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奉三的船避入大江支流,看著三艘戰船耀武揚威的順流而下,接著是另七艘戰船,朝下遊的建康駛去。

看旗幟便知是楊全期指揮的先頭部隊,荊揚之戰,將由這支水師開啟戰幔。

他不用親眼去看,已猜到建康水師在下遊某處枕戈以待,楊全期能否直下建康,還要看雙方在大江較量的結果如何。

他的行程亦不得不因應形勢而改變,須在此棄舟登陸,徒步趕往江陵,因為以桓玄的作風,會同時截斷荊揚兩州間的水路交通,大江更是被封鎖的重點。

自桓玄代替了桓衝,此一戰是無可避免了。

勝負誰屬,仍是難言之數。

關鍵處在乎北府兵的動向。

※※※

劉裕充滿自信的微微一笑,像一切已了然於胸,大大衝淡了議堂內緊凝的氣氛。

燕飛忽又感到生的樂趣,作為“局內人”因榮辱得失而來的苦與樂,尤其是他明白劉裕的心事,明白他心內的痛苦。看著曾與自己共患難度生死的好友,在苦難的磨勵下逐漸成長,他的感覺是異常複雜的,因為他明白劉裕為此付出了代價。劉裕已一無所有,所以他無懼,他能爭取的,就是朝最終極的目標邁進。因此他此刻施盡渾身解數,像謝玄於淝水之戰般,帶領荒人邁向勝利。

當劉裕攻陷邊荒集的一刻,他作為謝玄繼承人的身分將告確立,不論南方北方,沒有人敢懷疑他的能力。

拓跋儀則是心中更矛盾,他身為荒人的一份子,特別感受到劉裕現時對荒人非凡的領袖魅力。所以拓跋珪對他的看法是絕對正確的,問題是自己怎可以做這個破壞反攻邊荒集大計的罪人呢?目前情況清楚分明,劉裕已成了無可質疑的最高統帥,隻有憑他高瞻遠矚,洞察無遺的軍事天分,方能與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周旋到底。

像放棄邊荒集如此高明的招數,他自問絕想不出來。

若說擊敗兩湖和荊州聯軍是靠了點運道,眼前此戰便是在完全對等的條件下,雙方實力、戰略、計謀的正麵交鋒,其中沒有僥幸勝利之因。

荒人在這一刻,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需要劉裕這位臨危受命的統帥。

人人現出思索的神色,顯示都在深思咀嚼劉裕石破天驚的判斷。

高彥深吸一口氣道:“敵人是作個幌子誘我們上當吧!該不是真的放棄邊荒集。”

卓狂生苦笑道:“我看劉爺真的是要放棄邊荒集。邊荒集之所以興盛,是因南北有來有往的貿易,假如敵人退至泗水,夾河建立軍寨,等於中斷了我們北麵的水陸交通,我們隻能在邊荒集捱窮受餓,最後沒有一個人會留下來,因為留下來再沒有任何意義。他***,一座死集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

姬別道:“若是如此,等於慕容垂和姚萇承認守不住邊荒集,如此他們威信何在?”

燕飛留神注意劉裕,後者正用心聽著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討論,冷靜中帶著旁觀者清的神態。燕飛心中湧起微妙難言的感覺。劉裕雖成了荒人這場反攻戰役的主帥,說到底他仍是外人,收複邊荒集後也不會留在邊荒長作荒人,而是返回廣陵掙紮求存,淮水之南才是他安身立命所在。正是這種既投入又超然的心態,令他有別於在座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至少沒有人想過有此棄集的高招。

不過劉裕像所有荒人般,是不容有失的,失敗代表一筆抹殺,把賺回來的全輸出去,永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以眼前的劉裕顯得如此異於往常,他正絞盡腦汁,務要奪回邊荒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燕飛有點再弄不清楚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的了。

江文清加入道:“假如敵人真的撤退,我們該如何是好?”

