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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奪眶而出,悄悄地流過臉頰,濡濕了枕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哭,就是覺得難過,這股莫名的情緒捏緊他的心髒,連氣都快要喘不過來。陸吾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輕聲說,“你看見了善逝?”

路易一邊流著淚,一邊冷靜地回答:“嗯,不過這次和善逝見麵的時間,應該是在燈會之前。”

他頓了頓,又說:“貓先生,善逝是我的前世。”

陸吾一愣,隨即恢複平靜:“我明白了。”

路易掀開被子,翻身坐起。現在是下午四點過,陽光穿過落地窗灑在臥室裏,窗外流淌的鳳棲江一覽無餘。三次穿越,都是再鳳棲江上,俗話說事不過三,如果他還沒能想到鳳棲江與他神魂穿越之間的聯係,那他這一百年算是白活了。

“貓先生,我想去學校藏書閣,”路易忽然說,“路家的藏書裏一定有善逝存在過的痕跡,我不相信一點記載他的野史也沒有。”

陸吾抬起頭看他,雪白的爪子搭在他手上:“好,我陪你。”

周末時的廣都中學很安靜,教職員工都已經離開,桂花已經凋謝,漫步在校園裏,隻能聽見風穿竹林的沙沙響。黃昏時分,暮色四合,路易抱著灰狸貓在竹林裏站定。

主幹道到現在都沒有修好,每次走都要繞路,一起施工的竹林小道自然也是如此。小道兩旁都是翻出來的泥土,帶著很淡很淡的血腥氣。善逝的遺蛻被燒後,林中的白骨也都消失地幹幹淨淨。

路易低頭看著翻新的泥土,有股不詳的預感。

一片枯黃的竹葉落在他的腳邊,灰狸貓輕巧地落到地上,低頭嗅聞來自泥土的味道。路易附身拾起那片枯黃的葉子,仰頭看去——竹葉縫隙間露出一點血紅與金色交織的天空,夕陽的金色,甚至將滿目竹葉也染成金黃。

——不,不是夕陽,是竹子枯了。

山海經注中曾有言,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結實,結實必枯死,實落又複生。

風攜來竹葉的清香,路易手中枯黃的葉子在風中變成細碎的沙。一陣白光泛起,路易向光的來處望去,高大的銀發男人站在風中,以他為中心,竹林迅速枯萎,舊竹化成細沙,新竹拔地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生長。

短短十餘秒,竹林已經煥然一新,空中飄**著竹絮。

變成人形的貓先生看起來有些冷淡,寒星似的眸子淡淡地望來,路易聽見他低聲說,“跟緊我。”

路易不敢不從,上前幾步,緊隨其後。

藏書閣已經數天未曾打開,他之前整理藏書時多在一二樓,自然對一二樓的藏書了然於心。唯一沒有涉足過的就是九章算術曾在的三樓。

踏上階梯,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間不大的屋子,三麵牆都放著高大的書架。這些書架已經有些年頭了,架身多刻痕,看起來蒼勁古老。路易用力推開一麵書架,大步踏入書架後的長廊。

光線一下黯淡起來,沒有光源,隻在長廊盡頭開了一扇小窗,路易呼吸間聞到的都是紙張的清香,還混雜著塵土獨有的悶味。長廊兩側都掛著裝裱好的書法墨畫,沒有壁燈,小窗盡頭放著一個高腳桌,桌上空空****。路易並不在意昏暗,他能在黑暗中視物,自然能將周遭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在前麵,陸吾落後一米,隱隱護著他。

三樓藏書並不多,但大多是珍貴的原稿,甚至許多藏書隻有這麽一份——這是路家人才知道的秘密。從狹小的窗戶向外看,天色晦暗,太陽已經落山,路易屏住呼吸,打開牆上某個地方的機關。

吱呀一聲,一幅畫慢慢地支了起來,露出後麵幽深的大洞。

路易還是頭一次啟動這個機關,灰塵撲麵而來,嗆得他咳嗽了好幾聲。從身後伸來一隻修長的手,陸吾靠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來過這裏。”

路易驚訝地看他:“你來過?”

陸吾:“嗯。”

他自然地牽起路易的手,“跟我來。”

他聲音並不大,語氣卻很理所當然,路易被他的話鎮住,乖乖地跟著他離開。

推開另一扇書架,他們步入另一條長廊。這條長廊與之前那條一般無二,就連兩旁的字畫也一模一樣,盡頭的小窗下也有一隻高腳小桌,唯一不同的是,桌上放著一本薄薄的書。

陸吾將路易推到自己的身前,半摟著他,提防著任何可能會出現的危險。說來也奇怪,自打進入這片竹林,他腦海中沉寂的記憶就開始蘇醒,他看見了善逝,看見了佛鈴、卷軸,甚至還看見一個與路光庭長得極為相似的男人。

