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走到謝柳生床邊,垂頭端詳他的麵容。

先前他從未仔細留意過謝柳生的長相,如今記憶回籠,和未塵君謝生一比對,就能發現他們之間眉眼有幾分相似。兩人都是平直眉、丹鳳眼,相由心生,謝柳生內斂害羞,性格溫和,眉眼便顯得疏朗,和謝生截然不同。

“易先生?阿柳還有救嗎?”謝靈站在一旁,雙手緊張的絞在一起,不安地搓動。他小心地觀察路易神色變化,期待地開口詢問。

路易收回視線,對謝靈微微一笑:“當然有救,不用太擔心。”

謝靈知道路易身份,聽到他這麽說,提起來的心放下些許,卻不敢真正地鬆口氣。看著**昏睡不醒的兒子,謝靈愧疚道:“都怪我,聽他說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就放心地回到故鄉,留他一個人在這裏。”

路易安撫他:“這與你無關,這是阿柳必過的劫數。”

謝靈坐在陪護**,雙手捂住臉,痛苦地說:“阿柳要是有什麽萬一,我該怎麽跟他母親交代?”

謝靈的妻子、謝柳生的母親產後大出血而亡,走之前甚至沒能看阿柳一眼,路易記得那個女子。要說起來,那個女子和他還頗有淵源——最開始她是路心素的保姆,照顧路心素的起居,後來與謝靈互生情愫,在路心素的撮合下走在一起。她生得不算漂亮,但是性格溫柔體貼,路易對她觀感很好。

她身體很好,住院也是由路心素一手操持,之前的檢查也沒有異樣。照理說誕下謝柳生應該不會有什麽危及生命的問題。可她確實因為產後大出血離世,現在想來,路易反倒疑惑起來。

和謝柳生有關嗎?

病**的謝柳生陷在一片雪白中,更襯得他嘴唇、臉色蒼白,整個人沒精打采。謝生把話說得模糊不清,但既然沒有一口咬定他們之間無關,換言之,謝柳生確實和謝生有某種意義上的聯係。

路易沉思半晌,看著謝柳生,轉頭低聲對陸吾說:“貓先生,你看出什麽了嗎?”

陸吾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他的靈魂原本在潰散的邊緣,但現在忽然加劇了潰散,九日一到,他定然會魂飛魄散。”

路易臉色大變,拉著陸吾就走出病房,走之前和謝靈道了一聲再見。來到住院樓下的花壇邊,一路引來許多好奇目光,陸吾那頭銀發委實太紮眼了一些。路易卻顧不得這些,他捉住陸吾的手腕,慌張的追問:“謝柳生和謝生到底是什麽關係?你知道嗎?”

陸吾輕聲歎息:“我知道,卻不能告訴你,我不能違反世間的規則。”

“我明白了,”路易鬆開手,“我換個方式問,他與善逝有交集嗎?”

陸吾頷首:“有。”

路易將已知的線索捋清,努力將它們組合成完整的一條線。謝生和謝柳生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謝柳生豢養的寵物鸚鵡,前世是棲息在神木上的鴻鵠,謝柳生無法離開廣都,一旦離開就會虛弱——而建木投射在人間影子就在廣都。黑水之間,都廣之野,有建木生於此。

謝柳生就是謝生嗎?路易腦袋裏第一個蹦出的猜測就是它,但停留不過三秒,路易就將它排除了。不可能,謝柳生不可能是謝生。不論怎麽想,這都是一個悖論。謝柳生無疑和建木有很深的淵源,甚至靈魂都與建木息息相關。

路易心亂如麻,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到最好的解釋,看來隻能在前世的回憶中尋找答案。

當務之急是阻止謝柳生靈魂繼續潰散。回家的路上,他們再次經過鳳棲江,路易昏昏沉沉中又回到了冥土。

嘩嘩的水聲逐漸清晰,耳邊有人絮絮私語。他從混沌中睜開眼睛,謝生的臉龐映入眼簾。

“你那麽大一張臉杵在那裏幹什麽?”善逝沒好氣道。

謝生笑吟吟道:“我這是擔心你。”

善逝吃力地爬起來,半坐半靠在舟旁,他的袈裟僧袍都被撕裂,到處都是灰塵泥土,讓喜潔的善逝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九陰君的封印有鬆動的苗頭,整個極北都籠罩在森然的赤紅裏,善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謝生一起扛到建木之岸。

兩岸青山起伏連綿,舟下綠水清澈揚波,善逝看著江水流動,忽然開口:“謝生,雪靈呢?”

“以身為封印,化作冰雪了。”謝生淡淡地回答,“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善逝定定的看著謝生,抓緊手裏的念珠,不自覺的冷笑:“你倒是夠心安理得。”

謝生:“何必這麽尖銳?千年後,她依然會從雪山上醒來,靈這種生物,隻要本體仍在,即使身死魂滅,依然能夠重生。”末了,他觀察著善逝變幻不定的神色,捧腹大笑:“你該不會不知道靈的特點?”