議堂靜下來。

所有目光盡投往劉裕,唯他馬首是瞻。

劉裕微笑道:“邊荒集是守不住的,隻要我們把她重重包圍,在集外設寨立壘,一旦截斷她的對外交通,在集內的敵人空有數萬大軍,也沒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敵人在水上的力量遠遜我們,一旦穎河被我們封鎖,她最後的命脈也會被斷掉。所以以姚興的才智,絕不會讓自己陷進如此絕局內。而他可采用的應付之策,一是主動出擊,一是撤離邊荒集,我們首先要判斷敵人究竟會采取哪一種策略?請大家給點意見。”

慕容戰歎道:“他們若主動來攻,我們歡迎還來不及,由此推想,他們若如此做,是下下之策。”

陰奇道:“這個很難說,人會因自視過高,又或輕敵而犯錯。”

呼雷方軟弱的聲音道:“姚興不是這種人。”

眾人大感欣慰,呼雷方於此關鍵發言,表示他的智力回複正常,體力和武功,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要假以時日。

卓狂生道:“如此便非常簡單,姚興既懂得用他的腦袋瓜子,該知我們戰馬齊備,兵精糧足,而因我們對邊荒的熟悉,他的奇兵之計隻是笑話。所以他隻有一個選擇,就是撤離邊荒集,化被動為主動,那時將輪到我們不知該否重返我們偉大的邊荒集。”

費二撇道:“姚興也可以有另一個選擇,就是趁我們向邊荒集大舉進軍之際,迎頭和我們對撼。即使初戰失利,仍可退守夜窩子,再決定是否應撤退。”

議堂內大半人點頭同意。

劉裕向燕飛道:“你怎麽看?”

燕飛道:“情況形勢的變化,是出乎慕容垂和姚萇的想像之外,也令他們在支援人手各方麵出了大問題。首先是被我們先一步揭破彌勒教滲透邊荒集的陰謀,有所準備,又知情逃亡,讓敵人大失預算,未能將我們趕盡殺絕。”

他不但總結了整個形勢的來龍去脈,與劉裕的分析互為呼應,使人有種他的看法不但獨到,且絕不會錯到哪裏去的感覺。

燕飛續道:“彌勒教的崩潰和騷亂,嚴重打擊敵人軍心士氣,也造成糧資各方麵實質上的損失,更嚴重的是建康軍因南方形勢的惡化,被逼退出,更令姚興和慕容垂失去南方的支援,隻餘下北方的糧線。要養活多達三萬人的大軍,把糧資從百裏之外源源不絕的送來,即使在和平時期,也是非常吃力之事,何況現在慕容垂和姚萇均在多個戰場展開軍事行動?所以隻要我們在這裏擺出長期對峙的姿態,又采遊擊的戰術,突襲對方運糧的隊伍,換了姚萇或慕容垂親自鎮守邊荒集,亦要不戰自潰。”

江文清點頭道:“這是敵我兩方都清楚明白的情況,姚興等人該知沒法守得住邊荒集。”

卓狂生道:“此正為邊荒的作用,在淝水之戰前,每次苻堅派人南下攻打晉室,謝玄都是采取同一策略,就是憑強大的水師,避重就輕,一方麵令敵人沒法正麵交鋒,另一方利用邊荒資源無從補給的獨特形勢,斷其糧道,結果每戰必勝,苻堅的軍隊損兵折將而退。反之亦然,過往每趟南人北伐,均因糧資不繼無功而還,總之,邊荒特有的形勢令南北勢力,誰也奈何不了對方。”

燕飛道:“依照我當時聽姚興和慕容麟對話的語氣,顯示他們不但不會放棄邊荒集,且還是成竹在胸,似有十足的把握應付我們。現在經我們的劉爺提點,終醒悟到他們的對策,是先放棄邊荒集,始有機會保著邊荒集。”

