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即將沉入庸城旁邊的江河之中。碼頭又恢複了昔日的繁忙,往來商人急匆匆的找地方落腳。而那些大型的客船停泊在港口,被殘陽拖出了長而漆黑的古怪影子。

在碼頭的另一邊,則是庸城古老而繁華的巷子。灰色的屋瓦在太陽的餘輝下閃著細密的金色微光,屋瓦之下則為酒肆茶莊,點了燈,坐了人。如今街道人稠物穰,正是熱鬧之景。

乾清坐在屋頂上,提著一壺新酒,瞅著街道上往來人群——這是裏庸城最高的屋頂,是夏乾清兒時就占據的地盤。

瓶起,一股濃鬱的香味飄了出來。“野花攢地出,好酒透瓶香”,這酒並非來自江南,夠勁,而乾清沒敢入口,兌了水,這才悶頭喝了進去。

喝酒都要兌水,真是慫的沒救。

乾清搖了搖頭,肩膀一抬,狠狠的將瓶子扔到泛著微光的河水裏。

易廂泉離開了。什麽時候離開的,乾清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下午去找廂泉時,醫館已經關閉;再看客棧,周掌櫃說他的行李沒了,貓也沒了。

易廂泉走的無聲無息,就如同從未來過。

庸城又恢複往日光景,隻是多了秋日的疏涼。它少了個能幹的將士,少了個出色的郎中,少了個無人關注的病榻女子。曲澤大哭著,被穀雨帶回夏家,她在夏家有了新名字,叫驚蟄。

乾清打了個酒嗝。什麽驚蟄,破名字——

他如何回去麵對她?

乾清覺得頭腦暈暈乎乎的,頭重,肩膀也似是被人狠狠壓住。

向西看去,梔子燈已然掛在彩色飛簷之上。可西街卻沒了幾日前的熱鬧。再看遠處,西街的後院無人涉足,沒有一絲光亮,散發著頹敗之氣。黑湖就似一灘死水,而茂密的樹林遮住了乾清的視線。

西街生意不似從前,楊府尹不升不貶,趙大人回京了。除了乾清和廂泉之外,沒有人知道他並非提點刑獄,而是當今聖上的四叔。

人走茶涼,一切依舊。

乾清帶著幾分醉意,生怕自己滾下屋頂,遂順著旁邊的大樹哧溜哧溜的滑下來,劃破了自己的青白衣衫,也劃破了手臂。待他雙腳著地,還彎下腰揪起一根路邊野草,係一個結。

易廂泉那個蘆葦結是怎麽係的來著?

乾清喝醉了,什麽都看不清,根本係不上。

自己怎麽了?

如今,該走的走了,該留的留了。一切像是沒變,一切卻都變了。

庸城以前是個要塞,有著最堅固的城牆。它把庸城完全保護起來,雖然是個商人往來頻繁之地,卻無比的平靜安詳。

乾清的身世太好,也被保護的太好。

他嘟囔一聲,辛辣的味道充滿口鼻,胃部燒得很。他將野草扔到一邊,暗罵易廂泉騙人。

乾清突然覺得,自己隻有一具空殼,終日無所事事的活著。天道不可逆,人則渺小若螻蟻,可是自己卻不想著去改變什麽,隻知道呆在庸城混日子。

還不如易廂泉呢。

一輩子被保護的人,不是能算是人;一輩子不去思考的人,不能算是人;一輩子不想去做改變的人,不能算是人。

好哇,好哇——

他渾渾噩噩,終於忍受不住,嘩啦一聲吐在樹旁。

“夏、夏公子你還好吧……?”

乾清轉過頭來,恍恍惚惚的,感覺此人似曾相識,好像是西街的小廝。

乾清皺了皺眉頭:“找我何事?”這是他僅能憋出的四字。

“易公子可是離開了?”

