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悲劇
傅上星詫異的向左手邊看去。杯子早已支離破碎,被巨大的衝力帶到一邊的地上,隻剩下滿地的碎片。讓他吃驚的是,一支箭插在了酒壇上——不,應該是穿透了酒壇。它幾乎完全沒入,隻剩一小段羽毛露在外麵。
酒壇裂開了一道小縫。箭上的羽毛還在微微顫動,霎時,酒壇發出一陣“嘎啦”聲。插箭處的縫隙正在逐漸變大、變長,像一隻黑色的蟲子爬過酒壇。酒壇不了壓力,一股股細流從縫裏拚命的擠出來。
“咣啷”一聲,酒壇碎了,香氣彌漫。
這箭,這就如同那日青衣奇盜射向水缸的□□一樣插著,然而此箭射出力度與□□一樣,但這……卻是人力所射。
傅上星難以置信的盯著酒壇,隨後像反方向望去。乾清慌忙躲起來,傅上星卻笑了:“‘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飛將軍李廣一般的箭術……夏公子不必躲。”
乾清聽到這話,也不知該不該移動了。傅上星衝廂泉一笑:“多謝易公子了。”
他聲音溫和,語氣如同春日明媚的陽光。
易廂泉重重鬆了口氣。
乾清知道了,廂泉帶他來的目的就是防止傅上星自盡或是做出過激行為,一箭發出,比什麽都快。
但是傅上星的樣子不太對勁。
顯然,剛剛那杯子是有毒的。乾清疑惑,傅上星現下是服毒未遂,但他怎麽是這麽輕鬆的表情?
傅上星問道:“易公子怎會知道我要飲酒,而且第二杯酒杯上塗毒?”
“我不知道,但我估計一個郎中的自盡方式,隻有服毒。況且,庸城郎中極少,上星先生你是最好的那位。你服毒,基本來不及救治、也難以救治。”
“易公子怎不懷疑我的酒中有毒,卻知毒在杯中?”
“你沒有聽完真相,在我敘述完之前是不會尋死的。但是這也不排除□□。所以,我今日在醫館便關注你的飲食和飲水,連你身上的藥包、藥丸都檢驗過,在大廳裏你沒能走出我的視線。而後來我來到這裏,也繼續讓人盯著你了。你帶的酒——從醫館拿的,被我換掉了,”廂泉笑道,“你不該讓我住在醫館的。”
“那麽,這個杯子呢?”傅上星眉頭一皺,端起第一隻酒杯。
若是他將身上的第一隻酒杯塗毒,廂泉也無可奈何。
哪知,廂泉微微一笑。
“被清洗過。”
傅上星吃驚:“杯子我一直貼身放著,兩杯皆藏於懷中,一個在裏衫,你們不可能換走;一個在外衫,也不容易掏出。從我懷中拿杯子卻不被發現……誰做的?”
廂泉遲疑下:“不知,本想讓侍衛去做的,而後說西街某人自願去換杯子,而且保證不被你發現,我便同意了。”
乾清嘟囔一句,不知誰手這麽快,抵得上街邊偷錢小賊了。
傅上星歎氣,“易公子是打定主意不讓我死。”
“對。”廂泉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他直挺挺的站著,手中的拐杖仿佛與大地的血脈相連。
“為什麽?”
“我說過,你沒資格。”
“此話怎講?”
“你沒資格殺人,也沒資格自殺。”廂泉的聲音又恢複了清冷,乾清看出,他放鬆許多了。
“為何不在醫館對我說出真相?”
廂泉隻是歎了一口氣。
“我沒證據,也不希望曲澤聽到我們的對話。待你去了衙門,我再將事情告知於她。”
傅上星笑了,這一次,是真心的笑容。乾清看著他,突然覺得他什麽都放下了,什麽都輕鬆了。
傅上星搖了搖頭:“還有一點。易公子大費周折告訴我真相,隻是為了了結我的心願,告訴我碧璽的真正死因。”
“用‘了結’,太過於嚴重了。我隻想讓你重新開始。你並未直接殺人,未必會處於極刑,數年之後釋放,遠走他鄉看病為生。小澤可以留在夏家。待你回來,庸城已經不是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公子談的,莫不是自己的經曆?”