姚猛倒抽一口涼氣道:“對!如果我們趁他們撤退進占邊荒集,形勢將會倒轉過來。”

紅子春皺眉道:“敵人雖然退往泗水,大大縮短了糧線,但總不能長期呆在那裏。而我們則可以邊荒集固壘穩守,糧食在一年半載的時間當不會有問題,我們該比對方更能撐下去。”

燕飛道:“赫連勃勃曾向我提議攻打邊荒集的最佳策略,莫如截斷對方北麵的運糧線,當時我感覺他是不安好心,可見姚興方麵是有方法應付這種情況的。”

慕容戰道:“邊荒是我們的地頭,除了撤退這一招,絕沒有方法應付我們遊擊突襲的戰術。所以我認同劉爺的看法。”

卓狂生嗬嗬笑道:“在我進來開議會前,從沒想過可以對敵人的策略得出定論,現在則有非常良好的感覺,似變成敵人肚內的蛔蟲,達到知己知彼的境地。各位!我們請劉爺說出他反攻邊荒集的大計如何?”

高彥首先鼓掌喝采,接著姚猛附和,然後是滿堂的鼓掌聲和喝采聲。

燕飛朝劉裕瞧去,剛好劉裕向他望來,兩人眼神接觸,同時現出心領神會的笑意。

劉裕身子一起,眾人立即靜下來,屏息靜氣聽他說話。

劉裕走到堂中,道:“兩軍交戰,雙方的策略會因應形勢而變化,假若我們現在大舉反攻,肯定敵人無任歡迎,等待我們長途跋涉的去送死。可是若我們改采截斷對方糧線的策略,敵人當立即撤退。所以赫連勃勃教燕兄攻擊對方糧線,表麵說得好聽,實是包藏禍心,希望姚興一方以焦土策略對付我們。赫連勃勃正是這麽一個人,自己得不到的,也希望沒有人能得到。我指的是邊荒集。”

卓狂生第一個作出反應,遽震色變失聲道:“焦土戰略?”

劉裕本背著卓狂生,聞言旋風般轉過來,沉聲道:“這是最高明的策略,上上之計。既守不住邊荒集,又被我們截斷南方的聯係,占領一個死集再沒有任何意義,何不來個玉石俱焚,把邊荒集夷為平地,搗毀所有樓房、燒掉所有東西,趁雪溶的當下焚毀周圍的山林野原,把殘渣傾進穎水,使河水泛濫,遇上春雨更可淹沒全集。最後拆掉鍾樓,攜走象征我們邊荒集的古鍾作戰利品,撤往北方,那慕容垂便可以在千千麵前耀武揚威了。那時邊荒將真的變成邊荒,沒有數年時間,我們休想能恢複邊荒集的光輝。而我們可以不事生產支持這麽久嗎?何況其時北方形勢已見分明,慕容垂愛什麽時候來接收邊荒集,我們就隻好把成果拱手讓人。這是敵人必勝的策略,所以姚興和慕容麟胸有成竹,故而姚興先一步把赫連勃勃遣走,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我們荒人,不怕我們的遊擊戰術。”

繼卓狂生後,人人聽得臉如死灰,就像被一盆接一盆的冷水當頭潑下,把熱情冷卻。

燕飛感到自己完全投入到這種情緒去,如逼得敵人用上焦土策略,什麽也都完了,不但沒法進行營救紀千千的大計,拓跋珪將會被慕容垂殲滅,劉裕失去作為本錢的邊荒集,荒人則變成無家可歸。

沒有人說話,隻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落。

※※※

司馬道子坐在大廳一角沉思,聽到腳步聲方抬起頭來,朝走過來的司馬元顯瞧去。

司馬元顯神采飛揚的向司馬道子請安,報告道:“孩兒幸不辱命,劉牢之已決定站在我們一方,王恭命不久矣。”

司馬道子道:“坐下!”

