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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這個訊息牢牢記在心底,不敢有一刻忘記。

來到這所謂的忘川,那段模糊的畫麵愈發清晰。漆黑得看不見星辰與明月的天空,看一眼便心生顫栗,多麽熟悉。

路易坐在白虎寬闊溫暖的背上,心裏止不住發寒。他極目遠眺,能看見參天蔽日的大樹,望不見大樹的頂端在何處,它的龐大超過所有人的想象——那是一種能讓人心生敬畏的偉岸。

“那就是建木。”路易喃喃道。

生於冥土,樹冠長至九重天闕,樹上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方世界。難怪不得陸吾說,這棵神木本不應該誕生意識,它過於威嚴,每一個看見它的人都會心甘情願為它跪伏。

江麵上起了一層霧,如同柔曼的輕紗,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紅。紅霧漸漸靠了過來,白虎紋絲不動,似乎並沒有抵抗的想法。路易渾身緊繃,不敢有片刻放鬆。

薄霧中漸漸駛來一艘小船,劃開水浪,路易屏住呼吸,天地間都隻回**著小船剝開水浪的清脆水聲。

小船在他們麵前停下,然而船上空無一人。

陸吾低聲說:“上去吧。”

路易被這詭異的場麵驚得發毛,膽寒道:“這是什麽?”

“引魂舟。”

路易克製住內心的恐懼,吃力地爬上小船坐好,陸吾緊跟著也跳了上來,他握住路易的手,無聲地安撫。

引魂舟動了,它晃動的幅度很輕,流水擦過船身,發出嘩嘩的聲音。與其說是小船,不如說是一葉扁舟。引魂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色,近似於黑,路易緊緊抱著懷中濕透了的鸚鵡,無意識地瑟瑟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

陸吾一隻手牽著路易,一隻手將鸚鵡托了過來。

蒼白的火焰舔舐鸚鵡潮濕的羽毛,眨眼間,鸚鵡便恢複了幹燥,一身彩色的羽毛仍舊漂漂亮亮的。它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夢境之中。陸吾故技重施,火焰自他手中傳來,一股暖流淌遍全身,路易舒服地喟歎,他重新將阿花抱進懷中,依戀地靠在陸吾身邊。

不一會兒,便墜入夢鄉。

他聽見有人在說話,耳邊有嘩嘩的水聲。

“引魂舟,就是這個玩意兒?”長發的白衣僧人安安穩穩地站在岸邊,看著江邊停泊的小舟,懷疑道。

小舟通身紫色,顏色極深,近似於黑,其上雕刻著羅網葉纏枝紋。這條舟看起來實在是太輕了,似乎輕輕一晃整隻舟就會翻過去,倒扣在水麵上。

善逝轉頭看向旁邊的年輕男人:“謝生,你真沒有騙我?”

謝生撫摸下巴:“應該是它,引魂舟,你湊近看看,要是裏麵躺著個人,就是引魂舟沒錯了。”

善逝不動如山,壓根沒有上前一探究竟的念頭,他老神在在道:“你去,這引魂舟不是你造出來的嗎?”

“不可能,我可不想看見引魂舟裏躺著一具骷髏。”謝生後退幾步,舉著折扇使勁搖晃,“你去,你不是和尚嗎?你們都說紅粉骷髏,你肯定不怕。”

善逝輕哼一聲,幹脆利落地甩出手上佛珠,把謝生綁住,強硬地拖到身後:“這可是你出得主意,好不容易來到赤水邊上,你可不能半途而廢。”

連拉帶拽地將謝生綁到江邊小舟前,善逝和謝生不約而同地探頭望去。

紫色的引魂舟中,有一個男人在沉睡。他麵色紅潤,廣袖寬袍,長發如墨,怎麽看都是一個熟睡之人。讓人驚訝的是,男人與謝生幾乎九成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謝生眉宇間沒有那絲捉摸不定的縹緲仙氣。

善逝:“你以前長這樣?”

謝生唾棄:“我以為我以前會長得更俊美些,結果還是長這樣。”

善逝鄙夷:“那你要回去嗎?”

“回什麽回?我就一個文弱書生,沒有你,我怎麽可能獨自跋涉昆侖墟,”謝生絲毫不愧疚,“走,上去。”

謝生挽起袖子就要往引魂舟上爬。他嚐試著在小舟的一頭坐下,卻怎麽也坐不舒服,幹脆哼哧哼哧地把沉睡的男人抬起來,哐當一聲丟進忘川水裏。他拍拍手,累得氣喘籲籲,撐著後腰在引魂舟上坐下。

善逝注視那個仙氣飄飄的男人慢慢被赤水吞沒:“你認真的?你就把你以前的身體這麽丟進水裏了?”

謝生大大咧咧道:“一具皮囊而已,我靈魂在這裏,放心,這赤水靈魂不渡、鴻毛不浮,水中之物永遠不腐,你就放心吧。”

善逝跳到小舟上,麵無表情地說:“我很放心,你以後別哭天喊地說悔不當初就行。”

待他們二人坐上引魂舟後,水浪無風自動,向兩邊流去,將引魂舟向前推。

謝生坐在舟尾,善逝負手站在舟頭,輕舟如葉向前飄去,微風吹動善逝的長發,就連他腰間的佛鍾也發出叮鈴當啷的輕響。

周遭都是水,望不見邊際,越往深處走,便隻能看見淡淡的紅霧,耳邊水聲嘩嘩。善逝低頭凝視赤水,無波無痕,仿佛是一潭死水,可這分明是一條漫長得走不到盡頭的河流,水卻不會流動。

謝生坐在舟尾,笑道:“你不用看,這水是流動的。”

善逝回頭:“哦?怎麽說?”

