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走失

談判專家瑪希·哈裏森於今天淩晨抵達了黑塔港口,與她同船的有大約五百人,全部都是來自刺客公會與盜賊公會的精英。

這位聖蘭斯卡特國立學院的前法學院院長如今已年逾七十,雖然頭腦清醒,思維敏捷,學術造詣頗高,但是腿腳已經不太好了,眼神也不怎麽靈光。她在聖蘭斯卡特國立學院不僅教法律,還開設多門與種族學、國際關係學有關的課程,是著名的學院派政治理論學家。

因為身體原因,這位老教授在聖蘭斯卡特已經處於半隱退狀態了,但是這次黑色法師塔為了提高外交成功率特意動用大量人脈關係請她加入使團。

海關人員接到她走失的消息時,差點把整個海港都給掀翻了。

“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就是相片上那樣子。她的拐杖上有個金色的大鈴鐺,穿了一身紅色羊毛外套,頭上戴著帶麵紗的黑色帽子。”盜賊工會的負責人坐在桌子麵前竭力描述瑪希的穿著,“她眼神不好,而且沒戴眼鏡,離了拐杖根本走不動路,請務必以最快速度找到她。”

禿頂的海關官員急得滿頭都是汗,他像一顆被種在沙發裏的土豆似的縮著腦袋:“你們有五百多人,怎麽會把一個老太太給弄丟?”

說實話,黑塔城的海關也很亂。這裏滿地都是殺人如麻的雇傭軍和毒販,要是這個“眼神不好”的老太太走在路上被誰捅了一刀,那就真的要完蛋了。

盜賊工會的負責人看上去隻有二十出頭,還很年輕,他緊張地說道:“她說去上個廁所,然後過了快半小時還沒出來,後來我們找人進去一看才發現已經不見了。”

“會不會是你們不小心錯過了?”海關官員頭頂僅有的幾根頭發都要掉光了,他痛苦地嚎叫了一聲,“天哪,要是還找不到人,我肯定會被法師塔殺掉的!”

“我也會死得很慘……”年輕的負責人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天知道她在哪兒,這兒的人流量極大,犯罪率超高,她很有可能在被我們找到之前就被搶劫犯打死了。”

“你的同伴呢?刺客公會那個去哪兒了?”海關官員焦頭爛額地問道。

“他已經帶隊去找了。”

“先生,有人找您。”穿著藍白色製服的海關工作人員從門外進來,“說是法師塔派來迎接瑪希·哈裏森教授的,我已經確認過對方的身份證明了,好像是真的……”

海關官員差點昏厥過去,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請他進來。”

從門外走進來的是個小女孩兒,留著乖巧而柔軟的栗色卷發,看上去絕對沒有超過十五歲。她穿著白襯衫,深褐色製服外套,金色胸針上用古魔法語寫著“黑色法師塔”。

雖然年齡有點不科學,但是這打扮一看就是黑色法師塔的學徒,海關官員心裏又壓抑了幾分。

安默拉往裏看了一眼,一個禿頂胖子,一個瘦高個青年,沒有哪個能跟瑪希·哈裏森對上號。

“抱歉,我走錯地方了嗎?”安默拉十分有禮貌地問道。

她是被沙利耶爾打發來迎接瑪希·哈裏森的,因為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可能需要與這位談判專家進行大量接觸,所以沙利耶爾希望她先跟瑪希打好關係。而沙利耶爾自己要準備最下之窖的魔導師調派工作,所以沒空親自來迎接,把唯一的學徒安默拉派出去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不不不,您沒有!”海關官員擦了把汗,他看了一眼身邊的盜賊公會負責人,發現他頭上的冷汗比自己還多。

安默拉奇怪地環視了一遍這個房間:“那麽瑪希·哈裏森教授在哪兒?”

這兩個人的臉色太不對勁了,他們好像很慌亂,也不太樂意看見安默拉的到來。

“是這樣的,哈裏森教授在港口走丟了。”那個盜賊工會的年輕負責人倒是很耿直,他直接就跟安默拉把情況說清楚了,“大概在兩小時前……”

禿頂的海關官員用力踢了一腳他的椅子,大聲對安默拉說道:“我們正在努力尋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兩個小時?”安默拉看著那個盜賊工會的負責人,一點點皺起眉,“為什麽海關人員不通知法師塔?”

