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漸大叫一聲,眼白上翻,癱軟在地。寧凝駭然已極,抬眼望去,隻見寧不空雙眉倒豎,臉上透出濃濃殺氣,寧凝驚道:“你,你方才做了什麽?”“做什麽?”寧不空哼了一聲,寒聲道,”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為區區幾道禁製,便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天便將禁製破去,看他怎地?”寧凝不料父親如此惡毒,非但不救人,更將陸漸僅剩下的一道禁製破去。刹那間,她隻覺得眼前發黑,喉嚨腥甜,幾乎便昏了過去,恍惚之中,隻見您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扭曲猙獰。這一劫來得委實太快,陸漸不及掙紮,已然昏厥,黑天劫雖然轉動,往日那般怪夢確實一個也無,唯有無法想象的痛苦和空虛洶湧而來,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縱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張,痛苦之甚,卻令他,涕淚齊流,肌膚**,耳邊轟隆隆,猶如雷車經過。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厲害,並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後,非得經過幾個時辰的折磨,方能咽氣。這期間,即便刺其心,割其頭,也不能將劫奴立即殺死,隻需頭顱完好,劫奴便有知覺,黑天劫的痛苦仍然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遭劫之人,也如曆經千百歲月,可以說世間痛苦,莫大如此。寧凝幼時,也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曆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駭醒,醒來時,往往魂魄悸動,淚流滿麵。此時眼看陸漸情形,驀地憶起往事,陸漸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盡碎,痛苦已極;霎時間,寧凝雪玉般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寧不空有所覺,濃眉一顫,高叫到:”凝兒,你做什麽?”寧凝如若未聞,凝視陸漸麵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為真氣,經由纖纖玉手,度向陸漸。
寧不空心中更疑,眉頭連聳,驀地臉色陡沉,喝道:”你瘋了麽?”說著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忽覺得身後風起,又急又猛,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去勢不止,反袖拂出。穀縝見陸漸禁製被破,也極驚怒,但”有無四律”並非智謀能夠克服,以穀縝計謀百出,此時也覺束手無策,及見寧凝欲度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來”表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曆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舍身之危。穀縝心中既是感動,亦覺茅盾,然而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勢難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穀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後,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麵拂來,穀縝不及轉念,便覺身子炙熱,衣衫火苗一竄,騰的燃燒起來。穀縝不想”周流火勁”如此厲害,如不滅火,勢被燒成灰炭,當即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肌膚炙痛,已被烈火燒傷。他抬眼望去,隻見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穀縝心急之下,正要縱起拚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鷹隼,蕩起一股狂風,向寧不空撲去。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燒極短,一閃即滅。掌力一交,寧不空便覺出對方來曆,臉色陡變,厲喝到”魚和尚?你還沒有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勁”必然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後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製,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木屑紛飛,難免誤傷。稍一遲疑,便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穀縝,寧不空已怒吼一聲,揮舞雙掌,撲了上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翻掌拍出。”啵”的一聲,穀縝伏在近旁,隻覺上方炎風猛烈,迫的他喘不過氣來。寧不空一聲冷哼,忽的向後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到底是誰?”此時那灰衣人袖袍火起,連揮兩次,方才熄滅,滅火之際腳下生風,奔走如飛,穀縝爬起來,從後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頭,儼然是一個和尚。
寧不空驚怒交進,喝道:”哪裏去,”飛身趕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淩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裹,倒卷而回。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畫一個半圓,向前送出,那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麵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湧至和尚後襟。哧的一下,後襟著火,焰光進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動力收回,又將衣上烈火撲滅,腳下驟然加快,鴻飛雁翔,竟將寧不空落下一丈有餘。寧下空三重火勁被破,心神大凜,一聲大唱,去勢比箭還疾,須臾逼近五尺,緊綴和尚身後,不離不舍。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忽即逝去,穀縝奮足趕過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變疏朗,峰巒青青,流雲飛逝,山粱下林莽蓊鬱、幽穀深深,靜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穀填心知足力遠非二人之儔,已然追丟,呆了好一陣,方才歎一口氣,死了追趕之心,放緩步於,沿著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風光奇秀,這一路行去雲海霧較,風喧杯嘯,翠屏幹重,紫氣蒸騰,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中穴,化作珠玉萬粒子片,沾上肌膚,涼沁入骨。泉邊是一麵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穀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來到三祖寺西邊的”山穀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曆代文人均有題刻。穀縝賞鑒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頓覺煩惱盡拋,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嶽歸宗”八個摩天巨宇,心中下自禁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讚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穀傳音,餘韻清絕。穀填心頭微沉: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正循一條幽徑灑然而來。
穀縝心知他一向大有考教之意思,當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風月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穀縝道:”白雲覆青嶂,蜂烏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穀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穀縝道:”獨步千峰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穀縝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碟銜花綠蕊間。”
問答到這裏,二人相對撫掌大笑,沈舟虛讚歎道:”好小子,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穀縝笑道:”說道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隻是咧嘴憨笑。
穀縝談笑間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
,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穀某,豈非泰山壓卵麽?”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
穀縝道:”要怎地?”