司馬元顯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待他的指示。

司馬道子沉吟片刻,道:“我剛接到消息,由殷仲堪指揮的先頭部隊,天明前將乘戰船順流而來。”

司馬元顯興奮的道:“孩兒願領軍作戰。”

司馬道子並沒有受他的情緒感染,道:“爹當然會盡量給你曆練的機會,我已派出王愉領水師固守上遊,另以尚之把守石頭城,隻要劉牢之來助,當可以化解此次危機。”

又問道:“北府兵對何謙之死有何反應?”

司馬元顯道:“爹把所有罪狀推到王國寶身上之策已經奏效,何謙的手下在劉牢之的安撫下平複下來,更重要的是劉牢之向何謙派係的人表示會繼承何謙遣誌,誓保我大晉,令北府兵再沒有分裂之虞。”

司馬道子仍是神色凝重,點頭道:“你幹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兒子。”

司馬元顯少有得到父親的讚賞,欣然道:“孩兒知道自己的不足處,會虛心學習的。”

司馬道子終露出笑容,啞然笑道:“教兒子是否必須外人幫手呢?以前我苦口婆心,好話說盡,罵也罵了不知多少遍,你仍是隻顧惹是生非,花天酒地。可是隻和燕飛等邊荒強徒混了一晚,便像脫胎換骨般變了另一個人,我該不該感謝他們?”

司馬元顯尷尬的道:“爹的教誨怎會沒有用呢?燕飛他們最大的作用是啟發了我,使我感到敵人是這般厲害,如果我仍不懂長進,早晚會再成為敵人的階下之囚。”

又道:“今次有北府兵站在我們一方,我們何不乘勢直攻荊州,把桓家連根拔起?”

司馬道子道:“你確比以前懂得用腦筋,從我的語氣聽出我並無此意。如形勢許可,爹肯放過桓玄嗎?隻可惜此為下下之計,上計則是兵不血刃的瓦解荊州的勢力,利用桓玄與殷仲堪、楊全期等人之間的矛盾,分化他們。這是最高明的善後策略,一切待桓玄無功而退,爹自有主張,你不用為此費神。現在你最重要的任務,是訓練出一支能代替北府兵的精銳部隊。”

司馬元顯道:“爹是否怕孫恩乘機作亂呢?”

司馬道子道:“孫恩當然是我考慮的一個因素,更重要是不讓北府兵因桓家破滅而坐大,且桓家在荊州根深蒂固,占有上遊之利,兩湖幫更不得不與桓玄聯手。妄圖進軍荊州,隻會令建康陷於險境。所以我說是下下之策。”

司馬元顯俊臉一紅,羞慚道:“孩兒受教了!”

司馬道子又回複心事重重的神色,歎了一口氣。

司馬元顯再忍不住,訝道:“一切盡在爹的算計裏,為何爹仍滿懷心事呢?”

司馬道子往他瞧來,道:“我剛接到消息,一塊火石從天而下,落在邊荒的白雲山區,把臥佛破寺化為飛灰,炸開一個寬廣達半裏的大坑洞。”

司馬元顯色變道:“竟有此等異事?”

司馬道子歎道:“天降災異,是不祥之兆。以往的君主,每逢遇上此等凶兆,必須下詔罪己,以安定人心。我們本也可以這般做,可是際此桓玄造反之時,這樣做隻會削弱晉室的威望,你說我現在的心情會好到哪裏去呢?”

司馬元顯現出原來如此的神色。

旋又神情一動,道:“可否以此作為寬恕桓玄的藉口呢?”

司馬道子沉吟片刻,忽然拍幾而起,臉上陰霾一掃而空,大笑道:“給你一言驚醒,此計妙絕,且令我分化之計更可以名正言順的推行。桓玄進退不得之際,便是我大晉下詔罪己之時,危機自解,人心也會安定下來。”

司馬元顯雙目亮了起來,知道在他爹心中,自己再非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