善逝冷哼一聲,卻沒否認。謝生見此,笑得更加開懷。

靈,天生天長,地生地養,生死無常,自生自滅。山間、江河、曠野間生智或有殊處之物,凡此種種,皆是靈。

“雪靈很特殊,她誕生在亙古不化的雪山之巔,極北之地會一直存在下去,即便是九陰君也不能毀掉極北,那裏的雪山永遠存在。雪靈誕生在那裏,那麽極北之地隻會誕生這麽一個。”謝生耐心的解釋,“而且,她化作冰雪的隻是身體,靈魂回歸雪山沉睡。”

善逝瞥他一眼:“然後呢?”

“然後?然後等雪山再次為她孕養出肉身,”謝生雙手一攤,無賴道,“天生天長,地生地養,靈就是這麽特殊,更別說永不消逝的雪山之靈。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讓昆侖君把雪靈的魂魄帶去昆侖墟,那裏的雪山比極北之地還要多,而且更安全。”

善逝把玩著手裏的佛珠,雙目闔起,不知在想些什麽。謝生看得有趣,忍不住打趣道:“你到底怎麽想的?那麽抗拒昆侖君和你接近。”

善逝睜開雙眼,漫不經心地說:“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就不要隨意給人希望了。”

他說話時,望著兩岸起伏的青山,群鳥從藍天下飛過,清風徐來,將他搭在肩上的頭發吹起。

謝生沉默半晌,或許是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補充道:“想知道雪靈為什麽能把凍住赤水嗎?”

“為什麽?”善逝撩起眼皮,敷衍地反問。

“雪靈的冰雪和紅蓮業火旗鼓相當,紅蓮業火能焚燒魂魄,雪靈卻能將將魂魄冰封起來,永遠停留在被冰封起來的瞬間,”謝生湊過去,語氣深沉,“那隻雪靈活了很久,當然比沒有甚至的紅蓮業火要厲害。”

善逝拂去廣袖上的泥土,隨口問道,“那紅蓮業火能生出靈嗎?”

謝生一愣,笑了起來:“誰知道呢?或許會吧。”

……

路易醒來時,渾身暖烘烘的。視野裏一片白毛黑紋,看起來柔軟溫暖。路易腦子裏亂糟糟一團,夢雖然短,接連而來的記憶卻很長,接連不斷的信息量衝擊幾乎要讓他的大腦爆炸。

“你又夢見了什麽?”路易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陸吾說話時肚腹起伏,柔軟的虎毛在他脖子間摩擦,路易一個激靈,扭頭看著英武的白虎:“夢見了雪靈。”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剛想瞌睡就送來了枕頭。經過這麽多夢,他要是還不知道薛無瑕就是雪靈,那算是白活了這麽多年。

薛無瑕,雪無瑕。不論是名字,還是模樣,甚至是眉梢間驚鴻一瞥凝成的霜雪,不碰熱水

路易想著,情不自禁笑起來,枕在白虎的懷中,他一直躁動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貓先生,你將雪靈帶去了昆侖墟,對不對?”周身都暖洋洋的,路易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詢問陸吾“薛無瑕就是雪靈。”

他的語氣非常肯定,不帶一絲遲疑。陸吾原本還慢悠悠地晃尾巴,一聽路易這話,渾身毛都炸了起來,他僵硬地扭過頭去,把腦袋搭在爪子上裝死,尾巴尖都繃緊。

路易哭笑不得的揉他腦袋,掌心裏屬於白虎的長毛柔軟而舒服:“你不用藏著掖著,我都知道。”善逝的未來清晰可見,筆直地通向死亡,所以他不願與陸吾多接觸,甚至讓陸吾誤以為善逝厭惡他。陸吾也不想一想,若是善逝當真不喜歡他,為何要接過那把長劍。

陸吾沮喪道:“我以為你隻需要一把劍,而我隻是碰巧有一把劍而已。”

路易抱住白虎的大腦袋,撫摸他圓圓的耳朵,“怎麽會?不論是善逝,還是我,都很喜歡你。”或許善逝比如今的他,還要喜歡陸吾,甚至可以說是愛。

已經是深夜,路易休息夠了,就從白虎的懷抱中爬起來,給自己找點血喝。前幾天維克多才又給他寄來一批羊羔血,聽聞路易休假一年,便熱情洋溢地邀請路易去他居住的小鎮玩耍。路易沒答應、也沒拒絕,隻說順其自然。

取出一罐羊羔血,路易一飲而盡。白虎低吼一聲,跟著路易也要鑽到中島後麵,可他體型龐大,隻能艱難地在房間中慢慢騰挪,生怕把桌上裝飾磕碰到,看得路易隻想笑。聽謝生說,昆侖君的真身幾乎有小山大,平時盤成一團在昆侖山睡大覺時,幾乎要跟雪山融為一體。多少神君前往昆侖墟拜訪他,都找不到這人在哪裏。

路易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麵,忍俊不禁。

他清洗杯子時,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對鮮血並不如以前那麽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