“也不怎的。”沈舟虛道,”隻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略解山中孤寂。”
穀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穀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爛棋,又算什麽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說,何苦這麽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便能和東島扯平,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
穀縝瞳孔收縮如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虛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穀縝容色一緩,忽又道”去嘉平館圍棋麽?”沈舟虛道:”是。”穀鎮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麽,”倏地搶上,不料穀縝身形一轉,便失蹤影,莫乙吃了一驚,不及變招,後頸劇痛,己被扣住。
莫乙驚得神魂出竅,耳聽得一聲大唱,褐影閃動,燕未歸如風雷至。腳尖方抬,穀縝已嘻嘻一笑,從莫乙腋下鑽了過去,燕未歸若不收勢,勢必踢中莫乙,當即無奈收腳。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聲,便想躲閃,不科穀縝動轉如電,搶到左側,莫乙頸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歸閃身趕來,手抓腳踢,上下齊攻,穀縝卻不抵擋,一閃身,又轉到莫乙身後,燕未歸怕傷者莫乙,再行收勢,一放一收,又慢了時許,讓穀縝遁出手底。
說時遲,那時快,旁人眼裏,穀縝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圍繞莫乙飛轉。燕未歸緊追其後,看起來明明快過穀縝,卻不知怎地,始終不能將他擒住。
唯有沈舟虛看得分明,穀縝身法詭異,縮腰伸頸,手腳齊用,不似人類武功,倒象是禽獸飛縱,每於不可能處突然變怏,大大出乎燕未歸意料,且這小子膽大包天,競將莫乙當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歸的殺著。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並未受製,屢次想幫燕未歸擒捉穀縝,誰料抓來抓去,卻沒抓住穀縝一片衣角,反而一抬腿,二抬腳,均為穀縝利用,作為阻攔燕未歸的盾牌。燕未歸轉了數匝,猛然悟出此理,厲喝道”書呆子,滾開些。”
莫乙早有此心,聞聲躲閃,不料穀縝有如附骨之蛆,隨他進退,始終不離莫乙左右。燕未歸越發焦躁,喝道”臭書呆子,還不滾開,擋手擋腳的。”
莫乙幾乎哭出來,說道:”這小崽子纏人,滾也滾不開啊。”燕未歸氣急,罵
道:”不滾就爬,總之不要礙眼。”
莫乙聽得,靈機忽動,一蹲身,從燕未歸**鑽了過去,手足並用,爬了起來。他適才挺身直立,才會成了穀縝的肉盾,一旦伏下,穀縝頓時沒了阻攔,燕未歸大喜,方要下手,不料穀縝身形變快,欲左還右,眼前一花,肩頭陡沉,雙眼倏地劇痛,已被穀縝二指扣住。
穀縝始終躲閃避敵,燕未歸心存輕視,絕未料到他膽敢反擊,不料”貓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師門憑惜這套詭奇身法,懾伏群獸,嘯傲山林,最能以弱勝強、以小敵大。燕未歸倉促遇上,頓為所趁,他心中驚怒,但要害被製,不敢妄動,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兒,冷汗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