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穀縝道:“城裏烏煙瘴氣的,不入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高有三重,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隻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餘。

穀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麽王的,很了不起。”穀縝拍手笑道:“對對,那個駱什麽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懶得計較。

兩人漫步登上三樓.當麵海處坐下。穀縝指點山川,說道:“這海寧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穀填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呢。”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裏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麽小的年紀,便做生章了?”

穀縝微微一笑:“有誌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這時鄰桌有幾個儒衫文土,正在把酒吟風,聽得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麽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麽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頗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穀縝哈哈大笑。那文土怒道:“你笑什麽?”

穀填忽地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顏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土聽得一呆,這口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於貢和頗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是活活窮死,但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初時怔忡,隨即大怒,紛紛啐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

穀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那顏回一輩子做過什麽?除了讀書,便是論道,於家無用,於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聲,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而子貢出使四國,先後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樣了,孔子死後,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後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逍遙快活;但若呈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他手指著一幹文土,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頗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裏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雖不怎麽幹淨,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幹淨千萬倍不止。”

那幹文士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荒唐。”

穀縝卻不理會,叫道:“夥計過來。”那夥計為人四海,眼神機靈,一瞧穀縝氣派,便知不凡,聽他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麽?”

穀縝道:“有紙筆墨硯嗎,”那夥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土先前被穀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廝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穀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再臭也笑納了。”也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夥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寧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鍾,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做跑路費用。”

那夥計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穀縝笑道:“敢情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廝。”那夥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麽會給我那些銀子?”善縝笑道:“你若賺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係。”

那夥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能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呢。”

那幾個文士聽了,一人冷笑遭:“你這夥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扭,到時候上當挨罵,可別後悔。”

那夥計不覺猶豫起來。善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夥計,你不妨賭一鋪,若是賭對了,就是幾十兩雪花銀子,若是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幾記白眼,又能吃什麽大虧?”

那夥計笑道:“小爺說得是。”當下雙手捧了那紙,將濃墨細細吹幹,然後足底生風,飛也似去了。

穀縝睨了那幫文土一眼,笑道:“你們要不要也幫我送條子?士農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讀書人,這跑路費自當翻倍。”

那幾人大怒,一人叱道&m;#8226;“你這廝也太放肆,辱罵聖賢在先,戲悔我等於後,當心我告到官府,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穀續做出耳背模樣,接口道:“你敢再說一遭,治我什麽罪?”

那人血氣上湧,大聲道:“怎麽不敢說,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穀縝笑道:“說得好,大家都聽真了。”那人冷笑道:”聽真了又如何?”

“你這個罪名可謂稀奇古怪。”穀縝笑了笑,從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條,我條條都能背出來,唯獨沒有聽說過這‘褻瀆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罵詈八條,也止於子不罵父、妻不罵夫、臣不罵君,卻沒說過老百姓不能罵聖賢、罵書生。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難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還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條‘褻瀆斯文’之罪。”

那幾個文土一聽這話,無不麵如上色,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壓頂,任是誰人,也擔當不起。他們原本以為,這光頭青年不過是個尋常百姓,隻須抬出官府,隨意羅織一條罪名,便能輕易將之壓服。不料今日命逢太歲,遇上的竟是訟師一流的人物,不隻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過來給他們扣上一頂足以抄家滅族的大帽子。

穀填見諸生神色張皇,兩眼紛紛盯著樓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卻大叫道:“樓上的人都聽到了,這幾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誅。掌櫃的,這幾個人你都認識麽?給我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若有欺瞞,我便告到官府,治你個通逆包庇之罪。”

此時“觀海樓“的掌櫃聽到喧嘩,早巳趕來,聞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幾個文士更是渾身發抖,其中一人膽怯體弱,心急之下,竟昏了過去。

穀填還要再鬧,陸漸卻瞧不過去,說道“穀縝,罷了,何苦為了幾句閑話來害人。”

穀縝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軟。”轉向那幾十文士喝道:“算你們運氣,我瞧這位陸爺的麵子,放你們一馬,還不過來謝過陸爺。”

