感激地鞠了一躬,他知道什麽也不用再說了,隻是繼續默默地跟隨在盧美爾身畔。

美利斯特城的大門早已洞開,盧美爾一馬當先衝了進去,其他人也隨之湧入。古老的城堡在戰馬和人群的踐踏之下,地上的石板發出一陣陣轟響。

“好悅耳的聲音!好漂亮的城堡!”傑倫揮軍狂追之下,一邊還說道。他話中的“悅耳的聲音”自然是指潰逃的士兵們的慘叫。此時,天空上一朵雲也沒有,藍得刺眼,美利斯特城沐浴在一片亮光之下,城牆由巨石組成,雖然年代已久,卻仍然保持著光潔。也怪不得傑倫會讚歎說漂亮了。

“真不知道是什麽人?!在這樣的情況下,還在感歎著景色優美,我真替那些死去的人感到不值。難道在他的眼中,這樣的景色竟然可以把死亡也都衝淡了嗎?”馬尼羅暗自想道,同時自認自己還是比傑倫有同情心一點。

※※※

“四王子,可以考慮關上城門了。”卡爾維諾見自己一方的士兵進來得差不多了,便大聲提議道。

“我的士兵可以在戰場上戰死,但是,絕對不可以因為進不了自己的城門而被對方殺死。”盧美爾冷靜地說道。

“對方的士兵很可能會衝進來!”卡爾維諾憂心忡忡,雖然他知道盧美爾一旦決定了一件事情,就很難被別人說服,但逼於眼前的形勢,還是硬著頭皮說道。

“卡爾維諾,你必須記住,軍心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們不放自己的士兵進來,那麽,以後誰替我賣命呢?”盧美爾說道。

“可是,這是特殊情況啊!士兵們應該都能理解。”卡爾維諾還是不死心,辯解道。

“沒什麽特殊情況了,就是如此。”盧美爾望了望卡爾維諾,“這是我的原則!”

“知道了,四王子。”卡爾維諾合上了嘴巴,再也不吭一聲。

城門處一片混亂,刀光劍影,慘叫聲此起彼落。混戰之中,一匹戰馬被一個士兵砍掉了後腿,疼得拔足狂奔入城門。

“媽呀,連馬都要踩人了。”附近的士兵撞得東歪西倒,一片狼藉。

“關上城門。”盧美爾見到自己的士兵已經全部進城了,終於大聲命令道。

士兵們聽到命令,忙不迭地關上了大門,而很多傑倫的士兵剛好想衝進去,一時不覺,來不及回頭,被大門夾得腦漿迸裂,慘不忍睹。剛才已經衝進美利斯特城大門的傑倫的士兵更是不用說,他們都在頃刻之間,就被盧美爾的士兵風卷殘雲般一個也不剩地殺了個幹淨。臨死時猶趴在城門邊,仿佛在祈求著城門再度打開,好讓他們離開這裏一樣。

不少盧美爾的士兵沒有來得及進城,最終被洶湧前來的敵軍劈成肉醬。

“是我的錯,我的錯啊!”盧美爾在城頭看見,不禁淚水四溢,死人並不算什麽,但如果那些士兵是因為自己的失察而死,則他就會深深地自責。而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在幾十萬軍隊之中要認出幾個自己的士兵,本來就決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放箭!”盧美爾命令道。悲傷歸悲傷,總歸是要麵對敵軍來犯的現實的。

一陣陣濃密的箭雨向城門附近的傑倫士兵射去,那些士兵惶恐不已,紛紛後退不迭。傑倫在後麵卻是氣定神閑,仿佛受傷的和被人射死的並非是自己的士兵,而是對方的士兵。

“過癮,這樣才過癮,否則就一點懸念都沒有了。”傑倫暗自想道。

夜幕漸漸降臨,月亮越升越高,皎潔無比,傑倫突然很想打一場像上一次攻打卡納瓦羅一樣“美妙”的戰爭,也即是月夜的戰爭。

“隆隆隆”,隨著一陣陣戰鼓聲響起,傑倫已經重新整理好陣形。騎兵們一律下馬作戰,變成了步兵,和原先的步兵一起準備攻城。城下人潮洶湧,卻保持著比較平靜的狀態。

“衝!”隨著傑倫的一聲令下,在盾牌的掩護下,士兵們開始蜂擁而上。攻打美利斯特城的帷幕終於正式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