路易一眼便看見窗下小桌上的古書。

之前那條長廊裏,同樣位置上的書是九章算術。這閣樓中所有的書都是路澹川親手擺放,那時候他那位舅舅已經七十歲高齡,路易本想替他來做這件事,可路澹川卻想也不想地拒絕,甚至給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路易還記得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年老的舅舅在竹林中散步,提到藏書閣,路澹川年輕時是個英挺的美男子,即便老去,風流倜儻也不減半分。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在碎石小道上。

“路易,閣樓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一把老骨頭,總得讓我活動活動,”路澹川忽然停下了腳步,側過頭來,看著路易笑道,“有些事情,必須要我來完成,這是我和一個人的約定。”

說完後,他又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其實也不算是人。”

想到這裏,路易不禁苦笑,舅舅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實在過於漫不經心,他自己也沒往心裏去。幸好他並非常人,記憶力足夠好,才能從腦海深處翻出這段回憶。他看著身旁陸吾俊美如雕刻的側臉,心說:“舅舅說的是陸吾吧。”

他做過那個夢,年幼的他在祖宅花園中玩耍,一個銀發白衣的男人站在桂花樹下,目光溫柔地看向他。他看不見男人的麵孔,卻記得他一襲廣袖白衣,玄色滾邊。他就那麽站在樹下,年幼的他抱著皮球,呆呆地與那男人對視。

在他思緒萬千時,已經不知不覺走到小窗旁。

低頭一看,桌上那本薄薄的書近在咫尺,封皮很簡單,甚至說得上簡陋,上麵龍飛鳳舞三個大字。

“都廣誌——”路易念出它的名字。

陸吾見他遲遲不肯動作,靠在他耳邊道:“路易,把它翻開。”

路易點了點頭,伸出手,指尖觸碰都廣誌的一瞬間,渾身像是有電流淌過,讓他不由自主地顫栗,頭皮發麻。

他將書拿起時,一張紙從書頁間落下。路易連忙撈起那張紙,定眼一看,紙條上是熟悉的字跡,落款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親人。

【給路易,我親愛的侄兒,看到這張紙條時,昆侖君想必就在你的身邊。】

路易一愣,猛地轉頭看向陸吾:“貓先生,你認識我舅舅?”

陸吾安撫似的揉了揉他的後頸:“嗯,但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路易大口地呼吸,自從舅舅去世後,他再也沒見過他的字跡,就怕睹物思人,徒惹傷感。如今路澹川留給他的信就在手裏,可他卻不敢再往下看,在他看似平靜的生活後,原來一直有舅舅的保護。

他嗓子梗的難受。

陸吾就在他耳邊,溫熱的吐息熏得他耳朵通紅:“繼續往下看。”

【這本都廣誌是他親手交給我,當你看到這本書,說明你已經知道了前世種種,我不知道你會如何選擇,但我要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你。】

【我與昆侖君定下約定時,你隻有十歲,年齡尚小,又常纏綿病榻。後來才知道,你的病是因為靈魂的虛弱,你本該在百年後投生在我們路家,可你早早地來到我們身邊,我很高興能當你的舅舅。】

晦暗的過去逐漸明晰,是了,他小時候總是生病。維克多經常憂心忡忡,每天都在後悔,甚至厭惡自己的血統,覺得是他才讓路易身體虛弱。有一次他發高燒,整個人都迷迷糊糊,小臉坨紅,不住地哭。維克多就守在他床邊,握住他細小的手腕,一米九的大男人和他一起哭,滿臉都是眼淚。

可後來不知怎麽的,他身體漸漸好起來,能跑會跳,比所有同齡人都要健康——他便忘了自己小時候的虛弱。

【九章算術是你前世贈予路家,都廣誌也是由你親自寫成,若是你想要找回前世記憶,就好好看一看這本書,願你有所收獲。】

【路澹川】

路易小心地將字條放入懷裏,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竟然忘了那麽多事情,諸多蛛絲馬跡其實早已在過去浮現,他卻一點都不曾留意,就這麽無知無覺地度過幾十春秋。

陸吾小心的揩去他眼角的淚水:“路易?”

“貓先生,我想知道我們的過去,”路易轉身,抱住陸吾的腰,自然而然地埋進陸吾的頸項,“我想知道前世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幼時的體弱與靈魂有關,善逝的遺蛻葬在菩提樹下。

善逝說的沒錯,他們兩個本就是同一人——站在不同曆史節點的同一人。

他想看一眼千年前的陸吾是何模樣,也想知道善逝為何將九章算術贈予千年前的路家。自打那卷軸落入他的懷中,一切都已經注定,過去的繩索已經讓平靜的生活泛起漣漪,他就一定要拉起繩索,將千年前的一切摸索得一清二楚。

就算是為了在背後保護他的舅舅與貓先生,他也要走下去。