那幾個文士轉悲為喜,也顧不得什麽尊嚴,紛紛起身,向陸漸躬身作揖,口稱陸爺,陸漸漲紅了臉,慌忙起身回禮。

穀縝哈哈大笑,將手一揮,喝道:“都紿我滾吧。”諸生哪敢有二話,匆匆會鈔,下樓去了。

穀縝笑道:“這幫酸丁一去,這樓裏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淨。”陸漸歎道:“難怪東島的人都害怕你,你處處都要爭個輸贏,誰不害怕,穀縝正色道:“我跟別人都爭轄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搖頭苦笑。穀填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罷,我說話可是算數的。”

坐了一時,忽聽“噔噔噔”上樓之聲,卻是那送字條的夥計回來,隻見他滿臉通紅,雙眼發亮,手中提著一個包袱,氣喘籲籲跑到桌前,道“小爺,小爺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穀縝笑道:“賺了多少梭子?”那夥計攤開包袱,盡是一塊塊的整銀,喘聲道:“二百兩。我,我原本隻要二十兩的,誰知鍾老門房送了字條進去,回來便說,‘老爺說了,你給穀爺辦事,隻給二十兩,太過寒磷,少說也得給二百兩,才夠意思’。還說了,穀爺一應所需之物,吳大宮人備好之後,全都親自送來。”他興奮難抑,說罷這幾句,人都幾乎癱軟了。

穀縝笑笑,道:“將包袱收起來,當心銀子太白大亮,紮了別人的眼睛。”夥計轉眼一瞧,果見一樓人瞪著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來,心頭一驚,忙將包袱裹好,卻不走開。穀縝笑道:“怎麽?還嫌少嗎?”

那夥計驀地放下銀子,撲通跪倒,大聲道“小人寧可不要這些銀子,也情願跟隨穀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年近三十,卻對年少的穀縝稱爺下跪,樓中人無不霓出鄙夷之色。

穀縝莞爾道:“你這夥計,算盤打得忒精,今日若放過我,不過能得二百兩銀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點的幹係,來日賺的,可遠不止這些了。”

那夥計被他道破機心,訕訕道:“穀爺神算,小的這點私心,可瞞不過你。”

穀縝點頭道:“經商之道,一在慧眼識人,你不畏他人譏諷,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誠,你方才這句話,足見你不是遮掩之輩,三在舍小求大,當機立斷,你能不被這二百兩銀子耀花了眼睛,可見目光長遠。就此三點,讓你做個酒樓夥計,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寶來吧。”

那夥計大喜,忙捧來筆墨,穀績道:“你叫什麽名字?”那夥計道:“小的姓陳名雙得。”

穀縝讚道:“好個一舉雙得的名字。”他運筆如飛,刷刷寫滿一紙,道,“我有事在身,先薦你到吳朗月那裏,仍從夥計做起,你做不做?”

陳雙得笑道:“就算穀爺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誤。”穀縝一笑,將薦書遞到他手上,陳雙得如獲至寶,雙手不自禁微微發抖。

穀鎮道:“那二百兩銀於,你連著這紙薦書,一並交給吳朗月。”陳雙得也是機靈人,渾知還銀之舉在於取信於人,當即連連點頭。

穀縝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時辰還早,陸漸,咱們打一局雙陸吧。”陸漸撂頭道:“我不會。”穀縝笑道:“這個東西不比圍棋象棋,勞心費時,而呈全在一個運氣,下一盤,便會了。”

陳雙得不勞他說,早巳端來棋具。穀縝演示道:“這黑於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們先擲骰子,若是擲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擲到二,便走兩步,誰的十五枚棋子先過對方邊線,誰就算贏。”

陸漸一瞧,果然易行,當下二人打起局來,光陰盡忘,直待樓上客人走盡,華燈初上,忽聽樓下馬蹄如雷,似來了無數兵馬。陸漸心中怪訝,眉頭微蹙,穀縝卻專注棋盤,眼皮也不稍抬。

又聽細碎腳步,須臾間,樓口銀釭紅燭,映出十二名絕色女子,華衣繽紛,眼似秋水,玉簪棲鸞,步搖飛鳳,纖纖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須臾擺出一桌絕品盛宴;隻見象鼻鯊翅,猴腦駝峰,油鯧勝鱘,巨蝦如龍,火肉豔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點金,龍鼎燃麝,百果爭鮮,名吞滿樓,玉盤團團賽月,碧鍾奇巧如峰。