謝生撈起袖子,將手伸到赤水中,“你摸一摸就知道,會有水流衝刷你的掌心。”

小舟隨謝生心意悄無聲息地停下。善逝依言蹲下身,把手掌沒入赤水,果然感受到水在輕微地流動,不如人間江河那般滔滔洶湧,但的確是在流動。

他收回手,攤開手掌,看著掌心留下的江水。

“紅色,”善逝喃喃道,“所以叫赤水嗎?”這江水流淌著不覺得,隻以為是深沉的黑色,這樣放在手心裏,有膚色作對比,才發現竟然是鮮血一般的紅,也與鮮血一般濃稠。

小舟再次啟程,謝生抱膝,“你問我,我也迷迷糊糊的,應該是吧。”

“赤水源自昆侖墟,你不如問昆侖君,”謝生忽然說,“他肯定熟悉,天下三水皆源出昆侖。”

善逝冷哼一聲,將水珠甩幹,“你休想拿昆侖君擠兌我。”

“大家都是忘記前塵的苦命人,你何必要對我這麽警惕呢?”謝生攤開手,滿臉無辜,“昆侖君與你過去牽連那麽緊密,你為什麽不和他一起下冥土,反而是和我一起下來,莫非……”

謝生陡然湊上前,笑嘻嘻道:“你喜歡我。”

善逝冷冷地睇了他一眼:“自作多情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謝生頓感無趣,兩人一時無話,不知過了多久,氤氳霧氣漸漸散開,露出先前一直被遮擋的景象。

視野開闊,兩岸平坦,岸邊栽種著大片大片鮮紅的石蒜,廣袤無垠。天空顏色深濃如墨,看不見星辰日月,黑壓壓的,無端端讓人壓抑,多看幾眼,甚至要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

善逝抬眸望向赤水流淌的前方,寬逾千仞的大樹生長在地盡頭,仿佛是赤水的終點,仰頭向上,看不見樹木的枝幹。它比古籍中記載的還要龐大與恢弘,帶著不可阻擋的磅礴威勢,古奧森嚴。

謝生驚訝:“這就是我的本體?”

頓時,所有威嚴登時**,善逝再也提不起什麽敬畏之心。謝生蹲在舟尾,毫不顧忌自己的形象,張來望去到處打量。

“善逝,要是我當真神魂歸位,變成傳說中司掌規則的神君,我還是現在的我嗎?”

這條江水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薄霧又起,輕紗一般籠罩兩岸的石蒜花海,朦朧中隻能看見隱隱綽綽的鮮紅。謝生一改先前的吊兒郎當,他揚起腦袋,注視那棵磅礴巍峨的高樹。

“我不知道。”善逝想也不想地回答。

謝生:“你不是重新生長了一遍嗎?那你還是過去那個人嗎?”

善逝坐在舟頭,屈起長腿,聲音很輕,像是隨時會飄散成灰:“所以我不知道,我雖然一直在追尋過去的記憶,但就像是讀了話本,像是飄在空中的海市蜃樓,沒沒有一點真實感。”

兩岸鮮紅的石蒜倏然而過,如夢如幻。

“但我知道,我的確是他,即便我再否認過去,它也留在原地,不會改變。”

謝生歎息,“我知道了。”

就在謝生話音落下的一刻,異變突生!

原本平靜的江水開始沸騰,咕嚕咕嚕地不斷冒出氣泡。善逝揮袖而起,將謝生護在身後,僧袍寬大的長袖將謝生擋的嚴嚴實實,他眉頭緊皺,低聲喝道:“謝生,這是什麽?”

謝生咽了口唾沫,“好像是疫鬼。”

疫鬼,出沒於江河流域,身染瘟疫,傳播災難,人間每年年初時都會有驅儺儀式來驅趕疫鬼。

他小心地把手搭在善逝雪白的廣袖上:“我沒帶七弦琴,你一個人能幹掉這些疫鬼嗎?恐怕是人間驅儺儀式,讓疫鬼都逃到忘川裏。”他前後環顧,看著水麵上沸騰的氣泡一個接一個破滅,霧氣愈發濃重,“而且,我貌似不小心讓引魂舟帶著我們進入赤水迷障了。”

善逝微微偏頭,看他一眼,聲音清冷鎮定:“你護好自己就行。”

紅色的霧氣將周遭層層包裹,讓他們二人視野一片茫茫。善逝手腕一轉,手中出現一隻纏枝佛鍾。

他閉上眼,輕輕搖晃佛鍾,黃鍾大呂一般低沉的鍾聲自江心小舟**開,一圈一圈的音波不緊不慢地撥弄沸騰如熱水的江麵,赤水逐漸變得迂緩,仍有漣漪泛起。

善逝眼角的朱砂痣愈發鮮豔,紅的像是要滴血一般。水下蟄伏的疫鬼們不甘地在舟下徘徊,等待著機會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