“這個……”當然是怕法師塔責怪,可是兩個男人都不敢這麽解釋。

安默拉的臉色慢慢沉下來:“這件事很嚴重,請等我聯係一下沙利耶爾閣下。”

“這件事很嚴重”,海關關員和盜賊公會的負責人聽了這話都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他們看著安默拉和沙利耶爾用通訊式交流,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法師塔的命令。

很快安默拉和沙利耶爾就結束了交流,她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下,抬起頭對麵前兩人說道:“請把瑪希·哈裏森教授的隨身物品交給我。”

“隨、隨身物品?”海關官員張大了嘴巴,他扭頭看向盜賊公會的負責人,“在你們那兒嗎?”

盜賊公會的負責人迅速站起身來:“在!哈裏森教授的行李還在我們這裏,我帶您過去。”

“請帶路。”安默拉點了點頭。

盜賊公會的負責人把她帶去了服務站,然後在幾百個寄存在服務站的行李箱中翻找了很久。現在盜賊公會的人都還沒有被安頓下來,而刺客公會的人則被他們的負責人帶去尋找哈裏森教授了,所有人的行李都寄存在這裏。幸好這些行李箱都有標簽編號,負責人很快就找到了哈裏森教授的箱子。

那是一個陳舊而小巧的手提箱,原本應該是金紅色,但是外麵的塗料已經被磨損得很嚴重了,現在它看起來灰撲撲的。

安默拉伸手想拿起這個手提箱,但是忽然發現它重量驚人。

“還是我來吧!”盜賊公會的負責人伸手拎起箱子,“現在要怎麽做?”

安默拉把手按在手提箱上,盜賊公會的負責人這時候才看見她手上居然戴著一枚黑翡翠戒指,他忍不住問道:“翡翠聖槍?”

不同顏色的翡翠戒指是翡翠聖槍高層人員的身份象征,這一點很多人都知道。現在市麵上還有各種各樣的仿製品,所以安默拉一直戴著它倒也不怎麽怕被認出。盜賊公會的人眼力很好,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個真貨。

“帶我去哈裏森教授走失的地方。”安默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手提箱上留下的痕跡太過駁雜,有很多人碰過它,這給安默拉的識別工作帶來了不便。而且港口的人流量太大了,安默拉必須把尋找的範圍縮小,否則明年也找不到這個老太太。

“好、好的。”負責人飛快地帶著安默拉跑去了哈裏森教授失蹤的那個廁所。

廁所附近還有很多刺客公會的成員,他們都穿著黑色製服,神色冷峻,人手一張哈裏森教授的相片,見人就問“請問你見過相片上的人沒有”。乘客們都離他們遠遠的,完全不敢上前,不小心被揪住了也都是一臉驚慌地擺手。

“跟上我。”安默拉很快就開始施法了,負責人感覺手裏的箱子開始微微發燙。

安默拉走到廁所門口,然後迅速拐走旁邊的安全通道,負責人提著箱子飛快地跟在她後麵。安默拉也沒看他到底跟上來沒有,直接就順著安全通道往外走,然後在接近出口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附近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要從中找出一個幹瘦的老太太也太艱難了。

安默拉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負責人還沒有跟上來,她直接衝進了人群。

探查式發出警告,哈裏森教授就在附近。

可是安默拉太矮了,她站在人群中大概隻能看到乘客們的腰際。而且這片人群每時每刻都在移動,就算哈裏森教授站在她麵前,安默拉都不一定能認出來。

她抬起手,照明裝置轟然炸開,乘客大概沉寂了幾秒,發出一陣慌亂的響動。

“堵住出口,疏散人群。”安默拉將自己的施法證明貼到海關工作人員臉上,命令道,“順便保證乘客安全。”

盜賊公會的負責人終於跟了上來,他看見眼前一片混亂的樣子,還以為哈裏森教授出了什麽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安默拉說道:“天哪,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安默拉看了一眼他手裏的箱子,“對了,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您。”

“我叫亞特伍德·盧克,本來這次帶領使團的應該是我的導師,可是他和刺客工會那位一直合不來。後來隻能由我頂上了,我是第一次幹這事兒,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請稍微包容一下……”