設宴已畢,一名絕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語道:“大官人就在樓下,無穀爺叫喚,不敢擅自上來。他托我轉告穀爺,車馬備齊。馬四匹,均為大食名駒車一乘,為安南沉香雕成,車內有黃金萬兩,明珠十鬥;千套換洗衣衫,用的都是蘇州織造的內用織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師親手縫織,百年佳釀一十八壇,紹興花雕六壇,貴州茅台六壇,川中竹葉青六壇。至於此間女子,穀爺可任挑六人,作為侍婢。”

陸漸聽得心驚,忽聽穀縝笑道:“陸漸,你輸啦。”陸漸定神一瞧,穀縝的棋子果然都已通過邊線。

穀縝歡喜道“好,再來一局。”他口中說話,手裏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卻始終低眉含笑,絲毫不以為窘。

陸漸心中疑惑,耐著性子再下一局,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卻是陸漸贏了。

穀縝推盤大笑,轉眼望那女子,溫言道:“美人兒,你站著不累麽?”那女子笑道:“能為穀爺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覺累。”

穀縝笑了笑,點頭道:“告訴吳朗月,車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黃金明珠拿走,給我三十兩銀子。權作盤纏,至於美女佳肴,統統不要。陳雙得!”

陳雙得早巳目瞪口呆,聞言慌忙答應。穀縝道:“你讓廚房給我們烙兩隻煎餅,煮兩碗清水掛麵、鹵五斤黃牛肉,再去馬車上取兩壇花雕。”

那絕色女子也不驚訝,聽了這話,隻一笑,招呼眾女收拾菜肴,下樓去了。

過了半晌,那女子又嫋嫋登樓,施禮道:“吳大官人極想麵見穀爺,不知穀爺意下如何。”

穀縝一碗麵吃得稀裏嘩啦,揮手道:“今日罷了,來日再說。”那女子不覺麵有難色,踟躇半晌,方才下樓。不一陣,使聽樓下馬蹄聲響,如風去了。

陸漸歎道:“穀縝,你這樣做故太不近人情。人家對你畢恭畢敬,又送你這麽多東西,你竟連麵也不見。”

穀填喝光一碗酒,笑道:“陸浙,你瞧了這些事,似乎不覺奇怪。”陸漸搖頭道:“我是見怪不怪了。”

穀縝道:“好個見怪不怪。”又飲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漬,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這吳朗月還是我手下夥計,如今卻是一跺腳、便震動三州八府十六縣的狠角色。這等人財大氣租,狡計百出。我這兩年囚於深獄,他們無人管束,就如出籠的猛虎、斷鎖的蚊龍,不知做了多少混賬事。你當他的東西好吃好用麽,他給你萬兩黃金,他吞沒的黃金,少說也有三萬;他給你明珠十鬥,他汙掉的明珠,少說也有八斛。至於美人香車、華服佳饌,那都是叫人神魂顛倒、暈眩迷糊的玩意兒,你一早陷進去,還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賬?”

他頓一頓,笑笑又道:“吳朗月百般示好,求見於我,難道因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隻因我若見他,便意味羞既住不咎,我不見他,他就麻煩大了。不過,我收了他的車馬美酒,也就是說,以前的事雖不一筆勾銷,卻可從輕發落。即便如此,吳大官入今晚也睡不好了。”

陳雙得忍不住歎道“穀爺年紀輕輕,竟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穀縝笑道:“那隻因為,吳朗月之流,縱然多財善賈,卻是手中有錢,心中也有錢;唯獨我手中有錢,心中無錢。心中有錢,易為金錢所駕馭,淪為錢奴,心中無錢,則可以錢為奴,駕馭天下之錢。”

陳雙得聽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錢,心牛無錢。”

穀縝搖頭道:“雙得,你便聽了這話,也做不到的。我九歲時便聽人說了.卻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這個道理。”

陸漸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還在九幽絕獄麽,”卻聽陳雙得嘻嘻笑道:“那這位陸爺,卻又是有錢無錢?”