“不是。”廂泉淡淡的答道,卻沒再多話。
“我本以為公子是理智而且心冷之人,真想不到……”
傅上星輕鬆的走到了湖邊,蒼白的燈籠掛在那裏,幽幽的照射著深綠的樹木,像是在歎息。朦朧的,傅上星像是走入了一副優美蒼涼的畫卷裏。
傅上星輕輕摘下燈籠,像是摘下心中的燈火,像寶貝的捧在手裏。
“易公子,你真是個好人,”燈籠朦朧的光亮照亮了他的眼,溫暖,像希望一樣把黑湖照亮,也讓人貪戀這片光明,“碧璽以前就喜歡這種燈籠,那年的正月十五,碧璽的燈也是我親手幫她做的,她說她隻要素淨的,但誰不愛漂亮的燈?她也知道我買不起好的材料……”傅上星低聲的,像是沉浸在溫暖的回憶之中,沉睡過去,難以蘇醒。
廂泉鬆了口氣,笑了,他覺得他救了一個人。
傅上星喃喃道:“隻可惜,我的餘生都會在這口井裏,我的愛與罪孽是全部,它們永遠留在這裏……不管我走到哪去。嗬,用後半生自責和痛苦來償還所做的一切?還是在此地瞬間了結……曲澤,會過的很好,她比我堅強……”
突然,傅上星用袖子一甩,手掌打在酒缸上。本來斜斜的倒在地上的酒缸又滾了幾下,殘存的酒一下子流了出來,流淌在井的四周,成了一片小水窪。
酒真是不少,嘩啦啦一大片。酒香瞬間彌漫在空氣中,把這口枯井包裹的嚴嚴實實。
瞬間,乾清的心突然抽搐一下。易廂泉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剛要抬起手,像知道發生什麽,也想要挽留什麽——
隻見傅上星瞬間把手裏的燈籠摔在地上,“呼”的一下,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
乾清“噌”的一下從樓板那跳出來,但是眼見火光瞬間就包圍了傅上星和那口井。酒的濃度太高,在周圍一灑,太容易起火!附近全是野草和飄下的銀杏葉子,有酒做引物,一下子就點燃了。
乾清想去把傅上星拉出來,可是距離太遠!他下意識的望向廂泉。而易廂泉站在那裏,像是不能動了一般。
“你怎麽回事!你快救火啊!你身後就是湖——”乾清瘋了一樣的喊著,廂泉就是不動!他臉色蒼白,像是見到了畢生最害怕的東西。
乾清愣住了。
易廂泉怕大火?他居然也有害怕的東西——
眼看火勢蔓延,乾清立刻跳到廂泉邊上,把他連人帶拐杖,一個趔趄拉開推到湖邊。他想找東西盛水潑過去,畢竟井口和湖水是有距離的——火燒不過來,但是水也過不去。
四下一看,乾清急了,周圍沒有盛水的東西!
火光中傅上星的影子,似黑煙,要隨時消逝而去。他咳嗽著,同時似乎仰頭吞下了什麽,突然倒地了。大火一下子就包圍住了他,快速而又猛烈,就像吞噬了周遭的草木一樣簡單。
乾清震驚,難道傅上星手裏還有藥?一個大夫身上若想帶著□□,太容易了。奈何易廂泉怎麽也防不住的。
傅上星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乾清此生衣食無憂,父母健在,從沒見過生離死別。換作過去他怎麽也不會想到傅上星會做出這種事,也不會想到好好的人在距離自己幾丈的地方送命。乾清在熱浪濃煙中第一次感到了無助,強烈的無助感與漫天的火焰將他吞沒了。
火舌躥上了天空,燒著了銀杏樹古老又粗壯的枝幹。它無助的搖曳幾下,像是代替傅上星進行無聲的叫喊。
沒救了。
乾清木愣愣的轉而看了廂泉一眼。易廂泉是他最信任的人,最可靠、最聰明、最冷靜——但是在最後一刻出了岔子。
火光照亮了廂泉的眼睛,也照亮了他的麵孔。那是乾清最不願意看到的神情。
乾清此刻才明白,易廂泉不是神。
他能洞悉一切,但是他阻止不了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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