亞特真的是個很耿直的年輕人,他在安默拉麵前十分拘束,似乎害怕自己這次弄丟哈裏森教授給她造成大麻煩。

“我不是黑色法師塔的負責人,你跟我說這些也沒用。”安默拉平靜地看著逐漸減少的人群。

她和使團的目的完全不一樣,使團是為了從獸人部落這裏攫取利益而去的,而安默拉則負責在暗處伺機殺死光明聖女。在所有人忙著談判或者用武力威脅獸人們的時候,她可能需要脫離團隊去找光明聖女駐留的地方,然後策劃暗殺的事情。

這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上回聖女去過弗林郡,當時弗林郡幾乎動用了除了天空要塞以外的所有手段保證她的安全,現在獸人部落肯定也差不多。

而沙利耶爾沒有給安默拉安排任何幫手,就連相關資料都沒有提供,所有事情都得由安默拉一個人完成。

亞特感覺到她有點不好說話,於是也不再套近乎了,他閉上嘴在人群中尋找哈裏森教授的身影。

很快麵前這群人就被疏散完畢了,港口工作人員在人群中找到了略顯疲憊的老太太。她的拐杖被擠掉了,於是在出入口的地方坐了近兩個小時,她沒有受傷,但是精神狀態明顯不太好。

“您好,哈裏森教授。”安默拉迎上去,歉疚地說道,“很抱歉讓您等了這麽久。”

瑪希眯起眼睛,看見了安默拉的胸針,她沒想到黑色法師塔派來接自己的人居然這麽小:“沒事,我很好。”

安默拉扶住她,然後問工作人員:“拐杖呢?”

工作人員搖了搖頭,表示已經找不到了。

安默拉隻能暫代拐杖的位置,她感覺哈裏森教授的手虛浮無力,於是對她說道:“需要我為你聯係醫療人員嗎?”

“不,我隻是有點累而已。”瑪希溫和地說道,她似乎沒有因為走失事件而對黑色法師塔產生不滿,“隻要讓我好好睡上一覺就行。”

安默拉還是不太放心,她想要對哈裏森教授使用檢測式,但是教授似乎意識到了她要做什麽。

“真的不需要。”她說話聲音不大,語速也很慢,但是言語中有種不可反駁的力量,“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

安默拉隻能對亞特說道:“讓所有人歸隊,法師塔已經安排好了你們的去處,我們的負責人已經在外麵等了。”

亞特欲言又止地看著哈裏森教授:“她……?”

“我會親自接送。”安默拉直接帶著哈裏森教授往特殊通道走去,一下就消失在了亞特的視線之中。

瑪希也沒有多說什麽,她像是普通的老人家一樣,攬著安默拉的肩膀,和藹地說道:“我很少看見你這個年紀的魔導師。在三大帝國,成年以後才能獲得施法證明,那時候的魔導師已經進入了心理成熟的階段,能夠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是嗎?”安默拉沒有說什麽。

“雇傭軍總是這樣……”瑪希搖了搖頭,空曠的特殊通道裏隻能聽見她們兩人的腳步聲,“培養戰爭孤兒,然後用這些原本就不幸的孩子去製造更大的不幸。”

瑪希的話已經被帝國官方說爛了,但是安默拉卻能感覺到她言語間真切的遺憾與悲傷。她沒有將自己看成是生活在和平之中的文明人,然後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垂憫雇傭軍們。即便批判,安默拉仍感覺她跟雇傭軍是站在一起的。

真是位強大的談判專家。

安默拉平靜地反問她:“雇傭軍也隻是刀刃而已,真正製造不幸的難道不是揮舞刀劍的帝國嗎?”

瑪希的說話聲很緩慢,不具任何侵略性:“那麽請告訴我,這次前往北方獸人部落,是誰在揮舞名為黑色法師塔的利刃?”

安默拉沒法回答,黑色法師塔這次完全是自發行為,沒有誰雇傭他們這麽做。

“既然反對,那麽您為何要幫黑色法師塔進行談判工作?”

瑪希笑了起來:“反對又如何?我能以一己之力阻止帝國和黑色法師塔對獸人部落的侵略嗎?”

資本的原始積累本來就很黑暗,向北出征是帝國們全麵崛起的必經之路,是曆史的大勢,無人可以阻攔。

“所以我不阻止。”瑪希的臉上滿布著皺紋,但是眼神卻十分清明。安默拉感覺這個老人覆蓋著自己肩膀上的手輕輕顫抖著,她的心情也許並不像言語一樣平靜。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隻能順應它,並且讓它以更決絕的姿態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更晚了,今天暴雨然後停水停電……

我現在好想洗個澡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