穀鎮瞧了陸漸一眼,笑道:“我這鼻子最靈,但凡人身上有一絲銅臭,不論是手上,還是心裏,我都嗅得出來。唯獨在這陸爺身上,我一點兒都嗅不到,足見他手中無錢,心中也無錢。”陸漸失笑道:“這話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窮光蛋一個。”

穀縝搖頭道:“你這窮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敵國容易,窮可敵國卻難。我雖然譏笑孔子顏回,但這等聖賢之人,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師。得一人,勝得一國,這就叫做窮可敵國。”

陸漸末及答話,忽聽樓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好個窮可敵國,乖孫子入獄幾年,果真長了見識。”

穀縝眼神微變,忽而笑道:“贏爺爺,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裏數錢,卻來這兒做什麽?”

“這個錢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爺爺那點兒家當你又不是不知,給乖孫子你塞牙縫還不夠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上來,似乎蒼老無力,三步一歇。穀縝莞爾道,“贏爺爺來得挺快,我還當第一個來的必是九變龍王,不料烏龜爬得比龍還快。”

“乖孫子。”那老者嗬嗬一笑,”你雖然奪了葉梵的紅毛戰艦,但再快的船,也快不過天上的飛鳥,你頭一天出獄島,爺爺第二天便接到傳書。大夥兒沿海守著,碰碰運氣。爺爺隻是運氣好,就在附近,你找吳朗月,又鬧出這麽大動靜,我就算是隻真烏龜,也該聽到了。”

說話聲中,自樓口轉出一個耄壹老者,彩衣黃發,長眉低垂,腰背佝僂如弓,手持一報綠竹杖,逍遙而來。

穀續笑道:“雙得,還不看座,”陳雙得機靈得緊,不待他出聲,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穀縝又道:“雙得,此間無事,你下去吧。”

陳雙得應了一聲,方要下樓,那黃發老者嗬嗬笑道;”這個是乖孫子新收的夥計嗎,果然精乖,來,爺爺賞你一枚銅錢。”說丟慢騰騰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泛青的銅錢來。

陳雙得正要伸手,穀縝驀地雙眉倒立,厲聲道:“贏萬城,你還想不想要錢?”

那黃發老者一怔,收回銅錢,笑道:“想,怎麽不想,”陳雙得卻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為尷尬,忽聽穀縝笑道:“雙得,這位老前輩逗你玩呢,還不快走?”

贏萬城聞言,渾濁老眼中精光一轉,轉眼望去,忽見陸漸吐出一口氣,身子鬆弛下來,不覺暗暗心驚:“這小子什麽來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殺氣。”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孫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絕獄都困不住你,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麽來著,是了,鹹魚翻身。嗬嗬,若不是爺爺我,這天下又有熱鬧可瞧了。”

穀縝笑道:“贏爺爺這話,是吃定我了?”

沒有芭蕉扇,敢過火焰山麽?”贏萬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於練武,若你有穀神通一半的本事,爺爺這把老骨頭,豈敢送上門

穀縝笑到:“贏爺爺的‘龜鏡’神通,我自來佩服,想當年我抓周的時候……”話未說完,贏萬城冷哼一聲,接口道“事過多年,還有什麽好說的?”

穀續笑道:“這麽有趣的事,我朋友還沒聽過呢。陸漸,你想不想聽?”

陸漸笑道:“你小時候的事嗎,說來聽聽。”贏萬城重重哼了一聲,老臉陰沉

穀縝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時我剛生不久,我老爹丟了許多物事給我抓,說是抓到什麽,將來一定和那東西有緣,就好比捉筆從文,抓刀從武。而這贏爺爺卻會一門厲害本領,叫做‘龜境’,不但能猜到對手的心思,就連小娃兒的心思,他都曉得。他當時就跟我爹打賭,說是我一定會抓算盤,賭注是一百兩金子,對不對,贏爺爺?”

贏萬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沒抓算盤,”穀縝笑道:“算盤我是抓了,所以說贏爺爺的‘龜鏡’神通,不是吹出來的。不過,一百兩金子是誰贏了?”