乾清“嗯”了一聲,立即扭過頭去,忍不住又“嘩啦”一聲吐了一地。

酒臭味彌漫在空氣裏,小廝立即後退,有些畏懼:“易公子要我找的人,沒有找到,麻煩您幫我帶個口信……”

乾清醉醺醺的,嘟囔一聲,算是應了。

“易公子昨日找我,要我偷換上星先生的酒杯,”小廝急匆匆的說,不想在此地過久停留,“這事,哪這麽容易?要想從人家懷裏掏出杯子,比登天還難。我動作又不麻利,根本行不通!我對鵝黃姐說了,要她找個人代替我。之後就……不知道了。”

乾清頭暈眼花,迷迷糊糊,又擠出四個字:“什麽酒杯?”

“總之,我今日再問鵝黃姐,她居然說什麽都不知道——麻煩您轉告易公子就對了,回見!”語畢,小廝居然匆匆的跑了,生怕乾清耍酒瘋揍他。

乾清稀裏糊塗的走回家裏,啥也不記得。

但是他似乎有事要做——

借著酒勁,乾清趴到了自家雕花床下,偷偷摸摸從裏麵拽出一個大包袱。包袱上一層灰,乾清吹了吹,起身,拿起柘木弓的弓箭匣子。轉念一想,又迷迷糊糊打開一隻箱子,把一封信留在桌子上。

所有東西都是早早備好的。

乾清滿意的笑了笑。

重陽將至,夏家上下都在忙碌。重陽糕已經提前做好了一批,熱氣騰騰,上麵插著彩色旗子,裝在素色白瓷盤中;而丫頭們也端著菊花的盆子入了庭院。私下挑揀著好看的,悄悄別在頭上,還東張西望,生怕被人發覺偷懶。

曲澤大概也在丫頭們中間做事吧。

不過……不管他夏乾清的事了!

金風玉露,菊蕊萸枝,這一切都不屬於夏乾清了。

乾清逃跑的技能是打小練就的,夏府忙碌,沒人注意到他。他逃過仆人的視線,繞過滿地花瓣的菊園,繞過假山亭台,一路醉顛顛的跑到城門那去。夜幕如一張巨網,罩上了庸城的天空,銀月高懸,而城門也即將關閉。乾清頭暈,一路小跑,爭著最後幾個出城。

“喲,夏公子這是去哪?抓青衣奇盜去?”守衛笑著問他。

“你別管,找倒黴!就說沒看見我!”乾清不滿應和一聲,還帶著醉意,幾步就走進蒼茫夜色中。

他就這麽出城了。

就在此時,在西街也有人收拾包袱,是個女人。

她約摸三十上下,長的並不美麗妖豔,卻很端莊,端莊到旁人都以為她是哪位官家夫人。一身鵝黃的紗製外裳,料子色澤分外柔和清雅,如初蕊一般點綴在她身上。

桌上鋪著一幅畫,正常人很難一眼看出畫的是什麽。這並非什麽好畫,而是簡單的描摹,似是製工圖。圖案也怪異,像是根棍子。

細看,畫的很是精致,是細筆描摹而成。整根棍子呈現白色,經過朱砂點染透著微紅。棍子尾部還畫著鏤空。空白處有著批注,像是匠人在製作之前畫好的圖紙。

鵝黃衣裳女子笑了一下。笑容卻帶著幾分哀涼,她把畫收起來丟進火堆裏,輕歎一聲。

火慢慢的把畫燒掉,燒成了灰燼。

火光映著她的臉。女子幾乎是下意識的朝窗外看去。窗外不遠處就是黑湖,黑湖旁的院子裏已是一地落葉,被燒得焦黑。

女子指關節泛白,“砰”的一聲摔上了窗子。

有些事,做錯了就做錯了,反正也不是錯了這一回。

傅上星是自盡而死,不能怨她,不能怨她——

火堆旁一隻貓兒,渾身雪白,長的和吹雪異常相像,隻是眼睛是幽幽綠色。它似訓練有素,老實呆著,時不時歪頭看向火堆,又看看它的主人。

鵝黃撥弄火焰,蹙眉輕聲歎息。她知道,她有錯;她知道,這事情沒完。

青衣奇盜不會隱匿江湖。

還有東西沒有弄到手。

鵝黃緩緩的閉上雙目,輕輕揉了揉額頭。

(第一部完)

易廂泉和青衣奇盜的撕逼發生在第三部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