贏萬城麵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遭“你爹贏了。”

穀縝笑道:“陸漸,你猜猜,為何贏爺爺明明猜中算盤,卻輸了金子?”

陸漸想了一會兒,搖頭笑道:“我猜不出來。”

“這個簡單得很。”穀縝道,“因為他隻猜中了一半。”

陸漸訝道“怎麽說?”穀縝道:“尋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卻是兩手齊出,右手抓了算盤,左手卻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兩隻手不分先後。贏爺爺以常理度之,自然隻猜中一半,輸了一百兩黃燦燦的金子。”

贏萬城聽得煩躁起來,竹杖一頓,喝道“什麽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也拿來說嘴”

“贏爺爺會錯意了吧,”穀縝冷冷一笑,目中厲芒大盛:“我說這事,並非敘舊。而是要你知道,從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龜’贏萬城的克星,除非你見麵就將我殺了,要麽一定要倒大黴。”

贏萬城老眼一眯,將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爺爺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著美貌女人,也是興致全無,唯獨愛一些黃白之物,這東西乖孫子你最多了,爺爺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麽舍得殺你?”

穀縝冷冷道:“你要多少?”

“爺爺最不貪心了。”贏萬城歎道,“什麽萬兩黃金,明珠十鬥,爺爺統統不要,爺爺隻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給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你一馬。”

“我當是什麽好東西?”穀縝啞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這就寫張條子給吳朗月,你去他得珠寶齋挑,要幾個有幾個。”

蝦之需黑宅盅黯岩二黜鬃旨意苧

贏萬城眯起雙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張嘴“乖孫子,你明知爺爺不要這些。爺爺要的戒指,普天之下隻有一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

“有這種寶貝?”穀縝訝道,“我怎麽沒聽說過?”

“胡說。”贏萬城將竹杖狠狠一頓,哧的一聲,竟貫穿五寸木板,“若沒有那財神指環,以你這點幾年紀,怎麽可能號令天下豪商,調動世間財貨?”

叱吒之間,贏萬城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澄如冰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穀縝雙眼也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陸漸忽覺身周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葛然間,穀縝又是一笑,這一笑,凝重氣氛如遇夏日暖風,倏而冰消。隻聽他淡然道:“這件事,是吳朗月說的嗎?”

贏萬城幹笑道:“這點小事,爺爺自有辦法知道,何勞他說。”

穀縝道:“他虧空不小,我又不放過他,是故狗急跳牆,編造謊話,陷害於我。贏爺爺,你既有‘龜鏡’神通,何不在我心裏照照,有沒有財神指環,還不是一照可知?”

贏萬城搖頭道:“乖孫子,你明知‘龜鏡’隻能照今,不能鑒古,隻能猜到你當前的念頭,卻無法知道你的記憶。更何況,天下間,能克製自身記憶、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數,乖孫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爺爺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幸好,我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穀縝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飲盡,他此時已幹了十碗陳釀,眼神卻是越喝越亮,殊無醉色。

“贏爺爺”穀縝忽道,“咱們來賭一次,你勝了,給你戒指,我勝了,你放我走路。”

贏萬城兩眼一翻,說道“賭什麽?”

穀縝一字字道:“就賭‘金龜三關’。”

贏萬城雙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關,爺爺也沒臉難為你。”

穀縝道:“那就先賭第一關,設覆。我是魚餌,你是魚鉤。”贏萬城一愣,道:“魚餌,魚鉤?這話怎講?”穀縝笑而不語,贏萬城但覺蹊蹺,以“龜鏡”探查,穀縝的思緒已向別處去了,不由冷笑一聲,道“你先還是我先?”

穀縝道“我先。”贏萬城背過身子,運轉“龜鏡”默查,但覺穀縝將一枚雙陸棋子扣在碗下,隨即又覺他轉過頭來,笑道:“好了,贏爺爺,你射這酒碗下覆的是什麽?”

贏萬城盯著那碗,眯眼道:“是雙陸棋子吧。”穀鎮微微一笑,掀起

贏萬城轉身盯著那碗,眯眼道:“是雙陸棋子吧。”穀鎮微傲一笑,掀起酒碗,贏萬墟不覺愣住,敢情碗下覆的,並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轉念,厲聲喝道“臭小子,你使詐。”穀縝笑道:“我怎麽使詐,”

贏萬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卻不是和他射覆。”說罷一指陸漸,冷笑道,“乖孫子,你明知爺爺的‘龜鏡’隻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時窺探兩人,是故先將棋子扣入碗中,其後轉頭不瞧,任由這小子將碗中的棋子換成骰子,‘龜鏡’隻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換了什麽,‘龜境’自也無法照出了。”

穀縝陸漸對視一眼,搖頭道:“贏爺爺說得有理。但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證明是他換了骰子?難道就不會是‘龜鏡’神通出了差錯?”

贏萬城不禁默然,隻怪一時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卻沒拿住證據,既無證據,也就無如之何,隻得道:“好,輪到我了。你們若猜不著,這一關也隻算平手。哼,你們兩個,都給我轉過頭去。’

穀、陸二人依言轉頭,須臾便聽贏萬城道:“轉過來吧。”二人轉身,但見贏萬城身前,反扣一隻酒碗。穀縝微微皺眉,再瞧陸漸,但見他兩眼緊閉、雙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輕輕搖擺,穀填心念一動,脫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麽也設有。”

贏萬城神色大變,穀縝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贏萬城狠狠瞪著他,也不揭碗,忽而陰森一笑,漫不經心地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

說罷取出一枚銅錢,稍一猶豫,折成兩半,一半遞給穀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穀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隻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便可以了。”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幽暗自納悶,隻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裏,張手之時,那銅錢已然不見。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下,又經過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須臾間,便覺那半塊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嗖地鑽入他左腳鞋底。正想設法暗示穀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軒,目光狠狠逼來。

穀縝一瞄,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賭鬥三關的,可是我穀填。”

贏萬城冷哼一聲,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漁鉤。敢情乖孫子你這個魚餌隻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鬥法的卻是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是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抬點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地點中他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製,隱脈劫力一湧,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衝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便即動了,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重疊如山,奔湧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後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一轉念,厲聲道:“好小於,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穀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穀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棱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蕭眉心。他抖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下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周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科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擊,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征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隻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交“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隻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測陸漸心思,但隻須他出招,陸漸便憑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複,竟成不了之局。

穀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隻會一十六相,反複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占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穀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柯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於,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弑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麽?”贏萬城本隻是情急泄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穀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太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裏,陸漸不覺鬆開竹杖,“噔噔”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麽、怎麽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醜事,他怎麽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穀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刹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穀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隻因這罪惡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穀縝,他說的都是真的?”穀縝歎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隻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作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穀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將你救出來。”說到這裏,猛地抬拳,擊向穀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砰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隻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了海邊,潮水陣陣湧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穀縝的那張臉,那張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鬱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到:“看穀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汙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麽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隻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盡,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麽?”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穀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穀爺叫我雙得吧。至於穀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等您。”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穀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因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幹幹淨淨。”陸漸接過包袱,隻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穀縝象是一個大惡人麽?”

陳雙得聽的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穀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麽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麽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的若能得到穀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願。”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穀填和那老人住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裏,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至極。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隻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消息,直走了一百多裏,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隻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幸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麽?”那農夫呸遭:“什麽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約束土兵的卻沒得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隻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麽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發,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麽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麽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隻有一顆腦袋,淒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蕭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駐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術,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幹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隻知欺淩百姓,可惡至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凶,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餘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荒,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裏怎地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裏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隻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麵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晌,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星誰帶的,恁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鉸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得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於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於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遝,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鉸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鉸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淒聲慘叫。

鳥欽聲中,一群倭寇嘴裏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隻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衝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萊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倒,哪還顧得什麽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麽趴地等死,要麽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瞪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鬥。一人呈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須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幹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侵入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得。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麽啦,這半晌還勝不了,要麽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遇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那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曬道“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

辛五郎見他任憑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不覺心中詫異,掙起身來,皺眉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膿包,不堪一擊。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麽一幫膿包,也敢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戚繼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義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綽號‘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這次連犯樂清、瑞安、臨海,殺人近萬,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遠播呢。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麽?”

戚繼光濃眉一揚,徐徐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毛海峰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道:“廢話少說,誰再上來?”

辛五郎麵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勢不容他再戰,隻得一跛一瘤,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長笑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怒哼一聲,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霎時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將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將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之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隻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至,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便傷,其中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頑強,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得大喝一聲,倏地縱起,矯若飛燕,落在那長竹之上,竟爾踏著竹枝竹幹,向陸漸奔來。

陸漸吃了一驚,猛地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乃是他從贏萬城那裏偷師學來的,當日贏萬城幾度用此法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固有劫力,感知到他內勁變化,幾次下來,竟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那竹幹竹枝傳將出去,毛海峰隻覺一股酥麻之感從雙足傳到頭,三魂七魄都似被這一抖,離體而出,不由得慘叫一聲,跌落下來。陸漸見狀,竹子一沉,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

這一刀力道甚強,陸浙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竹幹再抖,辛五郎長刀頓被磕飛,但隻此間歇,他已將毛海峰攙起,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後縱出,避過陸漸一掃。

陸漸暗道可惜,見那戚繼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將軍,走吧。”

戚繼光瞧了瞧遍地的官軍屍首,長歎一口氣,舞起長劍,向著陸漸奔來,幾名倭寇欲要阻攔,卻被陸漸將長竹東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飛的風箏,高高飛起,遠遠跌出,落地之時,不死即傷。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鉸,但那長竹枝葉繁茂,著陸漸施展抖勁,震顫之間,絕似一麵密不透風的大盾牌,竟連羽箭、鉛彈也盡數彈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上,便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

戚繼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卻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咱們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湧,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後麵,但瞧他們有什麽法子?”

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欲進不能,欲退又覺不甘,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威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未消,全賴屬下扶持,聽得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裏,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繼光見敵人遇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神色說不出的委頓。

陸慚瞄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征袍盡被鮮血染濕,當下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感知戚繼光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之中,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如此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隻是失血太甚,麵色顯得蒼白,含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今日一敗如水,多蒙閣下拯救,敢問尊名?”

陸漸沮喪道,我叫陸漸,字什麽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隻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會。若早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將軍,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奇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

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蓖’,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專跟官兵作對。”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歎道“你說的事,我雖然來浙不久,也有耳聞,但沒料到竟至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隻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豈有不敗之理,可恨,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軍更得民心,無怪能夠屢蹶屢起,始終無法蕩平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說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嗎?“

戚繼光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幾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呢?”

戚繼光道:“浙閩倭亂最為猖獗,本地官軍又禦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防倭,前兩年才來此間,至於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

”說到這裏,他若有所悟,眉頭一皺,忽地陷入沉思。

陸漸見他驟然不語,怪道:“戚大哥,你想什麽?”

戚繼光吐出一口氣,歎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陸兄弟,你武藝高強,力敵千人。倘若現有兩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鄉,一股侵犯左近鄰鄉,你是先救家鄉,還是先救鄰鄉?”

陸漸脫口道:“自然先救家鄉了。”戚繼光道:”為什麽?”陸漸道:“因為家鄉裏有我的爺爺,還有許相識的鄉親,若見死不救,豈不是沒天理麽?”

戚繼光點頭道:”說得對,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有些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麵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顧及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便壞在官兵多是來自外鄉,這些人的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都在家鄉,自覺浙閩百姓的死活,便與自己沒有關係,打起仗來,無不貪生怕死。加之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南腔北調,哪裏都有。”

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於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麽國家大義,但若是守鄉衛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你當如何?”

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拚死苦戰,決不後退半分。”

“說得好。”戚繕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樣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過於激動,牽動傷口,麵露痛楚之色,慌忙搶上,度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浙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但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麽?”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麽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才所言,不過是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戚某這顆心可是定了許多。”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魔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

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之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這般義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蕩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威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後,戚繼光並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證。”陸漸道:“大哥請說。”

戚繼光戟指上天,揚聲道:“我戚繼光對天立誓,今日之敗,為我此生量後一敗,來日戚某若能用兵,終此一生,永不言敗。”說罷鄭而重之,對天三拜,方才起身。

陸漸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毒誓,無疑已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穀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幾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紮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未愈,害怕有失,當下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就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